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多而擁擠的和室裡,巖橋慎一被包圍其中。
清瀨中森家的食盒,從來都是千惠子事先精心準備,絕對不會有從百貨公司裡買回來的成品充數。
家裡的女兒們,到了能進廚房幫忙的年紀,一到年底,就興高采烈挽起袖子,繫好圍裙,擠在小小的廚房裡,也不管是不是越幫越忙。
當然,今年的食盒,是千惠子自己準備,未假手任何人。
巖橋慎一和中森明菜都是結束了紅白歌會以後纔過來,晚上雖然在後臺吃了便當,但這會兒肚子早就空空如也。
大姐明惠充當起招待的角色,從食盒裡夾起雞蛋卷,放到巖橋慎一和中森明菜面前的碟子裡。中森明菜表現出略顯誇張的親切,過分客氣的小心接受了大姐的好意。巖橋慎一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卻跟千惠子開玩笑,“好像把正月的食盒吃掉了。”
千惠子跟他配合默契,“早就過了十二點,已經是元旦了。所以,沒關係的。”
“是嗎?”巖橋慎一笑着點頭,回上一句:“那要再和您說聲‘新年好’才行。”
比起不好笑的冷笑話,男朋友跟母親合力講冷笑話這件事,更讓中森明菜覺得好笑。不過,千惠子倒是挺吃這一套,尤其對巖橋慎一願意陪她講冷笑話這件事感到高興。
中森明惠又揮動筷子,招待巖橋慎一,“請別客氣,多吃一點。”她像個招待客人的餐館老闆——實際上,也確實借妹妹的光,在那棟中森大樓裡經營過餐館。
……生意冷清的餐館。餐館倒閉,中森大樓出售以後,中森明惠暫時沒有工作,但卻也沒有熄掉再去做番什麼事業的心。
巖橋慎一和千惠子配合着說玩笑話,顯然是個隨和的青年。中森明惠也疑心,跟母親的相處如此自然的巖橋慎一,其實早就和母親見過許多次。
要是那樣,母親就是一直瞞着大家……到底偏心明菜,站在她那一邊。
但中森明惠現實得很,並不認爲母親的偏心是件需要爲此不滿的事。或者說,這件事不重要。她現實就現實在,既然全家仰仗中森明菜,那對她有些優待是當然的。
這點,就和認爲明菜照顧家裡是天經地義的父親以及幾個弟弟妹妹想法不一樣。
……
中森一家的兄姐們,對待巖橋慎一這個初次登門的人都頗爲熱情。置身在這熱鬧的和室裡,被如此盛情款待,一時之間,是叫人產生一份其樂融融的感覺。
然而,中森明菜兄姐們的熱情,多多少少,令巖橋慎一覺得像是浮在水面的油。
對待初次見面的人,在熱情招待之餘,保持足夠的剋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然而,中森一家兄姐們的剋制之中,還有一絲略顯畏縮的試探。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中森明菜帶回來的男人不是個上班族、或者藝能界的藝人,而是個發掘、製作歌手,經營唱片公司的幕後黑衣人。
是個會讓他們聯想到《STAR!誕生》的節目裡決定參加比賽的少男少女們命運的審查員,又或者是中森明菜出道之前、帶着豐厚的條件上門來遊說的公司負責人們的幕後黑衣人。
中森一家,仰賴中森明菜的出道與走紅,兄弟姐妹們得以擁有了過去所沒有的東西。儘管現在中森大樓被賣掉、家人們與中森明菜的關係也有些微妙,但大明星身上的那份榮光,照樣在某些時候,讓中森明菜的兄姐們睜不開眼。
中森明菜的成功仰賴於自己的才能不假,但與事務所和唱片公司的全力栽培更加有關。而巖橋慎一這個幕後黑衣人,所做的就是把灰姑娘變成公主的事。
就算中森明菜帶回家的,是個事業有成的圈外社長,也未必會讓他們有如此表現。
說到底,令中森明菜的兄姐們面對巖橋慎一時表現出如此態度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對中森明菜這個大明星身上的那份榮光懷有嚮往與敬畏。
正因爲他們因中森明菜的光芒而得到了本無法得到的東西,所以,面對擁有着將如此的榮光授予什麼人、讓灰姑娘也能穿上水晶鞋、有着如此能力的巖橋慎一,纔會有如此表現。
小小的和室裡歡聲笑語,巖橋慎一和中森明菜的姐夫、兩個哥哥都喝了酒。然而,儘管氣氛熱鬧,巖橋慎一卻有種隔着一張一戳就破的窗戶紙逢場作戲的感覺。
巖橋慎一這麼想着,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正跟大姐明惠碰杯的中森明菜。如果每年的除夕夜,中森明菜結束了工作回到老家之後,等待她的是這麼一份熱鬧。他拈起一粒綿爛的紅豆放進嘴裡,看着笑容滿面的中森明菜,覺得身在這樣的一個家族,未免太辛苦。
大人們一起舉杯,剛纔因爲巖橋慎一和中森明菜過來而中斷的家庭卡拉OK,也不知在誰的提議下,又重新開始。
大哥明宏拿巖橋慎一製作人的身份說事,“接下來可是要當着名製作人的面唱歌呢。……巖橋君可不要隨便說稱讚的話,以免有人當真,覺得自己也可以當歌手。”
他暗諷也曾經參加過《STAR!誕生》卻失敗的大姐明惠。
巖橋慎一不明就裡,只是客氣禮貌地笑笑。中森明菜在旁邊,心裡不自在,但當着巖橋慎一,更不可能表現出什麼,垂下眼皮,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這種時候,又得千惠子出面,把話題岔開。
但在她開口之前,外間的走廊裡響起咚咚響的奔跑聲。在這個家裡,會弄出這麼大動靜的不用說——
紙拉門嘩啦一下拉開,明宏的長子翔太像個孩子王,帶頭進來。熬夜熬不過睡下了的孩子們,補充了精力之後,立刻精神百倍的跑過來。
本來就擁擠的和室,這下更是滿滿當當,再也塞不下一個多餘的大人。見到了久違的姑姑或是阿姨,小孩子們歡欣雀躍。一邊是真心想見這個平時常在電視裡見到的漂亮親戚,另一邊,對於明菜醬每次回來都會帶大份的禮物這件事也都已經記在了心裡。
被孩子包圍,中森明菜笑着衝他們招手,挨個摸摸孩子們的頭。這一會兒的笑容,不知道比剛纔真心了多少。
孩子們的出現,像一劑潤滑劑。當他們成了和室裡的主角,氣氛也頓時煥然一新。
最先把注意力投向巖橋慎一的,是明惠的女兒美奈惠,她“啊!”了一聲,指了指巖橋慎一,“有客人來了哦!”
“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和媽媽有說,明菜醬的男朋友會來做客!”
明宏的兒子爲了炫耀自己知道得多,一張嘴就把父母在家裡的閒談說了出來。明宏頭冒冷汗,嘴裡“喂、喂”制止兒子,好似生怕他說些有的沒的。
中森明菜讓小孩子們的七嘴八舌逗得直笑,“沒錯,是男朋友哦~”她往前探探身,笑眯眯地說:“這一位呢,名字叫做‘巖橋’。”
“巖橋?”
平太眨了眨眼睛,“不是點心嗎?”
“在說什麼呢!”翔太擺起哥哥的架子,像呵斥笨蛋似的,問他,“你該不會是想吃點心了吧?”
平太欲言又止,“可是……”他將無辜的目光投向旁邊的祖母千惠子,像在跟祖母求助,讓她把正確答案告訴自己。
千惠子忍俊不禁。
中森明菜看着小侄子迷迷糊糊的表情,想了想,明白了,也不禁哈哈大笑,摸摸平太的頭,“下次,讓巖橋桑請客吃好吃的點心。”
中森明菜說着,擡起頭,目光掃過其他孩子們的臉,“大家也都有份哦。”許諾的話說出口了,才扭過頭去徵求巖橋慎一的意見,“對吧?”
巖橋慎一不明就裡,但還是點點頭,答應着,“那當然了。”
除了大方親切的明菜醬,又來了個會買好吃點心的巖橋桑,小孩子們倒是高興了。一個個圍到中森明菜身邊,嘰嘰喳喳的和她說話,順便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心,看看巖橋慎一。
不知爲何,到這時,纔有種得到了祝福的體會。
……
明宏看着時間,提議要去淺草,喜歡熱鬧的孩子們被提醒,一下子又把精力盡數放到這一年一度期待的新年活動上去。
從千惠子這裡出發去淺草,從淺草出來,再去明治神宮。逛完這一大圈,就各自回家。準確來說,是從出了這個門口,就各自以家庭爲單位行動了。
擁擠了一整晚的和室,這會兒,終於寬鬆下來。千惠子鼓動中森明菜,“明菜醬和慎一君要不要一起去散散步?”
中森明菜看看巖橋慎一,結果,巖橋慎一也在看她,一副等她定奪的樣子。
他倒是落得個輕鬆。
中森明菜有點猶豫,跟千惠子商量,“母親也一起去玩,怎麼樣?”
“我?”千惠子像被女兒的想法逗笑了。她拿起個橘子,剝開橘子的皮,“你們兩個出去吧,我還是留在家裡。除夕夜人山人海,想想就覺得累了。”
巖橋慎一接過話,“我和明菜散完步,能再來千惠子桑這兒嗎?”他半開玩笑半認真,“想喝杯千惠子桑準備的屠蘇酒。”
千惠子笑容舒展,爲巖橋慎一的體貼感到一陣暖意,“那我可要好好準備。”
兩個人在玄關前整理好外衣,暫且和千惠子道別。從家中暖和的屋子裡出來的一瞬之間,最有冬天的感覺。
儘管實際上,今年的冬天並不很冷。
巖橋慎一伸過手去,要握中森明菜的手。她躲了一下,把右手的手套抽下來,手指頭拉着他的手。
她自得其樂,“像個傻瓜。”手套只戴在一隻手上。
巖橋慎一舉起她這隻手,街道的光與影,也照亮了她指間的海藍寶石戒指。他心裡一陣熱乎,明知故提,“今天也戴着它。”
中森明菜“嗯”了一聲,“那當然了。”一扭頭,看到一張泛着笑意的臉,調侃他,“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巖橋慎一回答她,“那當然了。”他語氣一本正經,但偏偏又有故意在學她說話的嫌疑。
這就是巖橋慎一這個人的狡猾之處。
要是平時,肯定要開始和他拌嘴了。不過,中森明菜只是目視着前方,拉着他的手,“因爲是慎一你送的,所以,這個比什麼都重要。”
話說出口,她像擔心這話太直接,讓他沒辦法迴應似的,轉而笑道:“是不是有點誇張?”
巖橋慎一搖頭,“託你的福,比這肉麻十倍的話,也能面不改色收下了。”
“那你可要再加把勁兒。”中森明菜哈哈大笑,湊到他跟前宣佈,“我還有比這肉麻一百倍的話等着說給你聽。”
巖橋慎一忍不住嘆氣,“一百倍嗎?”
“本來就是個滿心裡想些有的沒的的女人嘛……”中森明菜說到這兒,語氣忽然放輕了,“而且,慎一你在我身邊,有些從來沒有做過的夢,現在也總是做個沒完。”
她像在倒打一耙,“都是因爲這樣,我纔有了一堆肉麻的話要說。”
“真沒道理。”巖橋慎一忍不住笑她這份胡攪蠻纏。
可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是爲了除夕夜湊熱鬧才從家裡出來的兩個人,卻在不緊不慢的往前走着。巖橋慎一沒忘記這件事,跟她商量,“我們要不要也去淺草?”
他還沒有在除夕夜這麼有儀式感過。
中森明菜叫他的問題逗笑了,吐槽一句,“好奇怪的問法。”
“還好。”巖橋慎一厚起被她鍛煉出來的臉皮。
不過,中森明菜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大包大攬,“跟着我走……沒問題的。”她一副有什麼可以抄近道、或者乾脆有個任意門通向淺草的神秘語氣。
巖橋慎一對這一帶不熟,全憑她的安排。
結果,兩個人就沒去車站,而是叫她拉着,在這個除夕夜慢慢散着步。巖橋慎一心裡有點迷惑,但看她輕鬆閒適的模樣,到底什麼也沒說,就這麼和她走着。
從聖誕夜後就是晴天,夜空晴朗,圓圓的滿月掛在頭頂。老式住宅區的建築低矮,月亮的面影得以全程注視走在街上的這對男女。
偶爾從遠處、或沒那麼遠的地方,穿過嬉鬧的喧譁,巖橋慎一正側耳傾聽,忽然,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在他的耳邊,有個聲音響起。
“謝謝你,慎一。”中森明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