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話,真是再普通不過的話了。
可因爲他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那麼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像是藏着一句潛臺詞:不知道我們是什麼風格,是因爲你的見識太淺薄了。
天谷真利的笑聲喚醒了在一旁事不關己,既不加入話題,也不阻止話題的青年的隊友們。
衆人只是偶然相遇,即使在某些地方看不慣,嘴上出言諷刺,也不會真的太過分。有個年紀稍長些的人趕緊打了個圓場,結束了這場尬聊。
“真有意思!巖橋桑。”
走遠了一些以後,天谷真利停下腳步,笑着對他說。
聽她這麼說,巖橋慎一有點糾結,“我說了很好笑的話嗎?”然後是,您能別再一個勁兒說有意思了行嗎?整天被她這麼說,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故意耍寶似的。
“沒有哦。”她輕輕搖頭,“我覺得您那麼說很棒。”
對方不夠禮貌,他卻能保持禮貌,不卑不亢的正面回答問題。天谷真利沒想到巖橋慎一會這麼迴應,覺得這樣的他很有風度。
這時,她纔有機會,把“偶像”這個詞背後的意義說給巖橋慎一聽。
“是這樣嗎?”巖橋慎一不太明白這種偏見。
說到底,他畢竟沒有在這樣的文化環境裡生長起來,就算去翻閱這副身體留下的記憶,也絕不會特別去找尋與此相關的東西。
即使去找尋了,也不會因此就對偶像產生偏見。
“最近,富士臺又做了檔名叫《黃昏喵喵》的節目,選拔了一些唱不好也跳不好,什麼都不懂的女高中生去當偶像。這陣子,常聽到有人拿‘不如去當偶像’來挖苦人。”
天谷真利說起這件事,也覺得無奈,“……明明在我小時候,當偶像還是非常光輝的理想呢。”
可長大以後,她加入了地下樂隊。
巖橋慎一不知道說些什麼。
空氣一時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天谷真利問他,“巖橋桑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
巖橋慎一消化了一下這句話,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頓了頓,說了句,“就普通的再回去過自己的生活……這樣嘍。再說本來就是過來幫忙而已。”
“也對。”天谷真利幅度很小的點點頭,邀請道:“雖然不能再一起共事了,要是有時間,請務必再來看我們的排練和演出吧。當然,不是社交辭令,是真心話。”
“好的。”巖橋慎一答應了。學着她,半開玩笑的說了句,“不是社交辭令,是真心話。”
天谷真利又讓他給逗笑了。
她心想,跟這個人相處時,真的輕鬆又愜意。
——
三天的排練,連同今天晚上的演出,巖橋慎一從米米CLUB那裡領到了一萬兩千日元。拿這些錢,即使作爲單純的兼職打工,也已經是筆不錯的報酬了。
儘管如此,讓巖橋慎一有些意外的,是樂隊參加演出的報酬。這次演出結束以後,他們真正從經紀人那裡領到的演出費,八個人共計拿了不到兩萬日元。
也就是說,付給巖橋慎一的這筆薪水,完全是米米CLUB的人自掏腰包。
地下樂隊的演出收入,有一次性支付的出場費和票房分成之別。
這次的演出,參加的樂隊拿的都是出場費,米米CLUB的價格是五萬日元。等扣除所得稅,聯絡到工作的峰島再抽取五成,最後再去掉巴士租賃的錢和燃油費,到了樂隊手裡的,就只有那一點可憐的報酬而已。
完全是在倒貼錢做音樂。
要是光靠做樂隊演出生活,就得過吃草的日子了。
不過,對大部分地下樂隊來說,比起演出的報酬,更重要的還是露臉演出的機會。
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想要打出名氣來好往主流的道路上靠攏也好,在名氣和賣氣提升以後,參與票房分成,收入也水漲船高也好。
有願意心甘情願堅守在地下的人,就有想要讓自己的音樂走上主流被更多人聽到的人。不管哪種選擇,認真做音樂的人,都值得尊敬。
解釋完關於和樂隊的分成,又分享了些關於樂隊經紀的事以後,峰島大概心情不錯,又或者出於對外行人的寬容,說了一番在巖橋慎一聽來特別有意思的話。
他說,“我在地下的世界,見識過許多優秀的人。我嘛,自然沒有他們優秀,沒有他們的才能。所以我就販賣優秀,然後,成爲這些優秀的人離不開的人。”
販賣優秀。
巖橋慎一對峰島的這種說法和他的生活方式都感到心悅誠服。
——
隔天上午九點,巖橋慎一準時到打工的連鎖披薩店“洛薩克”去報道。今天在後廚當班的,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名叫裕美子的女店員。
裕美子十八歲,摘了衛生帽和口罩以後,露出假小子似的紅色短髮和鬧脾氣的貓一樣的冷臉,兩人的關係相當不怎麼樣。
好在披薩店的職業手冊裡沒有“必須要和搭檔的同事和睦相處”這一條。
而一成不變的工作,也如同設定好軌跡,用同一個節奏在軌道上重複行駛的列車。這樣的兩個人,就算偶爾搭句腔,也跟鳴笛致意沒什麼兩樣。
做慣了的工作,自然不會出錯。可在機械的完成着自己的工序的時候,巖橋慎一腦中還回蕩着昨天夜裡的一切。
日常的鎖鏈,被這個貪圖新鮮感才進入的世界裡的熱情和活力打斷了。從前理所當然的生活,突然間裂開了一道口子。
他不能再繼續心安理得的這麼生活下去,哪怕這是所謂的“平常生活”。
一整天裡,巖橋慎一都心不在焉的。
他對這種缺乏目標的生活感到厭倦,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告別這個現狀。他覺得自己變得不切實際了,腦中想的不再只是“生活”,而是“理想”。
可理想歸理想,理想不能治肚餓。該烤披薩還得烤披薩,該送毛巾還得送毛巾。隔天是星期四,一週當中最忙碌的一天。
一支香江來的旅行團被導遊帶進店裡,待了一陣子。這波客人離開以後,店裡一時像是被抽空了似的,冷清了下來。
有個叫美津子的小姐過來叫巖橋跳舞,他婉拒道:“今天恐怕跳不了。”
“跳不了?”美津子覺得這說法怪新鮮的,“和其他人能跳,和我就不能跳嗎?”
“那倒不是……今天狀態不好。”他說。
美津子不以爲然,“跳舞哪需要特意找狀態。”店裡的陪酒小姐,偶爾在服務生這裡,會展現一種奇妙的傲慢——說是傲慢,或許該說成是一種別樣的好意。
“好吧。”巖橋慎一有些無奈。
他不是故意拒絕美津子。今晚的演出一開始,他就聽出鋼琴的鍵有幾個音不準。因爲心不在焉,走神的時候就越是關注這點。越是想要不在意,那種不和諧的感覺就越讓他覺得心煩意亂。
這種心煩意亂也帶進了舞步裡,讓他的表現奇差。
終於,美津子猛一下停住,“和我跳舞這麼討厭嗎?巖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