二十一

這一嚇非同小同,沈緋衣像迎頭被澆了盆涼水,那種冷簡直可以感覺到有冷風從心臟中貫穿而過,略定了定神後,他咬着牙,對着空洞洞的房間,大喝聲:“田七!”

“我在。”身後立刻有人低低迴答,一名黑衣人沐身在陰影裡,玄色衣褲玄色包臉布並玄鐵柄長劍,若不是還有呼吸,幾乎不能令人查覺他的存在。

“人呢?”

“我不知道。”那人道,聲音平平,似乎沒什麼歉疚的意思在裡頭。

沈緋衣動了真怒,也不罵,突然伸手挑開他臉上面罩,露出張五官平實的臉孔,他死死盯着這張臉,極緩慢地眯起眼,像是在等他的解釋,又活像是隻豹瞄準食物,只等最佳時機一躍而上。黑衣人雖然鎮定,也被他看得有些心頭髮怵,他停了會兒,嘆:“房間裡一直很安靜,什麼動靜都沒發生,事實上,要不是你衝過來踢開房門,我會一直在外頭守下去。”

沈緋衣冷冷地,閃開半步,指了敞開的大門給他看。

田七隻看了一眼,苦笑:“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兩個相視一眼,忽然不約而同長身而起,躍去其他房間查看,不出所料,所有的房間已是人去樓空,包括一切傢俱與物品,連最小的器皿都沒留下。

半個時辰後,他們回到原地,臉上驚魂未定,田七嘆,“真是見鬼了,剛纔我站在院中實在是半點動靜也沒有聽到,想不到周圍竟然已成了棟荒宅。”

“見鬼?這話說放好,確實是有人故意要讓我們以爲見到了鬼吧。”

正在商量,院子裡面突然又有了動靜,有女子慘叫起來,毫無預兆,兩個人同時一驚,凝神細聽卻又沒了聲音。

沈緋衣皺眉,田七護劍當胸,又等了一會兒,女子聲音重新響起來,悲聲嘆:“我——苦——”只有這一句話,聽得人耳根發澀,恨不得把心絞起來,又等了會,到底再無下文了。

沈緋衣嘆:“你聽到了?”

田七道:“我不是聾子。”

沈緋衣道:“看來這裡確實是在鬧鬼。”

“不錯,好像最近鬧鬼的地方特別多。”田七點頭。

如果換了別人,沈緋衣早就一眼瞪上去了,不過這個田七隨他辦案已有三年,武藝高強心思縝密,向來是個辦事可靠穩妥的人,更重要的是,此人來歷非凡,絕不是普通隨從或差役。

所以,沈緋衣忍着氣,問他:“你覺得這個世上有誰可以在你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覺的把人劫走?”

“除了鬼,沒有人。”

“胡說,還有這一宅子的傢俱器什,他們是怎麼運出去的?”

“我不知道。”田七老老實實的回答。

“那你知道什麼?”沈緋衣沒好氣。

“我知道世上是沒有鬼的,即使是有,也不是他們。”

“哦?”

田七微笑起來,“這個世上就算是真有鬼,也輪不到他們,我纔算是一隻鬼。”

他生得極其普通,五官平實得叫人絕不會去看第二眼,笑起來也是面目模糊,可他突然做了件極其不尋常的事,他一伸手,將自己的整張麪皮揭了下來。

沈緋衣是見過他本來面目的,可是仍然倒吸了口氣,倒不是覺得突兀,而是這人實在長得好,面目之顛倒衆生,世上沒有女子能比得上,而每一次見到這張臉,都會令他產生錯覺,眼前的是名美貌女子。

“又嚇你一跳?”田七倒是習慣了,“你總是有些怕女人的,是不是?”

“好好的一張面具,幹什麼又毀了它?”沈緋衣避而不答。

“因爲我很厭煩它,而且,我有預感,今夜之後這樁案子便可以水落石出,也就不需要我再留在你身邊。”

“你想走了?”

“是,三年了,我欠你的人情債早已還清,若是再不遠走高飛重新換張臉,只怕又要再死一回。”

“何出此言?”沈緋衣皺眉。

田七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持了劍,去到原先小嚴睡的廂房裡細細摸了一遍,在窗臺門框地板牆壁每一塊磚面上輕輕敲擊,一直找到原本放牀的位置時,他停了手。

沈緋衣道:“怎麼了?”

田七不響,他蹲下來摸索着地上青磚,半天,擡頭向沈緋衣借了軟劍,那柄劍柔韌如筋,纖薄如紙,田七就將其劍尖向下,直直插進地板裡去。

“這裡有問題。”他指着豎在地上的劍向沈緋衣說明。

“不錯。”沈緋衣仔細地看了看,“機關恐怕不在這間屋子裡,如果我沒猜錯,整塊地都是可以活動掀起,人才可以從下面往上走出來。”

既然房子是從裡面搬空的,那守在外面的人怎麼會知道,田七鬆了口氣,搖搖頭:“這夥人真是詭計多端。”

“這些可不是一般的人,”沈緋衣提醒他,“還記得去年我們在景定縣遇到的那幾樁走屍案?如此頻繁作案,又有強大的財力人手支撐,絕對不可能是普通人能犯下的案子。”

“你是說……”

“他們並不是沒有能力殺我們。”沈緋衣一擺手,“可是正大光明的大開殺戒,勢必要驚動到朝廷派專人嚴查,故他們專靠些陰險手段嚇唬人。”

“我看他們是嚐到甜頭了。”田七笑,“上次在景定縣不也是這樣裝神弄鬼,把你找來的幫手統統嚇破膽,這次又故技重施,可惜遇到了嚴公子。”

“是,”一提起小嚴,沈緋衣就擔心,“前段日子他們專對着嚴公子下手,也是想把他嚇跑了事,誰知道此人居然有幾分膽色,總不肯袖手旁觀,這才逼得他們動手劫人,也是在藉此要脅我們不可輕舉妄動。”

“你說,他們會不會想殺雞給猴看?”田七試問沈緋衣,卻見他狠狠擰了眉毛,不由笑,“你也在膽心這個?”

“他暫時不會有事,除非咱們把這些人逼到絕路了,纔會害他性命。”沈緋衣說得輕鬆,到底自己也沒多大底子,他見田七點了蠟燭,似乎要往地上再去細查,便搖頭道:“不必白廢力氣了,人家不會平白無故把空門露給咱們看,機關不在這個房間裡,咱們不可能在這裡找到進口。”

“我就是不相信他們的手段有這麼高明?難道有本事把整棟房子所有的機關都藏到地底下?”田七不服氣。

沈緋衣聽他說了,不覺心中一動,似乎觸到某些情節,正要細想,突然耳邊轟然作響,一擡頭,窗外已是片金紅天光,忙奔去窗前探看,原來整個王府已沐浴在烈焰中。

“不好,他們要焚燬物證。”田七也明白過來,與沈緋衣並肩跑出屋外。

火幾乎是從十幾間房子裡同時點起來的,頃刻已是一片火海,熊熊火光將沈緋衣臉上失望與憂慮照得明明白白,田七忍不住安慰他,“我們再仔細查查……”

“好乾淨利落的手法。”沈緋衣嘆,“他們搬走傢俱,燒燬房屋,連最小的物證也不讓我們得到手,行事周密至叫人齒寒。”

“你又不是第一天和他們打交道,還記得在景定縣的時候?他們甚至搬空了一個村莊。”

“是,自交手起,我就一直處於下風。”沈緋衣情緒極其低落,又惦着小嚴的安危,眉宇間漸生悵惘,田七看得直搖頭,“你不是個肯認輸的人,如今事態愈漸明朗,怎麼反倒猶豫起來了。”

“我只是懷疑,是否一切都是他人的精心安排,咱們不過是兩隻瞎眼老鼠,在貓爪子下兜圈子供它玩耍。”

“當然不是這樣,”田七斷然道,“自兩年起第一樁走屍案至今,這些人的來龍去脈我們也算有了些數目,況且有我們在,他們行事不得不收斂些,再不能明目張膽的殺人害命。”

“是嗎?”沈緋衣輕笑,聲音極細微,倒像是聲嘆息,“別說還沒查清楚,就算查清楚又怎麼樣,這件案子從來沒有被朝廷重視過,就連我自己……”他頓了頓,突然用力按在自己臉上,恨恨道,“要不是這張臉,我何至於四處碰壁受人輕視!”

“哼,我看你是在班門弄斧!”田七被他說得火氣上衝,“你抱怨什麼?,難道整天蓋着張面具東奔西走很有趣嗎?我還沒叫一個慘字,你倒先來賣乖!”

兩人俱是因貌美吃盡苦頭的,立在野地裡,面對困境,想起以往遭遇不由心灰意懶,田七苦笑道,“這年頭,做官和做**還真沒什麼區別,生得醜陋固然人人厭煩,生得好些,倒成了禍害,到頭來只剩下一張臉。”

“算了。”沈緋衣再也聽不下去,一揮手,“這事要不查個水落石出,咱們連這張臉都快沒了!”

火勢兇猛,燒了足足有三四個時辰,到處一片斷牆殘壁,觸目盡是焦黑的木石與慘白的灰燼,沈緋衣與田七靜靜等着,就算是把整塊地面燒成地獄,他們也要在裡頭查出蛛絲馬跡。

黎明前天空下了一場小雨,將最後一絲火星澆滅,燒燬後的遺蹟更加混亂破敗,簡直叫人無從下手。田七看着眼前遍地狼籍,忍不住苦笑,“我的老天爺,這地方真是天外仙境!你還想找什麼線索?莫非我們要把整片土地都打掃乾淨?”

沈緋衣心裡早打好主意,帶着田七順了牆角的斷壁慢慢搜尋,心裡算着方向位置,一直覓到原先府裡的西南角處,在幾塊石頭旁停下來。雖然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他仍能認出這些石頭就是昨夜花園裡的石凳石桌,也就是王峭峭最後消失的地方。

“這是什麼?”田七見他目不轉睛地盯了石頭看,有些奇怪。

沈緋衣便把昨夜與王峭峭的見面對他詳細說了遍,指了地上石塊:“我總覺得這個地方很怪異。”

“你是說她竄到天上去了?”田七卻還在琢磨剛纔的話,半信半疑,“那女子的輕功竟然這麼好,可以飛上天?”

“不,那絕不可能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你懷疑她用了障眼法?”

沈緋衣點點頭,“既然她不是鬼,就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掉,只要是人設計的障眼法,就一定會有破綻存在。”

兩人平時全是有潔癖的,這時也顧不上骯髒,蹲下去用手扒開焦木烏灰,又把殘石搬開,底下黑呼呼的全是溼泥,又用石片把溼泥刮開,這一翻果然尋出門道,三寸多厚的泥土之下固若金湯,原來鋪了整塊平整青石板。

沈緋衣用軟劍慢慢啓出石板輪廓,像是道石門般牢牢扣在地表上,上頭光滑平整,半點着力處也無,他擦了擦汗,道,“看來又是道可以翻轉的機關,只怕開閘也在地下。”

田七辛辛苦苦颳了半天,身上早糊成一團,臉上也有幾道污跡,心裡很有些不耐煩,喝:“難道你要我把這片所有爛泥都刮掉?得了吧,有這功夫咱們不如來個霸王硬上弓,你先閃開,且讓我用真氣擊碎它。”

他雖生得柳眉桃腮美人相,卻真正有一身好功夫,內功尤其了得,當下開步凝勢,雙掌貫力,未曾發力,先挑眉看了沈緋衣,“你避開些,我可不保證這塊石板碎裂後下面沒有暗器飛出來。”

沈緋衣早將軟劍橫胸守了,冷笑道,“我只膽心你力氣不夠,震不開石板。”

嘴裡激來將去,手上到底沒敢大意,田七用足全氣,對着地面奮力拍出,只聽‘轟’的一聲響,石板一裂爲二,底下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板下有入口早在意料之中,然而想不到的是,洞口竟然有兩個。

田七一擊而中,已閃身到旁邊,等了會並沒有見任何暗器出來,此時與沈緋衣湊到洞口細看,只見兩個石洞四四方方,同樣大小,同樣兩條階遞嵌在洞壁筆直朝下,也是同樣的深不見底。

“事到如今,看來咱們只好一人選一條道走下去羅。”田七一攤手,很大方的樣子,“你先挑。”

沈緋衣又看了幾眼,“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一個入口和一個出口,昨天那女子必是從入口處遁下去,同時有人打開出口處機關,我看到蹦上天的那個東西就是由出口出來的。”

“廢話少說,你是要左邊這條還是右邊的?”田七笑,露出排雪白晶瑩的牙齒,映着花瓣似的紅脣,實在妖豔詭麗,與容貌不符,他其實最是個愛冒險好刺激的人,眼見那條地道黑呼呼深幽幽,不知下面有什麼玄妙藏着,又會遇到些什麼怪事,更重要的是,兩年多追蹤尋查,大多數時候都是雲裡霧裡,今天終於有機會和敵人面對面,一邊想一邊早在摩拳擦掌。

見他這樣,沈緋衣懶得再多說話,直接縱身躍進石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