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孩子很多,哥哥和姐姐結婚的時候,都是由還沒有結婚的孩子當中最年長的那個作爲家族的代表來發言。”
中森明菜擺弄着手裡的摺紙長頸鹿,跟巖橋慎一隨口說着家事,“不過,前年二哥結婚時,本來應該由我作爲家族代表,妹妹明穗卻吵着要代表家族發言。”
“是嗎?”
“明穗說,‘我結婚在明菜姐之前的可能性,要比明菜姐是家族裡下一個結婚的可能性大多了’。所以,她要搶在前面當家族代表,還說,可以等到她結婚的時候,再由我這個當姐姐的發言。”
中森明菜說起這件事來,露出個笑容。不過,這笑容怎麼看也跟高興沒什麼關係。當然,就她轉述的中森明穗這番發言,也實在讓人難以認爲其中是好心。
她說起家事來,巖橋慎一一時不好接話。
想了想,問了句:“明穗桑和明菜桑相差幾歲?”
“只差一年多一點。”中森明菜回道。
姐妹兩個,一個是1965年,一個是1966年。一個生日在七月,一個生日在十月。
也就是說,中森明菜的父母家人,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新出生的孩子,就又得做好準備迎接下一個孩子的到來。
或許因爲這個緣故,原本應該給中森明菜的那部分重視,還沒等到她身上,就一併給了中森明穗。
一歲之差,中森明穗成了受到家人遷就的小女兒,中森明菜則彷彿兄弟姐妹之間的過渡。
“說來,明穗桑今年也出道了。”巖橋慎一想起她在信裡一筆帶過的那句話。
聽他說起這件事,中森明菜的表情蒙上些許陰影,“嗯”了一聲。
“是作爲演員、還是歌手呢?”
巖橋慎一注意力在手裡的摺紙上,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不過,心裡想着,有個歌手界桃浦斯達的姐姐,那麼妹妹多半不會想要當歌手。
畢竟是個爭強好勝到了連結婚的先後順序都想着要壓姐姐一頭的妹妹,不可能會想要在姐姐稱王稱霸的領域被姐姐給碾壓。
“起初是當演員……”中森明菜慢吞吞的說,“作爲演員參與了幾部電視劇的演出。”
不過,都是學生A或者女主角同學這樣只有幾句臺詞的小角色。是因爲這種只能跑龍套的現實,同她對藝能界的想象相差太大嗎?
中森明菜猶豫了一會兒,才又說:“現在,作爲寫真模特出道了。”
“啊。”巖橋慎一深感意外。
寫真模特的工作內容,他清楚得很。中森明穗是去作爲寫真模特出道了?
巖橋慎一後知後覺,忽然意識到中森明菜說起這件事的心情,擡起頭去看她。結果,發現中森明菜也正在看着他。
在他沒覺察的時候,中森明菜看着他說了這些話。
可是,現在視線相遇,被他給看着,中森明菜想着剛纔說的妹妹當了寫真模特的事,忽然感到臉紅羞恥,挪開了視線。
面對她這樣的反應,巖橋慎一就明白,爲什麼中森明菜在信裡含混其辭的一筆帶過了妹妹出道的事。
那種半遮半掩的態度,一半是感到難堪,另一半是感到不解。
是不解讓她想要傾訴,可難堪又讓她無法啓齒。
“下一步應該怎麼做?明菜桑。”
巖橋慎一看着因爲羞恥低下頭的中森明菜,突然問道。他手裡的摺紙長頸鹿,已經很有樣子,差不多到最後的階段了。
“哎?”
中森明菜反應了一下,到底沒忘記摺紙老師的身份,端詳巖橋慎一手裡的摺紙,“下一步應該這樣……”
“好。”巖橋慎一按她的指點,撥弄着摺紙。
最不喜歡衣着暴露的中森明菜,妹妹卻做了寫真模特。中森明菜和巖橋慎一說起妹妹當了寫真模特時的難堪,來自於一種彷彿自己也正被窺視的羞恥感。
巖橋慎一岔開話題,讓她暫且逃開那種羞恥,中森明菜卻並不覺得鬆了口氣。
她心中有一種微妙的想法,既想躲開關於妹妹的話題,又想要和什麼人痛痛快快聊一次妹妹的話題。
“現在我正在製作籌備出道的一支樂隊,主唱桑原本的職業就是寫真模特。”巖橋慎一突然又開口。
中森明菜被嚇了一下,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巖橋慎一沒有擡頭,繼續完成手裡的摺紙,“我很看好那位主唱桑,能和她相遇,說成是我身爲製作人的幸運也不爲過。”
“幸運?”中森明菜驚訝他的用詞。
“等到樂隊出道,明菜桑聽過她唱歌,大概就能體會我的這種情感。”巖橋慎一說到這,話頭一轉,“但是,如果她不是寫真模特,我可能就不會遇到她。”
巖橋慎一將和蒲池幸子的相遇說給她聽,“……就是這樣,這位主唱桑,爲了能實現成爲歌手的夢想,通過當寫真模特進入了藝能界。”
“真厲害。”中森明菜聽了,不覺對這位主唱的韌性刮目相看。
“這位主唱桑個性靦腆,氣質高潔,如果不是爲了夢想,絕不會踏足寫真模特的行業。”巖橋慎一提到蒲池幸子時,對她這段過往,不但不輕視,甚至挺佩服的。
到十一月底,蒲池幸子最後一份跟某家雜誌的工作合約就全部完成,很快,她就完全告別寫真模特生涯,全力準備接下來的出道。
不過,巖橋慎一提到蒲池幸子,另有原因。
“有些決定,要做的時候,是需要某種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的。”內斂的蒲池幸子要去當寫真模特,能讓她下定決心的,是如果不去試一試就不甘心的夢想。
巖橋慎一說着,忽然把話題轉回到了中森明穗那裡,“明穗桑也一樣。”
“什麼?”中森明菜一怔。
期待的巖橋慎一和她聊關於中森明穗的事成了真,她卻對他的話有些摸不着頭腦。慎一君的意思,難道是要說寫真模特這份工作裡,有明穗的夢想?
“明穗桑人很驕傲。”巖橋慎一慢慢說着。
連婚禮發言這樣的事都要去搶姐姐一頭,這麼驕傲——至少是在這個叫中森明菜的姐姐面前如此驕傲的中森明穗,就算要進入藝能界,也不會想要去做業界最底層的職業。
現實是,藝能界當中,寫真模特是毋庸置疑的底層。
因爲聽了中森明菜描述妹妹在婚禮發言上的強勢,巖橋慎一纔會猜測她出道後會去當演員。
歌手方面,中森明菜已經做到極致,以中森明穗那種想着壓姐姐一頭的想法,該是把當演員當成第一理想纔對。
而中森明菜最開始說妹妹參演過幾部電視劇,就足以證明這點。
“明穗什麼都想要最好的。”中森明菜在巖橋慎一面前,盡情吐露心聲。
可是,巖橋慎一聽了這話,想的卻是,什麼都要最好的,這麼一個人,卻去做底層的寫真模特。
“明穗桑在做打碎夢想的事啊。”他說道。
中森明菜面露驚訝,“打碎夢想?”打碎誰的夢想?明穗的,還是……
中森明菜和中森明穗,年紀相仿的兩姐妹,可以說是一起長大成人。前面雖然還有四個兄姐,可是,他們和這兩個妹妹的年齡差距比較大。
比起從小體格差,不時因爲生病害得家族旅行計劃不得不變更的中森明菜,兄姐顯然更喜歡生龍活虎,總是跟在他們身後跑跑跳跳的小妹中森明穗。
對中森明穗來說,兄姐們不是她去獲取父母關注的阻礙,或者應該說,和兄姐們之間巨大的年齡差,年長的兄姐們,本身就已經是幼小的她要去尋求寵愛的對象。
要說在家裡能爭寵的對象,自始至終都是這個只和她差一歲的姐姐。
或許,早在童年時代,跟中森明菜爭奪家人關注的時候,中森明穗就將這個姐姐看作是了人生的假想敵。
從小到大,事事都要壓姐姐一頭的中森明穗,進了藝能界,卻被殘酷的現實啪啪打臉。
在家裡呼風喚雨,走出家門無人問津。
中森明穗如果不進藝能界,也許還能保有夢想。進了藝能界,就只有自取其辱。而她的夢想,與其說是成爲大明星,倒不如說是打敗那個在家裡事事被她壓一頭的姐姐。
而現在,現實證明,她終生都不能跟中森明菜相提並論。
和夢想一起破碎掉的,還有一直以來脆弱的自尊心。
假如得不到,那麼就毀掉。轉身去當底層的寫真模特,是在自己的夢想與自尊破碎後,想着去毀掉中森明菜的自尊心。
在姐姐面前驕傲不起來了,那就拉着姐姐共沉淪。
假如因爲她,讓中森明菜顏面掃地,那未嘗不是一種勝利。……一人多面不假,但是,在自甘去當寫真模特的時候,中森明穗的心裡,多半抱有這樣的想法。
“我現在說這話,大概挺俗氣的。”巖橋慎一看着還有點懵的中森明菜,“明菜桑是明菜桑,明穗桑是明穗桑。”
中森明菜眨了眨眼睛,注視着巖橋慎一。
把姐姐當成了人生假想敵的妹妹,想法固然荒唐。但是,某種意義上來說,中森明菜也表現出了過於在意妹妹的態度。
“如果把打碎夢想也看作是夢想的一種,明穗桑去做寫真模特,也可以說成是夢想。”巖橋慎一說,“明穗桑既然是在追求夢想,那就讓她去追夢好了。”
“明菜桑自己也有自己的夢想吧?”巖橋慎一話頭一轉,這才說到重點,“而明菜桑,就爲了自己的夢想,去守護自己的夢想。”
他笑了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守住自己的夢想,就是在對抗明穗桑。”
中森明菜沒想到他大大方方把“對抗”用在了她們姐妹身上。
但是,聽到這個詞,她卻首先感到好笑,不由莞爾。……對抗明穗,大概在她心裡,多年以來,就有着這樣的念頭。
從前沒人發覺,她也藏在心裡。而現在,第一次有人把它說了出來。
過於在意妹妹的行爲的姐姐,在這背後,未必不是一種在妹妹將自己視作人生假想敵加以對抗的過程中,也不知不覺將妹妹看作是了對手的想法。
慎一君什麼都明白……中森明菜又一次感受到那種被體諒和被理解的舒心。
寫在信裡欲說還休的不解,巖橋慎一耐心給出了她答案。
“只要明菜桑的夢想在,就不會有人把明穗桑的夢想和你聯想在一起。”中森明菜越是閃閃發光,大衆就越是能清楚的意識到“明菜和明穗是不同的人”這件事。
巖橋慎一對她說,“姐姐和妹妹,本來就是兩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夢想。”
他一下子點破中森明菜剛纔感到羞恥的原因,又讓中森明菜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但這次的害羞,又跟剛纔的想法不同。
“總是對你說這樣的事,真不好意思。”她嘀咕了一句。
巖橋慎一笑了笑,“明菜桑要是也想聽我說自己的事,我也會有一大堆等着你。”
言外之意,他是因爲想聽所以才聽她說,而不是作爲垃圾桶接收了這一切。聽出他不動聲色的安慰,中森明菜心中淌過一道暖流。
“想聽。”她看着巖橋慎一,認認真真的樣子,讓巖橋慎一聯想到她說自己是商店街孩子時的模樣。
“慎一君說什麼,我都會聽着的。”中森明菜露出大大的笑容。
巖橋慎一對着恢復精神的桃浦斯達伸出手,“總之,就先請你檢閱一下摺紙課的進度吧。”
“啊!”
中森明菜想起自己還有小尾巴沒教完的手工課,急急忙忙繼續自己的教學。慌亂的程度,彷彿離踩線只差一步。
在摺紙手工課的末尾,又體驗了一把桃浦斯達手忙腳亂的教學課,這才終於大功告成。
兩隻摺紙長頸鹿被一起放在桌面上。中森明菜打量了一下,笑着說:“慎一君的手比我要巧。”
這是拿她第一次折的小貓和巖橋慎一第一次折的長頸鹿在做比較。
那隻沒什麼精神的醜小貓拿來跟巖橋慎一做了交換……中森明菜想到這,跟巖橋慎一提議。
“再來交換怎麼樣?慎一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