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說,黑木桑富有野心。”渡邊萬由美評價道。
正因爲有着作爲女演員的野心,所以纔有在退團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爲藝術獻身的勇氣。說到底,在寶塚劇團擔任首席娘役的經歷,對她成爲女演員並沒有什麼助力。甚至正相反,還會限制她的發展。
當她大膽砸碎了“清正美”,就真正和寶塚劇團劃清界限,走上了成爲女演員的第一步。恐怕,選擇一個願意支持妻子婚後也繼續工作的電通man當丈夫,這其中也有着諸多考量。
巖橋慎一聽完了渡邊萬由美的話,評價了一句,“這樣的聰明人才最棘手。”
渡邊萬由美話裡有話,挖苦他,“所以,還請小心一些。”
巖橋慎一不知道怎麼接,頓了頓,問起:“寶塚劇團出身的女演員當中,有格外出名的嗎?當然,越路吹雪桑那樣的自不必提。”
“乙羽信子桑、八千草薫桑……”渡邊萬由美隨口報上兩位女演員的名字,看見巖橋慎一表情古怪,不禁微笑,問他,“這兩位也是‘自不必提’的嗎?”
這兩位都是能在昭和時代女演員盤點裡留名的大物女演員。
巖橋慎一也笑了,“這麼看來,黑木桑前途無量。”畢竟,她的前輩們,的的確確是做到過在退團之後進入藝能界,併成功做到了第一線。
“的確。”渡邊萬由美點頭。她想了想,和巖橋慎一說,“在乙羽信子桑那樣的時代,是還沒有藝能界的。”
“嗯?”巖橋慎一等她的下文。
“正是因爲還沒有藝能界,也沒有事務所派出的星探發掘新人這樣的機制,所以在電視劇的草創時期,劇團向藝能界輸送了大批演員。”
最開始,當電影演員被看成是自貶身價的行爲。等到電影來到黃金時代,電視臺來到草創期,去演電視劇的劇團演員,就又成了被瞧不起的演員。
“但在藝能事務所走上正軌,發掘新人,與電視臺合作,新的機制運轉起來之後,劇團出身的演員,就難以再像過去那樣,成爲一代明星。”
渡邊萬由美又向巖橋慎一說着他所不熟悉的藝能界舊事。
巖橋慎一略作思考。藝能界的新機制運行起來之後,從劇團裡出來的演員,非但沒有優勢,反而自帶劣勢,要想進入到已經運作成熟的機制中來,需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從這點來考慮的話,黑木童在退團之後的選擇,也許正是一個最優解。
但渡邊萬由美重提業界的舊事,並不是要分析黑木童的行爲。而是要說另一件事,“接下來,是個和先前都不太一樣的新時代。”
“雖然藝能界現有的機制已經運轉了幾十年,成熟至極。但是,接下來的時代,將會迎來鉅變——這一點,慎一君不可能意識不到。”
巖橋慎一點點頭,“確實,接下來是個鉅變的時代。”
從戰後重建再到高速發展期,再到進入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迷失在奢華的泡沫時代,這幾十年來,曰本人的生活縱使多有變化,但始終是向上的。但這個泡沫戳破,在高速發展期出生,度過了向上的黃金時代的曰本人,今後要面對的,是向下的時代。
“這一次的時代變化,觀衆的心靈,以及生活方式會發生根本的改變,導致某一類型的演員,現在看來是暫缺的。所以,擁有這樣特質的演員,哪怕其身在這個機制之外,也會有嶄露頭角的那一刻。”渡邊萬由美說道。
巖橋慎一若有所思,“照這麼說,劇團演員成爲一代明星的時代又到了。”
渡邊萬由美不置可否,“準確來說,是具備那樣特質的演員。”
“聽起來反而更加殘酷了。”巖橋慎一評價道。
有一個朦朧的機會在那裡,每一個人看上去都離它很近,但只有那個幾個人能夠真正有機會抓住它,更多的人則只能看着幻覺。
“藝能界一直就是充滿了幻覺的地方。”渡邊萬由美說。
巖橋慎一笑了笑,“不過,聽萬由美桑說完這些之後,我從現在,就開始想象,等到在向下的時代裡生長的一代人成爲主力觀衆之後,應該給他們帶來怎樣的東西了。”
渡邊萬由美也笑了一下,“現在就想,也不算爲時過早。”
等到下一個時代、下一批主力觀衆長成的時候,整個業界都使出全力要討好這一批新的觀衆。在那之前,早早就開始考慮,當然不是想得太多太早。
說到底,流行這東西,從來離不開時代背景的變化,以及科技的改變。因此,預測什麼東西可能會成爲下一個流行,什麼樣的人能夠取悅觀衆,也並不是件高深莫測的事。
巖橋慎一這就有了想象未來的勁頭,渡邊萬由美心裡,不由得也跟着充滿了幹勁兒,彷彿看得到,與他保持這樣合作的步調,迎戰接下來這個鉅變的時代,更展望這個時代之後的下一個時代……點燃了的火種,接下來會常燃不熄。
……
正事說完,巖橋慎一看了看時間,準備告辭。
他沒忘了渡邊萬由美送的《灌籃高手》單行本,把漫畫拿在手裡,調侃她,“多謝萬由美桑送的這份大禮。”
渡邊萬由美露出個無辜的表情,微微點頭,“請不必客氣……接下來的事,就拜託你了,慎一君。”
說的是巖橋慎一出面去跟朝日電視臺談《灌籃高手》主題曲製作的事。
巖橋慎一笑道,“果真,萬由美桑的禮物,要價高得很。”
從渡邊萬由美的事務所回唱片公司,距離短的很。不過,最近社長派頭十足的巖橋慎一,還是帶着司機過來。
他這個人,往常最不拘小節,渡邊萬由美覺得新鮮,打趣他,“突然有了大人物的自覺。”
巖橋慎一收下她這一句,“沒錯……畢竟也是個藝能界的大人物。”
這種自誇的話,可不怎麼有機會能從巖橋慎一嘴裡聽到。渡邊萬由美忍俊不禁,可在心裡,又清楚巖橋慎一故意這麼回答,是爲了避開真正的理由。
不過,渡邊萬由美一向清楚,什麼是點到爲止,因而並不深問。她看着巖橋慎一那張端正的臉,想着他出入時皆有人恭候的情形,忽然覺得好笑。
巖橋慎一無語,“可以不在看着我的臉的時候,想奇怪的事嗎?”
“這麼明顯嗎?”渡邊萬由美裝了個不高明的傻。
或者說,以兩人熟悉的程度,巖橋慎一絕對不可能相信渡邊萬由美的“傻氣”。她自己也心知肚明這一點,但又不願意說得太露骨。畢竟,調侃某人像個極道組織的頭頭,不是什麼好話。
渡邊萬由美腦筋轉得快,忽然想起件事來,問他,“聽說,慎一君之前委託了製作公司那邊,要寫個極道電影的劇本?”
“傳到萬由美桑那裡去了嗎?”巖橋慎一笑了。
渡邊萬由美說,“畢竟,慎一君難得提這麼有趣的要求。”
“看來,萬由美桑知道了以後,好好笑了一場。”巖橋慎一調侃她。
渡邊萬由美點頭,“所以,慎一君對極道電影感興趣?”……這麼痛快就承認自己知道了以後笑過一場,也有夠乾脆的。
“是先前,和別人聊天時,聽來了些極道的八卦,再加上我的那一坪半土地——萬由美桑知道嗎?新宿五丁目那片街區本來在開發之中,但忽然出了命桉,開發計劃也中止了。”
“還有這樣的事。”渡邊萬由美聽到社會新聞,下意識神情嚴肅。
巖橋慎一說道,“那樁命桉是樁無頭命桉,所以,我才突然冒出個主意,以那樁命桉爲藍本,編了個故事的開頭,想看看同一件事,在不同的編劇手裡,會如何進展。”
“這樣一來,就像是你會做的事了。”渡邊萬由美評價道。
巖橋慎一叫她挖苦,反倒笑了,反問她,“這麼做,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嗎?”
“要是你親自擔任主演,也許更有意思。”渡邊萬由美也笑了。
巖橋慎一聽她這麼說,竟真的一本正經,回了一句,“也不是不行。說不定,由我出馬,能演得相當出色。”
他這張臉,一旦繃起來,說笑話也能說得像是認真的。渡邊萬由美笑了笑,迴應他的玩笑,“要真是那樣,我可拭目以待。”
“敬請期待。”結果,巖橋慎一越說越像是真的打算公器私用,過一把任俠電影主演的癮。商談正事時,這樣一張臉更能取信於人,可這樣的場景裡,倒讓人有點拿不準。
渡邊萬由美拿不準,索性不想了,問他,“那麼,編劇們寫下的後續當中,有慎一君中意的嗎?”
巖橋慎一賣了個關子,“等到製作公司那邊要爲此開會時,萬由美桑不就知道了。”
“真是個不痛快的男人。”渡邊萬由美說。
可到底也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真要說的話,直到跟巖橋慎一說了這些之後,她也還是對巖橋慎一打算製作極道電影這件事將信將疑。總覺得,這麼做,不大合乎他的利益。
但巖橋慎一如果真的決定了要製作這麼一部電影——假如那樣的話,渡邊萬由美又確定,他一定有一個理由。
心裡埋下一個沒有得到解答、卻又並不緊迫的問題,兩個人結束了對話。
……
巖橋慎一終於跟渡邊萬由美告辭,坐進車裡。車子始動的那一刻,他下意識掃視了一眼車窗外。
風平浪靜。可是,巖橋慎一心裡清楚,近來在暗中,有雙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前幾天,那個奇怪的青年,被發現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附近。並且,這一次,他不是在唱片公司的辦公樓一帶被發現,而是在巖橋慎一去赴一個聚會時,被他安排的人手發現,這個人在差不多的時間裡,也出現在了那附近。
那樣的一個青年,要想發現他,不是件難事。可是,能夠準確出現在他應酬的會場的附近,他是怎麼做到的?
巖橋慎一確信,自己身邊沒有這麼個通風報信的內鬼。但是,和他交往應酬的人之中呢?
那個奇怪的青年,跑來唱片公司的辦公樓附近的時候,還能認爲他是個人的行爲。但現在,他出現在了不該是他出現的地方。
這就讓巖橋慎一不得不去想象一種可能。
在那個青年的背後,還有個什麼人在指揮。而他們另有圖謀。
直到那個青年出現在不該他出現的地方之前,巖橋慎一還把重點放在那個青年的身上。可到了現在,他在心裡想到,在暗中盯着自己的那雙眼睛,不是那個青年。
那個青年,充其量是被推到前面來的一顆棋子。
巖橋慎一先前想不明白,爲什麼那個青年當時只是衝到自己面前,叫了一聲“kirin桑!”,可現在猜到,之所以那個青年當即逃走,或許是因爲沒有接收到指令。
可是,他這樣頻繁出現在自己的附近,卻又不採取任何行動,又是爲了什麼?
除了衝到自己的面前,喊出那聲“kirin桑!”之外,其他時候,那個青年似乎都情願自己處在一個隱身的狀態。說不通的地方又變多了。
現在的情形,巖橋慎一完全可以把這個青年當成跟蹤狂報警,把對面的計劃直接打亂。只是不知道,在那個青年背後指揮的人,還會不會有別的打算。
其實,即使有別的打算,在知道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是故意拿着一張廢牌在自己身邊出現之後,巖橋慎一也並不覺得事情太棘手。
然而,他卻在心裡想一個問題,誰是幕後指揮的人?又或者,幕後指揮的人是誰也並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要有掃清這些上不了檯面的把戲的力量。
如今,他在業界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是,如果要走上真正的業界頂點,還是欠缺一股力量。
當巖橋慎一在心裡想到了這些的時候,他便改變了直接對那個青年出手的想法。他決定按兵不動,靜等着對方的下一步。
有些步子,明知道是險招,還是得試探着邁出那一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