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005息夫人的故事(上)
賀蘭雪終於與流逐風他們見面了。
在一間特製的牢房裡,整個牢房都是用特製的精鋼所做,堅固無比,賀蘭欽試着打了幾掌,所有的力道都好像泥牛入海,根本沒有迴應。
“阿雪,你怎麼也在”見到賀蘭雪,三人都很驚奇。
“難道你也中招了”鳳七從牆角站了起來,好奇地問:“我們是不小心,他們所有的迷-藥實在是匪夷所思,而且,當時情況確實很奇怪。咳咳”
“他們兩個在爭吵,而我是夾在中間的炮灰。”流逐風趕緊用一句話將情況說明,快速撇清,“總而言之,當時一團糟。所以沒有注意空氣裡的異樣,你跟鳳九在一塊,那傢伙的鼻子跟狗一樣靈,沒理由也被抓到啊。說起來,那些人到底是誰鰥”
“是賀蘭無雙。”賀蘭雪靜靜地說:“至少,他自稱賀蘭無雙。”
“不會吧,我的情敵”流逐風吃了一驚,略有點誇張地張大嘴,“如果賀蘭無雙還活着,我就真的沒有希望了。砦”
“阿雪,你真的確定是他”一直站在鳳七身邊沒有做聲的賀蘭欽冷不丁地問道:“可是伯父不是已經過世多年了嗎”
“二哥,墓地是空的。”賀蘭雪望着他,輕聲說。
賀蘭欽怔住。
“你是說他真的是賀蘭無雙”鳳七也站了起來,卻並不靠近賀蘭欽,反而走到了流逐風身邊。
“不確定,有可能,可是伯父那麼久沒露面,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假,現在只能靜觀其變了。”賀蘭雪說完,用目光瞟了一眼賀蘭欽,緩和氣氛道:“二哥,你和七姑娘”
“出去後再說吧。”賀蘭欽不冷不淡地接了一句,然後堅定地走到鳳七的旁邊,堅定地握住她的手。
鳳七吃了一驚,狠狠地瞪了賀蘭欽一眼,掙了掙。
只是她的力氣不夠,怎麼也不是戎馬半生的賀蘭欽的對手。
她只得求助地了看向流逐風。
流逐風佯裝不見,擡頭望天,拉着賀蘭雪,躲到了另一邊,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天花板道:“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很奇怪的發現,雖然這個想法很大膽,但是一切皆有可能。你想不想聽”
“說說看,如果伯父尚在人世,還有什麼不可能的”賀蘭雪回答。
“我覺得,這裡不是其他地方,而是天朝皇宮”流逐風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
賀蘭雪愣了愣,疑惑地看着流逐風。
“我研究過各國的地質和風格,尤其是皇宮。”流逐風自信道:“哪怕只是聞這裡泥土的氣息,我都能斷定,這就是天朝皇宮。”
“我在皇宮裡出生、成長、居住了二十餘年,卻從不知道皇宮有這樣一個地方。”賀蘭雪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這麼大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不被人發現。”
“你對陣法瞭解多少聽說過一種叫做隱形陣的絕世陣法嗎你知道那想入侵流園的十萬大軍是怎麼陷入泥塘的”流逐風挑挑眉。嘴脣近乎邪魅地往上一翹:“就是這種陣法。你所行走的地方,你所看到的景象,只是一種幻象。現在告訴我,從進來之後,你可曾單獨行動過,你所走的路線,是不是他們實現安排好的”
賀蘭雪沒有言語,只是站在原地發呆。
“牢房是真的,某些房子是真的,而其它的,都是幻象,你現在所在的地方,真假難辨。這是陣法的最上層,當年師傅教我的時候,繞是我這樣的天才,也花了十年的時間才能融會貫通。”流逐風的聲音突然興奮起來,“真希望快點見到這個情敵,他也是個天才。賀蘭無雙。”
賀蘭雪若有所思地望過去,卻見流逐風的眼中滿是憧憬、自信與隱隱的落寞。
小葵一直沒有消息。
伊人蜷縮在牀上,安安靜靜地躺了一晚上。
到了第二天早晨,老鴇突然推門進來,朝牀上仍了件衣服,笑眯眯道:“姑娘打扮打扮,這就要出去見貴客了,等事情完了,又有好吃的又有好喝的,可比當乞丐婆好多了。”
伊人掀了掀剛好蓋在臉上的衣服,磨蹭了一下,隨即坐起身,老老實實地換衣服。
老鴇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
伊人慢騰騰地將衣服穿上,衣服的材質還薄,長長的曳地紗裙,像極了晚禮服的款式,只是,這樣的款式在這裡,大概夠驚世駭俗了,伊人倒沒有多大知覺,繫好帶子,便大剌剌地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老鴇侯在外面,她很少見到如此聽話的初來者,立刻眉開眼笑起來,“立春啊,等會兒去陪一陪貴客,你什麼都不用做,坐在那裡就行了。只要你乖乖的,媽媽少不了你的好處。”
伊人擡起頭看着老鴇,清秀的臉上沒有多大悲喜,平靜若雲淡。
然後,她微微一笑,“好的。”
老鴇更是大喜過望:本來以爲會調教一番,沒想到是自願型。
而且,細看之下,這個女孩也蠻漂亮的,一點也不像做過母親的人,五官乾淨清朗,並不是美,而是那種彷彿從深山幽谷裡孕育的靜,挺與世無爭的韻律。
“也算是一個新面孔,說不定能成搖錢樹。”老鴇喜滋滋地想了一番,然後很親熱地拉起伊人的手,朝外面的雅間走去。
伊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她的目光,在長長的走廊上細細地掃過。
老鴇推開走廊盡頭的大門,走向雅間。
硃紅色的門,次第打開。
伊人低着頭,隨着老鴇走了進去。
她仍然看着腳尖。
鞋子上沒有河邊的泥土,那確確實實,只是一場夢。
“大爺,這位便是新來的姑娘了,有點害羞,大爺們還要溫柔點纔好。”老鴇說着,朝裡面的人彎彎腰,福了福。
伊人並沒有行禮,只是筆直地站在門口,望着裡面的人。
面容粗獷的一個人,穿着俗氣而富貴的衫子。
小地方的大人物,也不過是暴發戶而已。
“哎,新來的,過來。”其中一個拍了拍身邊的椅子。
伊人很乖巧地走了過去。
她坐了下來。
他就勢攬住她的肩膀,讓她倚着他的腿,照樣喝酒不止。
伊人沒有表現出過多反感,只是坐着,木頭人一般,神情懨懨。
偶有酒漬從那人的手中灑落,潛入了她的脖子,她也不過下意識地縮了縮,臉上依舊沒有厭惡。
很溫順,很乖巧。
那個人很快都喜歡上她了,雖然不夠主動,可是這樣安靜如鄰家碧玉的女子,在這裡極少見。
不安分的手順着伊人的身體往下游去。
她沒有躲避,只是轉過頭,看着那個人的臉。
然後微微一笑。
笑得很親切。
那人愣了愣。
“我說,我們先喝點酒吧。”伊人眨眨眼,很認真很誠懇地說。
“啊,你也會喝酒”那人越發來了興致,趕緊爲伊人滿上一杯酒。
“喝酒難道不行令的麼”伊人端過來,又眨巴着眼睛,極認真極單純地問。
“你會什麼行酒令”那人更是興致勃勃了。
“玩最簡單的,一隻青蛙四條腿,兩隻青蛙八條腿,三隻青蛙十二條腿你會數數吧”
“當然會”
“好吧,開始吧。”伊人正兒八經地挪到那人對面,大刀金馬地坐下,把本來就輕薄的衣衫捋得高高的,一副大玩一場的架勢。
那人看直了眼睛,沒理由不應戰,叫老鴇端上來十壇八罈美酒,這就開始了。
“一隻青蛙”
“兩隻青蛙”
“五十三隻青蛙”
“一百二十七隻青蛙要不,換大碗吧”
“你好,還行不行,要不,今天別喝了一百五十六乘以四,不等於四百三十二誒”
那人醉眼惺忪地看着伊人,嚷嚷道:“那你說,等於幾”
“等於六百二十四。”伊人輕聲地、客氣地、毫無絲毫譏諷地回答道。
她的心算能力一向不錯,何況是應對這些分不清代數幾何有什麼區別的古人。
那人定定地看着伊人。
伊人也無辜至極地看着他。
清亮的眼眸,可絲毫沒有耍詐的痕跡,依然是最清純的小家碧玉。
那人直覺上當了,又說不上到底哪裡有問題,伊人已經笑眯眯地端了一碗酒湊到他面前,酒氣上涌。他的醉意立刻不可收拾,啪地一聲,倒在了桌上。
伊人還端着那碗酒,眼睜睜地看着他倒下,呆了一會,然後將酒抱了回來,自個兒抿了一口。
古代的酒,還真是淡得出奇。
這樣也能喝醉,真是奇了。
她又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這才起身。
窗戶洞開,面朝着通往門口的長長走廊。
伊人回頭又看了看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
她開始過去扒他的衣服。
沒有真正的身不由己,至少我可以盡力而爲。
百春院的小二一時眼花,見到個穿着大馬褂的小個子男人從窗戶處爬了出來,笨手笨腳地落在地上,低着頭扶了扶頭上的瓜皮小帽,然後很鎮定的,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
小二揉了揉眼睛,不以爲忤。
這裡什麼樣的人都有,他早就見怪不怪了,而且,雅間裡的客人媽媽都認識,不會逃賬,還是當沒看見吧。
伊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剛出大門,便開始發足狂奔。
順着屋後的小巷子,跑得氣喘吁吁。
所以,她沒有注意到,在巷子的上方,閣樓中,紗窗後,一個男子正臨窗而立,穿着月白長衫,舉止投足,一派儒雅溫厚。
他微微含笑,朝遠去的伊人的背影注視良久,然後輕然轉身。
有日光從紗窗裡透了進來。
映着他的臉。
削瘦柔和的臉,清俊而溫潤。
伊人跑了很久,確信那些人不再追過來,這才緩下步伐。
她跑出了城外,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岩石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回京城想辦法找援兵,另一條便是去流園找陸川。
她簡單地權衡一下,還是決定回去找支援比較靠譜一些畢竟,陸川在經過鳳九的拒絕後,現在的性情到底如何,伊人也沒有把握。相比之下,還是易劍更可靠一些。
而且,那老鴇還一時失口說:小葵在京城。
可是回京城,談何容易。即便是回到京城,想辦法接近易劍,又談何容易
伊人坐在石頭上發了一會呆,然後站起身,抿着嘴,看了看京城的方向,然後異常堅定地朝那邊走了過去。
一路上,煙塵滾滾,卻也堪稱順利。
伊人脫掉了外面的褂子,只穿了着裡面的短衫,頭髮盤在頭上,像一個普通的百姓。
她的嘴巴很甜。看上去老實可靠,一路搭便車倒也順利,外面的褂子放進當鋪倒也有一些盤纏,能買一包大饅頭。
伊人像真正的乞丐婆了。全憑腳力和偶爾的便車,極其艱難地朝京城走去。
晚上更是沒地方住,從前宅着的時候,伊人很羨慕那些獨行俠,似乎隨時隨地都能幕天席地,何等逍遙。
可輪到自己真正的住到破廟的時候,這才發現,破廟簡直不是人住的。
且不說晚間四面漏風,秋夜寒冷至極,光是蟑螂老鼠,就能把人折騰得夠嗆,而且長久沒有人氣,呼吸之間,滿口滿鼻的煙塵。
伊人的鼻子都被破廟折騰得有點鼻炎了。
好在天氣涼爽,饅頭還不至於餿得那麼快,只是變得硬邦邦的。伊人又是一個極懶之人,一旦找好了落腳之處,讓她另外去找水泡饅頭,又懶懶地不想動,只得將硬饅頭生嚥下去,其實,阿q想一下,味道跟壓縮餅乾也就差不多吧。
這樣過了十天,伊人本來就很瘦了,現在更是黑瘦黑瘦的,乍一看,像只從公園裡鑽出來的小猴子,不盈一握的樣子。
眼睛卻出奇地大,大得像只從外星來的et,只是瞳孔清透,如遠古失落的琉璃,讓人錯不開眼。
我見尤憐。
到了第十一日,伊人的處境突然好轉了,不是走在路上有人主動讓她上車,便是一推開破廟的門,前面就擺着一隻肥雞。
她可沒有客氣,抓起肥雞就大快朵頤起來。
吃得滿嘴是油。
遠處的人看在眼裡,臉上滿是笑意,眼中卻是心疼。
他一路跟隨而來。
看着她吃苦,看着她一面迷迷糊糊地打瞌睡一面走路,看着她在道聽途說京城的許多事後,仍然不改初衷地朝京城走去。
這是他所認識的伊人。
也不盡是他所認識的伊人。
裴若塵將手輕輕地放在樹幹上,透過扶疏的枝脈,透過秋天稀稀落落、飄灑不停的落葉,靜靜地看着她。
伊人大快朵頤了一番,在啃雞翅膀的時候,似乎發現有人在看她。
她擡起頭,狐疑地前面的樹林望過來。
卻只見到幾片搖曳的樹葉,還有地上留有褶痕的草地。
越是接近京城,局勢越發不明朗起來。
炎寒與賀蘭悠的婚事似乎真有其事,全天朝的人都知道了他們聯姻的消息。
沒有人知道賀蘭雪失蹤的樣子,他似乎真的在皇宮裡,天朝的一切秩序井然。
可伊人知道,阿
雪不在京城,而且肯定身處困境。
不然,他一定會來找她的。
再後來,伊人在走到京城城門外的時候,終於聽到另一個消息。
賀蘭雪要與冰國女王聯姻。
聯姻後,賀蘭雪將成爲冰國與天朝兩地的王,禮成後隨冷豔回冰國居住幾月,朝中的事情由易劍代爲統籌。而大婚後,賀蘭天安也將恢復天朝皇帝的名號。成年以後可代爲分管天朝。
三大國的聯姻消息,讓京城裡顯得喜氣洋洋。
伊人踏進城門。
京城一切如舊。
做生意的,耍把式的,吆喝聲,小孩的喊叫聲,並沒有因爲伊人的緣故而少一分減一點。
伊人本想直接進宮,可也深知現在的模樣估計別人也不肯放行,她尋思了一下,決定隨便找個地兒先歇歇腳,順便看看能不能碰見小葵。
一路上,人們還是歡天喜地地討論着天朝即將舉辦的兩大婚事。
炎寒與公主。
陛下與冷豔。
他們行走匆匆,隻言片語,從伊人的耳邊滑過。
伊人雖然當了天朝兩年的皇后,但一直深居淺出,百姓們對她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有一個性格很好,不擅權不做壞事的皇后,也許是喜歡的,但絕對談不上愛戴。
舍她而娶冷豔,天朝民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她不像息夫人,影響力那麼大。至始至終,對於這個時代來說,她只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
伊人低着頭,靜靜地聽,沒有多大悲喜,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有信,只是信信地走,在走過一個破落的巷子口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巷子裡有一些坍塌的車轅,那些廢棄的木架上,掛着一件小而襤褸的衣服。
伊人看了那衣服半晌,然後走過去,將衣服握在手裡。
握着,握着,突然握得很緊很緊,指甲似要潛入肉裡。
平靜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驚慌失措起來,那麼無助,就好像一個人被丟在曠野裡,目之所及,全是煙視媚行、將她視而不見的遊魂。
“這件衣服”她喃喃自語了一句,從巷子裡衝到大街上,隨便拽着一個人衣角,焦急地問:“穿這件衣服的小女孩呢”
那人躲瘟疫一樣躲開了。伊人這麼多天沒有洗澡,又藏風露宿,身上確實又髒又臭。
只是,在撞見伊人的眼睛時,那人本打算走來的腳又停住了。
那雙眼睛,分明是一對寶石,寫滿最真實的擔憂與期盼。
他低頭看了看伊人手中的衣服。
似乎是小女孩穿的衣衫,灰紅色的衫裙,看材質,在沒有破舊之前倒是大戶人家的小姑娘穿的,只是現在已經太破太髒,而且,上面還有一團暗黑色的污漬,像暗紅的血跡。
“這個不知道,你問問旁邊的店家吧。”那人客客氣氣地擺擺手,隨即一步一張望地走來了。
伊人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轉了個圈。
到處都是人。
她不認識的人。
她又拉了一個人,拿着衣服,問衣服的主人在何處。
她拉住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有友善的,有兇狠的。
伊人被推得踉踉蹌蹌,也有人憐憫地扔給她半文錢,搖頭低聲道“可憐,那麼年輕就瘋了。”
伊人只是不聞,外面的聲音開始模糊,她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抓住人,一刻不住地詢問着。
終於有人認出了這件衣衫,是在巷子口旁邊賣胭脂的一個大嬸,看了那衣服一眼,然後搖頭道:“我見過那小姑娘,可憐啊。”
“怎麼了”伊人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般,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前段時間從妓院裡跑出來的,小姑娘年紀小小,纔不過三歲,就兇悍得很,幾個人都圍堵不住,後來,那些人還是把小姑娘給綁住了,衣服也是在那時候掙脫的。”
“她現在在哪裡”伊人急切地問。
“死了。”大嬸聳聳肩道:“我給那家妓院提供胭脂,有一天不小心聽說,小姑娘脾氣倔得很,成天哭鬧,不肯吃飯,後來餓病了,老鴇覺得晦氣,隨便找了個山溝溝,丟了,估計是死了。這麼小的孩子,哪裡會自己討生活”
伊人呆若木雞。
大嬸嘆息了一聲,也走開去。
伊人站了很久,來到這個世上後,她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不真實感。
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人流川息,路過的人嫌惡地擠着她。
伊人全身乏力,好像從出生伊始,就沒有這麼累過。
她被撞到了一邊,然後順着牆角滑了下來。
雙手抱膝,背緊緊地貼着唯一感覺真實的牆壁,一點一點,挪到了巷子裡。
手裡仍然緊緊地抓着衣衫。
然後,她低下頭,將臉埋進膝蓋,忽然哭了起來,哭聲不大,可是哽咽着,好像隨時都要斷掉呼吸。
長街的斜對面。
隱在店鋪後面的裴若塵下意識地朝前走了一步,一隻手突兀地橫在他的面前,一個低啞的聲音沉沉地說:“裴公子,夫人的事情,望公子不要插手。”
“我不受夫人管轄,只是夫人的客人而已。”裴若塵正欲用劍鞘隔開那隻手,那人繼續提醒道:“可這一關,若不是伊姑娘自己過去的,她也會煙消雲散。”
裴若塵聞言頓住腳步,清秀的眼睛,泛起一絲無可奈何的暈澤。
他的視線膠着在伊人的身上。
遠遠的,在看不到他的地方,伊人獨自縮在牆角,拽着小葵的衣衫,哭得肝腸寸斷。
如果把她珍視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從她的生活裡剝離,是不是真的,真的,只能無能爲力地看着那一切的發生
“你真的確定,這是天朝皇宮”賀蘭雪盯着流逐風,一字一句,再次確認道。
“信不信由你。”流逐風不以爲意地聳聳肩,“等一下你出去的時候,可以趁他們不注意,走一走其他路線。我教你怎麼走”說道這裡,流逐風壓低聲音,在賀蘭雪耳邊嘀咕了一些方位名詞,然後拍了拍他的胳膊,擡高聲音道:“只要你按照這個步法,就可以破陣而出了”
賀蘭雪心領神會,也高聲說了句我知道了,謝謝。
他們沒有再繼續深談,負責引路的人已經走了進來,賀蘭雪朝他們三人簡單地道了別,然後清雅地轉身,朝外面走去。
這一次,引路的人亦步亦趨,不肯離賀蘭雪一分。
賀蘭雪神色素淡,波瀾不驚,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跟在後面的三個人則如臨大敵,一點也不敢放鬆。
賀蘭雪心中明瞭,越發地不動聲色,一路安然無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的待遇與賀蘭欽他們決然不同,房間收拾地很乾淨,文房四寶,各色茶具一應俱全,其他人對他也是客客氣氣的,像對待一位最尊貴的客人。
賀蘭雪在桌邊坐定,然後不徐不緩地要求道:“我要見你們主上。”
“主上不是隨便見人的。”隨侍的丫鬟客客氣氣地回答道:“如果陛下有什麼話,我們可以轉告給主人。”
“你是哪裡人在天朝好像很少見到你這樣的女孩。”賀蘭雪忽而站起來,直視着那個女孩,嘴角邊勾起一抹邪-魅-至極的笑,“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知不知道”
那丫鬟不過十八左右,聞言愣了愣,淨白的臉泛起一絲紅暈。
賀蘭雪一臉含笑,本就妖孽的臉因爲這抹笑容而變得搖曳生姿,讓丫鬟滿眼昏眩。
“我不是天朝的人”她訥訥地回答。
“是嗎哪裡纔會孕育出你這樣的美人呢”賀蘭雪微微一笑,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他身上那種若有似無的蘭香味,出奇地濃烈起來,丫鬟只覺得呼吸困難,難以思考。
“炎國”
賀蘭雪手指一頓,眼神微凜,隨即又恢復自如輕佻的笑,“從炎國來到天朝,是不是不習慣看,臉色都變差了。”
“是有點不習慣。”丫鬟點點頭,隨即臉色一變,極驚異地看着賀蘭雪。
賀蘭雪只做不知,仍然一臉體貼,溫柔地提醒道:“特別這宮殿所在之處,是溼氣極重的”
“陛下,奴婢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丫鬟誠惶誠恐,往後退了一步,擺着雙手。
賀蘭雪卻已經知道答案了。
流逐風說的果然是對的,這裡正是皇宮
他在皇宮裡被囚禁
無奈,流逐風暫時也不知道破解之道,方纔在耳邊的那一番話,只是詐他們而已。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關心你而已。”見丫鬟臉都嚇白了,賀蘭雪不禁有點歉意,不再相逼,“能不能幫我去倒一壺茶”
丫鬟如蒙大赦,福了福禮,隨即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出門時,她又回頭看了賀蘭雪一眼。
賀蘭雪和善地衝她點點頭,人畜無害的模樣,依舊俊逸非凡。
丫鬟這才放下心來,合上門,一溜煙地走了。
留下賀蘭雪,斂起臉上的笑,極快地陷入沉思。
他總不能鎖在自己的地盤,何況,賀蘭無雙到底想做什麼,他一直沒有說清楚過,賀蘭雪又焉能太過於信任他
他來回踱步,仔細
地打量着這個房間,忽而想起:再精密的陣法,也只是侷限於地面。如果,能夠升空,升得足夠高,是不是就可以
這個念頭讓賀蘭雪很快地想起一件往事。
小葵他們一週歲的時候,伊人說要許願,所以命人做了兩個很大很大的燈籠,裡面點上蠟燭,後來,燈籠升了上去。
伊人說,那是孔明燈。
賀蘭雪站在她後面,下巴抵着她的頭頂,一面看着那兩盞美麗的燈火與羣星融爲一塊,一面輕笑着問:“這麼神奇的東西,是娘子的發明麼”
“不是,是我家鄉的。”燈火依稀間,他聽到伊人這樣回答。
當時的賀蘭雪還在想:伊人的家鄉,似乎並無這樣的風俗吧。只是,並未深究,他只在乎現在抱在身前的女子,至於家鄉在何處,那本是不相干的事情。
這樣一想,伊琳的話也隨之浮上腦海。
伊人,是來歷不明的人。
賀蘭雪有點心亂如麻,屏息平了平思緒,正打算如法炮製,做幾隻孔明燈來探一探方向,房門突然被推開了。
他擡頭看過去,本以爲,見到賀蘭無雙後,無論見到誰,他都不至於失態。
可是見到來人,賀蘭雪還是愣了愣。
“冷豔”
進來的人,正是三年未見的冰國女王。
“賀蘭雪,好久不見。”冷豔盈盈一笑,裙裾輕拂,穩重端方地走到他的面前,在桌邊坐下。
“是好久不久”賀蘭雪很快從驚奇中回神,禮貌地回了一句,坐到了她的對面。
“難道,你也是被邀請而來的”
“是,受故人之邀。”冷豔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來與你成親。”
賀蘭雪怔了怔,“來與我成親可爲什麼我這個當事人都不知情”
“現在不是知情了嗎”冷豔淡淡地說。沒有調侃或者開玩笑的意思,她說得很認真。
賀蘭雪有點頭疼,也顧不上是什麼情況,立即拒絕道:“你該知道,我已經有皇后了,陛下身爲一國之君,總不能做妾吧。”
“休掉伊人。娶我。”冷豔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
“你認爲我會做對不起伊人的事情嗎”賀蘭雪的語氣反而平靜下來,靜靜地說。
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他賀蘭雪可以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天下,卻不會對不起自己愛着的女人。
以前是,以後是,一直都是。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這也我喜歡你的原因。”冷豔不急不燥,只是凝視着他的眼睛,幽幽道:“可如果,這一切都是爲了伊人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伊人幫過我一次,所以,這次我必須幫她。”冷豔往後挪了挪,有條不紊地說:“你知不知道息夫人與無雙帝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
“我曾經以爲自己知道,不過,現在已經漸漸不知道了。”賀蘭雪無奈地笑道:“衆說紛紜,也許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這裡面的真相。”
“孽緣。他們是一段孽緣。”冷豔好整以暇地坐好,調成了一個舒適的姿勢,開始講述一個很漫長的故事。
一個真實發生過,由衛先生講給炎寒,再由炎寒講給她的故事。
湮滅的歷史的塵埃中,仍然沒有結束的故事。
“事情,必須從很久很久以前,賀蘭無雙初見獨孤息開始”
三十多年前。
那時的天朝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國度,有太多太多的諸侯國,他們年年征伐,彼進我退。
而賀蘭家,也不過是其中一個半大不小的諸侯國。
賀蘭屬地佔地不多,人口不過數萬,然而在當時的天朝,賀蘭家依舊聞名遐邇,只因爲,賀蘭夫人生了兩個極優秀的兒子。
老大叫做賀蘭無雙。
老二是賀蘭無暇。
無雙、無暇。任何其他人若是起這樣的名字,一定會被人們質疑取消,唯獨他們,好像這兩個詞是天生爲他們而造的一樣。
無雙從小聰慧異常,天文地理、星相卜算、軍事政治,文才武略,無一不通,無一不曉。他當年的風采比起後世的賀蘭雪,有過之而無不及。賀蘭雪畢竟生來是王子,而賀蘭無雙,卻不過是一個小諸侯國的世子,以低微的身份周遊列國,最後卻贏得各國智者的一致讚賞,甚至出現一股熱潮,在他離開的時候,岸邊的羣衆過萬,人山人海,
只爲一睹第一才子的風姿。
相比之下,賀蘭無暇的名氣確實黯淡了許多,他雖然也算優秀,然而人們見到他的時候,更多地會驚歎於他的容貌。
精緻得如瓷娃娃一般無暇的容貌。
他總是安靜地跟在哥哥身後,隨他餐風飲露,以挑戰各國智者之名,勘察各地的地理風貌。
這一日,他們離開了許氏封地,就要前往柳家。
柳家有賀蘭無雙唯一真心交往的一位朋友,柳如儀。
在進入柳家屬地之前,賀蘭無雙提議在湖邊小閣小酌一番,河水盪漾,垂柳翩躚,正是晚春最馥郁的時期。
他們找了一張靠湖的桌子坐定,叫上一壺碧螺春,無雙拿起無暇臨摹的山川地理圖品茗。農忙時節,這裡的人並不多,而且尋常莊稼地的百姓又哪裡會認識無雙他們。他們一直坐在那裡,且喝且說,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倒是閣樓老闆聽說過賀蘭無雙的大名,趕緊捧出了文房四寶,硬是讓他留字做紀念。
賀蘭無雙推脫不掉,略作思索,便提筆寫了上聯。
“花向今朝粉面均,柳因何事翠眉顰東風吹紋細於塵。”
“東風吹紋細於韻。”一個清朗的聲音響在他的耳畔,賀蘭無雙扭頭朝身旁望去,卻見一穿着青衫的少年正瞧着這邊,手指着遠處的密密湖紋,輕聲道:“這樣的湖光山色,不覺得更像一段韻律嗎”
“是嗎”賀蘭無雙饒有興致地轉過身,望着他。
少年的面目很美,有種不盡真實的出塵,讓人乍一看去,看不清五官,只覺滿目的繽紛搖曳,錯不開眼。
少年靠着桌子,手指放在桌面上,輕輕地扣着。
口中哼出聲來。
是一段旋律。
是賀蘭無雙沒有聽過,卻美到極致的旋律。那樣的曲子,那樣的風景。
他淡淡一笑,回頭遙望着不遠處的湖面。
如斯景緻,如斯雅人。
賀蘭無雙有點深入旋律中的感覺,再看那湖面上絲絲的皺褶,直如一串串跳躍的音符。
韻字,果然是神來之筆。
“果然好,公子便是無雙的一字之師了,敢問大名”他盯着少年的臉,極誠摯地問。
“複姓獨孤,單名,一個息字。”少年淺淺一笑。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識。
於是坐在一起,從詩詞歌賦,一直聊到國家大事。獨孤息的年紀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見解卻極犀利,總能將紛繁蕪雜的局勢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不僅如此,他各方面的修爲都很高,凡是賀蘭無雙知而不解的事情,他總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闡述的角度匪夷所思。
賀蘭無雙自然而然地升起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硬是拉着賀蘭無暇,與獨孤息結拜了,在得知孤獨息一直在山裡修習,並無落腳之處時,便極力邀請他去家裡做客。
他們就在這樣走到了一起。
一年後,獨孤息成爲賀蘭府的首席謀士,也是賀蘭家最尊貴的客人。
只是,沒有人知道她是女兒之身。他們三人,還有柳如儀,成爲了最好的朋友。只是獨孤息對柳如儀和賀蘭無暇的態度一直淡淡,倒是經常與賀蘭無雙在一起。
身份拆穿,已是兩年之後。
兩年後,賀蘭無雙到了婚齡,太多名門閨秀毛遂自薦,賀蘭無雙也煩不勝煩,隨便應了一個閤眼緣的,便是一直低頭坐在他旁邊,漂亮溫順的表妹。
親事定了後,他與獨孤息在後院喝酒,酒過三巡,不禁有了醉意,他傾過身,用手指勾起獨孤息的下巴,開玩笑道:“三弟,你若是女子,我就娶你了。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子及得上你。”
月光下,獨孤息的面容紅潤動人,美得如月亮將滿的那一剎那。
“你說的,你得守諾。”獨孤息微微一笑,忽而也傾過身,吻住了他。
眉梢眼角,全是狡黠的笑意。
賀蘭無雙立即酒醒,觸電般彈開了,有點迷茫地看着面前的至交好友。
脣瓣上,還殘留着溫暖的餘香。
獨孤息站起身,緩緩地褪掉身上寬寬大大的青衫,裡衣,胸前的布帶,直至最後一件薄薄的褻褲。美麗晶瑩的胴-體在月夜下泛着魅惑的光芒,是時間最完美的藝術品。
賀蘭無雙呆若木雞,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美景,大腦一片空白。
她取出頭上的簪子,青絲般的頭髮瀑布般垂至腰間,讓引人遐想的景象,若隱若現。
“我就是女人。”她微微一笑,一直緊繃着的眉頭,忽而舒展,風情妖嬈,美得不可一世。
賀蘭無雙還是如傻子一樣呆在原處。獨孤息很有耐心,她安靜地站在那裡,安靜地看着他,脈脈含情,驕傲而繾綣。
賀蘭無雙終於回神,他低頭自嘲地笑笑,然後站起來,從地上撿起外衫,輕輕地披在獨孤息的肩上。
然後,雙手從她的頸側滑過,撫過她柔順絲滑的長髮,輕輕地,爲她挽起。
“我知道你是女人了。你先回去,好好地睡一覺。我的三妹。”他將妹這個字咬得很重,隨即笑了,“今天有種美夢成真的感覺,所以,不敢要得太多,怕夢就此消失了。”
獨孤息低頭淺笑,笑意散在他的肩頭。
可是自那晚後,賀蘭無雙雖然取消了定好的親事,卻沒有提娶獨孤息的事情。
獨孤息卻在那一夜後,公佈了自己的女兒身份。
在她換上女裝,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尤其是賀蘭無暇,看得一眼不眨。
恢復女兒身的獨孤息依舊我行我素,依舊與賀蘭無雙走得很近,大家漸漸習慣了,也幾乎默認他們是一對。
有一天,一個丫鬟失口叫了聲夫人。
獨孤息沒有生氣,反而甜甜地笑了笑。
從此以後,息夫人的稱號便叫開了。
所有人都等待着那場婚事,可是婚事始終一拖再拖。
再後來,諸侯間脆弱的平衡終於被打破。
戰爭開始了。
深處戰火之中的賀蘭家,更不會提起兒女婚事了。
從此,獨孤息與賀蘭無雙轉戰千里,一直並肩作戰,爲他出謀劃策,與他並肩作戰。她的軍事才華,得到了無以倫比的體現,總是能兵出險招,幾乎戰無不勝。
不僅如此,她還親自訓練了一批只聽命於她的軍團,裴臨浦與武爺便是在那時成爲她的屬下,並且爲她的美貌與智慧而深深折服的。
也許爲以後的種種埋下的唯一禍因是他們只聽命於她。而且個個是當世不讓的精英。
息夫人的名聲一度蓋過了賀蘭無雙,雖然,這並不是她的初衷。
她只想成就他。
用她的力量,給她愛的男人,整個天下。
在他們的努力下,賀蘭家的版圖幾乎覆蓋了半個天朝,也由此引起了別國的注意。
其中一個,便是炎國。
那時候,賀蘭無雙因爲內政而回到京都,獨孤息選擇獨自留下,爲他守住邊疆。
那一夜,炎子昊突襲。
炎子昊站在城下,望着那個聲名遐邇的息夫人,一身戎裝,紅色的披風在夜風裡招展,映着她火樣的面容,隔得很遠,都能見感覺到她的眼神,那麼犀利而聰透,也如火一般,剎那間燎燃了他。
他如遭電擊。
城沒有攻下,待他回到營帳,他兀自笑着,似乎一點也不爲敗仗感到心煩。
他對當初還是他的貼身侍衛的衛先生說:“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臉上笑容如春。
那是一場持久戰,炎子昊將獨孤息圍了整整一月,幾乎每天都有大規模小規模的戰爭,到了月中,當城門打開,這一次親自迎戰的將領,正是日日出現在炎子昊夢中的人。
那一天,她仍然穿着往常的紅披風。在千軍萬馬中,如一輪耀眼的太陽。灼燒着他的眼。
他們策馬上前,在兩軍之前,那片空地裡,第一次正面相遇。
獨孤息微昂着頭。
年輕而奪目,眼中是睥睨一切的傲氣。
炎子昊卻抿着笑,近乎放肆地、貪婪地看着她。
“再看,把你的眼珠挖下來。”獨孤息皺了皺眉,突然從馬背上躍起。
炎子昊往後一仰,堪堪躲過她的長劍。
伸手拽下了劍上的穗子。
獨孤息神色一冷,下手更是不留後路。
他們在空中糾纏起來。
難分難捨,不分勝負。
那一戰打了許久,炎子昊突然收劍。獨孤息一驚,劍尖堪堪停在炎子昊的胸口前。只一毫米。
“爲什麼停了”獨孤息斂起鳳眸,冷聲問。
“爲什麼不刺下去”炎子昊逼視着她,笑問。
獨孤息皺眉,收劍,板着臉道:“我們這樣僵持,除了兩敗俱傷,根本不可能有勝負。你們長途跋涉至此,糧草不繼,定然打不了持久戰。不如來一個痛快的,如何”
“好,我娶你回去,從此再無干戈。”炎子昊大聲笑道,“你抵得上整個天朝。”
獨孤息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脣角微勾,笑得叛逆而邪惡,“爲什麼不是我娶你呢”
炎子昊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獨孤息已經轉身拍馬而回,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明天竹林午時”
炎子昊沒有言語,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個讓他屢屢吃驚的女子,消失在灰色的鎧甲兵械中。
當天晚上,身在京都的賀蘭無雙便收到了前方的線報,其
中有一行話,他看了許久。
“夫人與炎子昊在陣前談及婚娶。炎子昊露破綻時,夫人亦放過傷他的機會。”
“炎子昊是什麼樣的人”賀蘭無雙將紙條捏進手裡,沉聲問道。
賀蘭無暇坐在他身後,聞言順口回答,“炎子昊是炎國創立以來最傑出的人物,天生神力,聰慧異常,長相堅毅英俊,時常與普通軍人同寢同食,無上下之分,善聽人言,也獎罰分明,有威勢也有親和力,深得民心。”
賀蘭無暇一直負責情報事宜,各國的大事以及人物,都瞭如指掌。
“聽你說,他這人沒有缺點了”賀蘭無雙好笑地看着弟弟,漫不經心地問,可是笑容背後,卻沉沉的沒有一點笑意。
黝黑的眼裡是深深的戒備。
賀蘭無暇並沒有注意道他的神情,往後一倚,笑着道:“比起大哥來,炎子昊有一個很致命的弱點,當然,也可以稱之爲優點。”
“是什麼”
“倔強,他會聽取別人的意見,但若是他認定的事情,就算前面刀槍劍雨,也會不管不顧地做。當年他撤掉他幾個叔叔的職權,不知道鬧了多大的事,曾一度衆叛親離,多少人勸他放棄,多少人威逼利誘,他仍然一意孤行地撐了下來。最後雖然以奇策贏了,卻如同火中取栗一樣。兇險異常。可是至始至終,即便是身居百萬大軍的圍困裡,他仍然沒有絲毫動搖,可以說,是一個意志力很頑強的人。”
“怎麼聽着,還是優點”賀蘭無雙笑笑,手中用力。
那紙條變成了碎屑。
“怎麼了,大哥覺得炎子昊頭疼了”賀蘭無暇終於注意到大哥眼中的陰沉,站起身,關切地問。
“是頭疼”賀蘭無雙淺笑了一下,隨即自語了一句,“可是讓我頭疼的,不止他。”
賀蘭無暇沒有挺清楚,追問道:“還有誰”
賀蘭無雙笑而不決,只是淡淡地下了一個命令,“讓息兒回來吧,情願丟了那個城,也不能讓她處於這樣的危險中。”
賀蘭無暇立刻歡欣起來,一溜煙地跑去下命令了。
他也擔心她很久了。
第二天一早,在獨孤息準備去竹林見炎子昊一了戰局時,賀蘭無雙的密令也到了。
連着三則密令,比當年給岳飛的十八道金牌還嚴厲。
賀蘭無雙沒有隻言片語說道炎子昊,只說:“息,回來”
三個字,讓獨孤息看了許久。
心中泛暖。
縱然沙場揚名,卻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是與他並肩站在一起,不仰視不俯視,不卑不亢。無論多少年後,都能驕傲而無畏地面對他。愛得坦然而自尊。
所以,賀蘭無雙的這三個字對她很重要。
她要感覺他的急切與關心。
可是,這座城同樣重要。
他關心她,她卻不能讓他失望。
獨孤息合上紙條,將它們小心地收好,然後長袍迎風一披,英姿颯爽地翻身上馬。
那一天,她並沒有聽命回去,而是去赴了炎子昊的約。
與炎子昊在竹林中品茗對弈。
以棋盤爲戰場。
以棋子爲佈局。
各執一方。
他們對弈了一天一夜,棋盤上風雲變幻,卻始終沒有勝負。
而那一天一夜,賀蘭無雙負手仰望星空,反覆地沉思一個問題。
獨孤息的影響力已經太大了。若是她離開他,或者轉而愛上了炎子昊,對天朝而言,便是一場浩劫。
她對他的感情,除了那一夜的吻外,從來沒有明晰過。
那個曾吸引了他全部視線的女子,現在,已經不再唯他是從了。
他察覺到她的陰影。
“大哥,嫂子只是不想丟了那個城。”賀蘭無暇看出了大哥的情緒,在一旁奉勸道。
“她並不是你的嫂子,她是獨一無二的孤獨息。天朝的息夫人。又豈是我能左右的”賀蘭無雙淡淡地糾正了一下,神色已經冷淡。
賀蘭無暇愣了愣,只以爲大哥在爲息兒的忤逆而生氣,並未太放在心上。
而那一夜,當炎子昊填上最後一個棋子,看着滿滿當當的棋盤,擡頭,笑道:“似乎,我贏了一個子。”
“似乎,我贏了一個子。”
獨孤息看了棋盤許多,終於嘆氣道,“確實是我輸了只怪當初沒有將這種古棋當一回事。”
“古棋。”炎子昊愣了愣,隨即
莞爾而笑,“這棋盤卻也有一段歷史了,獨孤姑娘若是喜歡,送與你便是。”
“不用,願賭服輸。我明日便帶着所有人撤出那座城。不過我只答應撤出,並沒有答應不再奪回來。”獨孤息坦然道:“我明日撤出,不出一月,便會糾結十萬大軍再次圍剿此城,此地離炎國的供給甚遠,只怕很難守住。”
“如此說來,即便我現在贏了,也無濟於事”炎子昊好笑地看着獨孤息,看着她一本正經的狡黠。
“是。因爲我會不惜任何代價、不止不休,直至將它重新奪回。你將一刻也得不到安寧。”獨孤息微昂起頭,美麗的臉滿是自負的光澤。
“我已經得不到安寧了。”炎子昊微笑道:“既然得到了也要重新失去,那麼,我可以改賭注嗎”
“你想改成什麼”
“我想請你去炎國做客,一個月。”炎子昊輕笑道:“任何時候都可以。只要你答應,我立即撤兵。”
“那你豈非虧大瞭如果我去炎國,就不怕我趁機攪動炎國內亂”獨孤息笑,笑語炎炎,看不出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息聽尊便。那我恭候夫人光臨了,希望能儘早見到你。”炎子昊說着,已經站起身,極優雅地行了禮,然後斂身而退。
獨孤息目視着他離開,好笑地自語道:任何時候那就等我幫無雙入住炎國的時候,你做了階下囚再相見吧。
她也站起身,正打算回去,本來留守在城內的小武氣喘吁吁地跑了來,扶着腰上氣不接下氣道:“夫人,無雙公子親自來了,現在在路上,聽說三日後就會抵達。”
獨孤息大喜過望。
賀蘭無雙果然親自來了。
可並不是三日後,而是第二天傍晚。
他先進了中軍營帳取了兵符,然後輕步地走進獨孤息的寢帳,那時夜正沉,獨孤息正在睡覺。
他走到她的牀邊,俯下身,藉着外面的夜色,觀摩着她的容顏。
睡着的獨孤息終於沒有了白日的耀眼與強大,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樣,安靜而恬然。
他心中柔情頓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撫摸那張月光般美好的容顏。
手指觸到了她的臉頰上,她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展開了,脣邊漾起一絲笑意。
她已經醒了,只是,沒有睜眼。
“息兒。”賀蘭無雙淺笑,湊在她的耳邊,低語道:“還記得兩年前的承諾嗎我娶你吧。”
獨孤息終於睜開眼,眼波流轉,像兩粒璀璨的琉璃。
“我們成親吧。”賀蘭無雙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很認真地說。那麼誠摯、那麼深情,以至於獨孤息有種融化的感覺。
她要融化在他的聲音裡。
什麼都沒說,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
等待這句話,已經太久太久了。她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心甘情願地娶她。
獨孤息吻住他。
溫柔而纏綿,不斷地索取,就像她心中不斷涌現出的喜悅。
賀蘭無雙很快就呼吸不穩,他勉力地分開一點,喘息道:“我會忍不住”
“爲什麼要忍”獨孤息的面容忽而變得妖嬈起來,她瀲灩着風情,夢囈一般地遊說着他,“噓,聽聽你的心想要什麼,然後,跟隨它”
賀蘭無雙頓了頓,突然猛力地反吻回去,將她壓到了塌上。
兵符落在了牀側。
衣服落在了地上。
那一夜的瘋狂與銷-魂,是女人的等待和男人的迷亂。
賀蘭無雙從來沒有這種被緊緊抓住的感覺,欲罷不能,不止不休,他迷戀這種感覺,同時,也懼怕這種感覺。
息兒,太強大了。任何時候,他都無法把握她,而只能追隨着她的大膽、傑出和離經叛道。
他們不知何時睡去的。只是太累,所以睡了太久。
賀蘭無雙醒來的時候,獨孤息還沒有醒來,她溫順地縮在他的臂彎裡,像一隻最無害的小白兔。
他凝視着她長長的睫毛,那一刻,忽而有種強烈的願望:如果時間能靜止,一直停在這一刻,他們身處深山,與世無爭,每日這樣相擁而醒。每天,他能在睜開眼的時候,吻着她美麗如蝴蝶般的眼睫。
賀蘭無雙愛過獨孤息嗎
這是她終其一生想弄清楚的真相。
也許,大多數時候,愛情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感動。至少在這一刻,他深愛着她。這是真相,可是這一刻已經流逝。
下一刻,不可預知也無跡可尋。
他重新閉起眼,將獨孤息摟進自己的心口,然後閉眸假寐,不敢隨便輕動,唯恐吵醒她。
直到他發覺她自己坐起身。
“早。”賀蘭無雙笑笑,擡起頭,正想去吻他剛纔就覬覦很久的睫毛,接近時,才發現她的目光如斯冰
冷。
“怎麼了”他輕聲而不解地問。
“爲什麼要私自拿兵符你不信我”她的目光不知何時越過他,盯在牀側的那枚兵符上,“你猜忌我”
“不是”賀蘭無雙在看到兵符的一瞬有點慌亂,隨即又鎮定起來了,“我們就要成親了,所以,不要再去理會這件事,可以嗎”
“你,不,信,我”獨孤息宛若未聞,仍然執着於最開始的問題。
“忘掉它。”賀蘭無雙也坐起來,凝視着她的眼睛,近乎命令地說:“以後再也不會了。”
“可是爲什麼”獨孤息沒有絲毫妥協,仍然追問。
她想不通,她已經傾盡所有,爲什麼仍然得不到他的全心信任
“爲什麼息兒,你爲了炎子昊忤逆我的命令,你與他在陣前公然談及婚嫁,你們在林中獨處了一天一夜,他竟然毫無理由地爲你退兵你讓我怎麼想這一切我都不想追究,你何必還窮追不捨,以證明你從來就是對的”賀蘭無雙也有點失控,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自持,許多話幾乎不經考慮,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獨孤息哽了半天,然後赤身走下牀去,隨便裹上件披風,扭頭甩下一句話,“賀蘭無雙,你他媽混蛋我竟然以爲你是因爲想我而來”
說完,她赤着腳走了出去。
長髮披散,光潔的小腿露在外面,微敞的衣服透出裡面的春光。
外面的侍衛看直了眼,又很快將視線轉開,滿面通紅。
她目不斜視,對自己造成的轟動效應無視之。直接闖進了裴臨浦的房間。
裴臨浦已經起牀,正在那裡整理文書。
他眼睜睜地看着獨孤息走進來,打開他的衣箱。
“借幾件衣服。”
她簡短地命令了一句,隨便翻找了幾件衣衫,脫掉披風,一面將衣服胡亂套在身上,一面憤憤地向身邊的裴臨浦道:“馬上啓程離開這裡”
裴臨浦卻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面紅耳赤,無法作答。
好半天,才訥訥地問:“去去哪裡”
獨孤息已經走到了門口,聞言又頓住了腳步。
去哪裡呢
“哪裡都不準去”賀蘭無雙不知何時也出現在裴臨浦地門口,他盯着獨孤息,粗聲粗氣道:“難道你想逃婚”
“難道你又是真心想娶我的嗎”獨孤息冷笑一聲,劍拔弩張的模樣。
“是。”賀蘭無雙卻回答得極快,篤定而堅信,“除了你,任何女人都不夠格當我的妻子。”
獨孤息沒有回答,仍然抱着手臂,冷冷淡淡地站在那裡。
賀蘭無雙走過去。
他彎下腰,突然抱住她的腰,將她扛了起來。
獨孤息一驚,正要掙脫,卻聽到賀蘭無雙低沉而磁性的聲音,“我真想把你關起來,讓任何人都見不到你的好。”
她於是安靜下來。
裴臨浦看見了她的笑。
她貼在賀蘭無雙的背上,雙手拽得很緊,似乎生氣,可是臉上卻分明有笑,笑得那麼舒心且幸福。
裴臨浦突然覺得心底很酸。酸得發痛。
賀蘭無雙將獨孤息扛了出去,他們第一次爭吵,最後平靜收場。
婚事,則緊鑼密鼓地提上議程。
回到京都後,賀蘭無暇很爲大哥的決議感到高興,前前後後的張羅着。
賀蘭府的其他人,也都爲這件親事而感到欣慰:息夫人在軍中的地位極高,而且才智也早已聞名遐邇,這樣的女子與自己驚才絕豔的少主,本就是天生一對。他們的聯姻,也保證了賀蘭家問鼎天下的未來。
婚禮前半月的時候,他去看她,透過窗櫺,卻見她正在閱讀一張細長的紙條。
聽到門聲,獨孤息立即轉過頭,笑眯眯地喚了一句:“老公。”
守在獨孤息旁邊的小武望了望天,思忖着:無雙公子不過二十多歲,年少有爲,哪裡老了
賀蘭無雙微笑,從後面環起她的腰,目光下意識地看向被獨孤息信手放在桌上的紙條。
他看到了炎子昊的落款。
上面只有寥寥數字。
“一月之約,望卿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