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黑,人就得走,一條長長的隊伍走得稀稀落落的。
最前面的陳惠紅健步如飛,除了造型有些一言難盡實在是邋遢了些外,看着確實不太像災民。尤其是她那個被稻草塞的鼓鼓囊囊的衣服,和邊上真正虛弱的災民們比起來,簡直就是能一打十的壯漢。
惠娘有些懼怕變臉比翻書還快了人牙子,緊緊跟着陳惠紅,哪怕有些跟不上,咬咬牙多浪費力氣小跑也要跟上。陳惠紅偶爾回頭瞥一眼惠娘踉蹌的身影的時候,會稍稍放慢腳步。
至於走在隊伍第三個的人牙子,表情和動作就猙獰得多了。
論身形,人牙子在現代人裡面算正常偏瘦,年紀看上去四五十歲,個子很高和陳惠紅相當。穿的也很破爛,衣服相對來說比較厚實,懷裡抱着紅薯,身上揣着財物在一衆災民裡面算是相當富裕的。
可能是因爲負重前行的緣故,她想跟上陳惠紅比惠娘吃力的多,而陳惠紅也完全不在乎她能不能跟上,自顧自地往前走最多等等惠娘。
人牙子又不想被陳惠紅落下,又怕身後的貨物真的掉隊,走起路來又累又急,瞻前顧後,只能一路上小聲罵罵咧咧,反正陳惠紅聽不到。
陳惠紅聽不到,秦淮能聽到。
從半下午聽到天黑,秦淮大概搞清楚這個隊伍是個什麼狀況。
和上次夢境中看到的場景相比,這次的陳惠紅和惠娘應該是已經組隊幾個月的稍顯默契的臨時隊友。不光走出了旱災重災區,還編好了身份,確定了方向。
至於人牙子,姓張,其餘人都叫她張婆。
在張婆的視角里,陳惠紅是個性格古怪,學洋學學傻了的在逃荒路上和家人走散的大戶人家的小姐,惠娘是她路上撿到的丫鬟。
這個奇怪的隊伍之所以會組成,是因爲張婆的男人死了。
張婆是北平人,做這一行已經十幾年,一直都是夫妻檔。前兩年三晉大旱,夫妻倆低買高賣賺了不少,今年聽說旱情依舊,抱着再大賺一筆的想法去三晉之地買人。
結果沒想到今年的旱情比前兩年還要嚴重,糧食絕收,赤地千里,普通人家已經到了賣兒賣女都活不下去的地步。買人甚至不需要用錢用糧,嚎一嗓子,就有大把的人涌上來爲了一口吃的跟人牙子走。
歲飢,人相食,絕望的飢餓把人變成了野獸,張婆的丈夫在一次買貨中意外死亡。在遠處見證了一切的張婆被嚇破了膽,帶着收來的貨物連夜逃走,遠離人羣,最終遇上了同樣遠離人羣的陳惠紅和惠娘。
惠娘是家境尚可的農戶出身,比真正窮苦人家出身的丫頭要稍微壯實一些,個子也高些。秦淮第1次在夢境裡看見惠孃的時候,覺得惠娘瘦瘦小小極度營養不良,和現實世界裡的陳慧慧比差遠了。可是和張婆買的這羣半大小子相比,惠娘比他們強多了。
陳惠紅就更不用說,這身高,這體型,這面相,妥妥的大戶人家出身。之前只有惠娘一個對比還不明顯,現在站在這一羣人中簡直是鶴立雞羣。
惠娘認識路會找水,陳惠紅看着有後臺,身體健康還能打。張婆死了男人還帶着幾十個新貨,怕守不住身上的糧食,就巴着陳惠紅結伴,既想找個壯士保護自己。
張婆遇上陳惠紅的時候,身邊有二十多個半大孩子,大的十三、十四歲,小的只有六七歲,有男有女。
走到現在,模樣不錯的丫頭已經沿路折價賣了,身體差跟不上的死在路上,留到現在的都算張婆精選。一個個看着氣若游絲快要不行,等到了北平吃兩頓飽飯恢復精氣神,照樣可以賣個好價錢。
現在眼看就要到北平,張婆打上了惠孃的主意。
惠娘這一路上靠着兩天一個的豆餅子和沿路自己找到的吃食,在災民裡算是混的還不錯的,到了城外也是最有機會被選中買走的那一批優質災民。張婆這一路上死了男人,丟了錢財,便宜賣了貨物,以後一個人也不方便做人牙子生意,就想着最後一次多賺點,能賣一個是一個。
爲了多賺點,張婆甚至大方地塞給陳惠紅和惠娘一人一個小紅薯。
張婆用火石點燃乾草,引燃木頭烤紅薯順便烤火取暖。惠娘坐在火邊,手上抱着裝滿水的陶土罐子等罐子裡的水沉澱。陳惠紅可能是擔心火苗引燃自己衣服裡的乾草,坐得比較遠,揹着身默默啃樹皮,把紅薯揣進衣服裡。
“惠娘,你之前和你家小姐來過北平不?”張婆和惠娘搭話。
惠娘默默搖頭。
“北平可大的咧,有皇宮,還有王府。現在皇帝沒了,但那些老王爺、貝勒照樣闊氣的很,你要是能進王府裡當差,豆麪餅子別說兩天一個,你就是一天吃10個都沒人管你。”張婆拋出豆麪餅子的誘惑。
惠娘不爲所動,表示自己是見過世面的:“可我想吃白麪饅頭。”
張婆:“……白麪饅頭也有,那衚衕裡的姑娘別說白麪饅頭,闊氣的,之前只有宮裡的貴人才能吃的什麼豌豆黃、驢打滾、芸豆卷也能吃上。這些吃食聽過沒有?都是金貴的好東西,細糧做的,比細糧還細,糖放得足足的,比蜂蜜還甜!”
惠娘依舊不爲所動,因爲她既沒有吃過細糧,也沒有吃過蜂蜜,根本就想象不出來張婆說的是什麼。
張婆不放棄:“實在不行,去酒樓、油坊裡當小工也行,有的地方不挑人的。那些地方雖然苦,但也能吃飽飯,你要是嫌豆飯沒滋味可以去撈瞪眼食,1銅板一筷子,運氣好沒準可以撈一塊肉。”
說到這裡,張婆似乎是回味般地眨巴了一下嘴巴:“有一次賣瞪眼食的李麻子,不知道是從哪裡收的折籮,說是一個從關外開過來的泰什麼樓,那滋味,餿了也好吃,一銅板真沒白花。”
張婆一銅板吃到肉的美好描述打動了惠娘,惠娘抱着罐子跑到陳惠紅邊上,把罐子遞給陳惠紅:“姐姐,喝水。”
水已經沉澱得差不多了。
陳惠紅意思意思地喝了一小口,把罐子還給惠娘,繼續玩之前撿來的半截木馬。
“姐姐,剛剛張婆說北平城裡一銅板就能吃到肉。”惠娘小聲道。
“我聽到了。”陳惠紅淡淡地道,“都是泔水,吃多了會生病,運氣不好會死人。”
“可是……”惠娘還是有些渴望,“可以吃到肉誒。”
和惠娘抱有同樣想法的還有躺着休息的幾個男孩,一個男孩艱難支起身子,滿臉渴望地看着張婆,問:“張…張婆,我們到了北平,也可以一銅板吃肉嗎?”
“吃吃吃,就知道吃!”張婆怒罵,“這一路上吃了我多少糧食?腳程這麼慢,到了北平給你們吃頓飽飯就不錯了,誰讓你坐着說話的?不知道坐着說話花力氣浪費糧食啊?”
“都給我趟着睡覺,天一亮就趕路,到了北平還得給你們尋買主,早一天賣出去少吃我一天的飯!”
孩子們趕忙躺下,張婆仔細啃完紅薯,連皮也細嚼慢嚥地嚥下後抱着袋子蜷縮着躺下睡覺。
彷彿是一息之間,所有人裡就剩陳惠紅和惠娘坐着。
“姐姐,我們到了北平要找份活幹嘛?當叫花子好像容易被打死。”惠娘小聲問。
“那是你的事情。”陳惠紅收起木馬,“我不知道要去哪,你說你爹孃可能會去北平,我陪你去。”
“到了地方,你找你的,我走我的。”
說完,陳惠紅就躺着了,閉眼睡覺。
惠娘依舊是抱着罐子坐着的姿勢,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小心躺下,後背貼着陳惠紅的後背,安靜入睡。
火光的照映下,秦淮看見陳惠紅睜眼瞥了一眼惠娘,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惠娘不至於靠得太難受,再閉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