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011容秀來了
賀蘭雪就這樣走在長街之中,滿懷希望,又滿腔絕望。
那日在皇家花苑,她的沉默,已經鑄就了他的絕望。
他原不該再有希望。
可是聽到小左小右兩兄弟的話,賀蘭雪仍然有一個莫名的預感:是容秀吧,來的人,是容秀吧!
他遇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京城,容秀聽到後,會不會痛徹心扉,會不會不再執着以前追求的東西,不再爲家族利益而端坐在那高高的皇后寶座上,千山萬水,前來尋他,與他相守峻?
如果真是這樣,賀蘭雪願意永遠這樣隱居下去,他不再韜光養晦,不再有任何企圖,只要她來,他可以放棄一切!
可是長街綿綿,一眼望不到頭,那個心底的倩影,始終始終,未能出現鯽。
賀蘭雪只能信信地走,每一步,都走在越來越失望的邊緣。
路旁小販交易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嘈雜得讓人神思恍惚,似乎聽見,又似乎什麼都沒聽見。
賀蘭雪終於停了下來,悵然回首:來路茫茫,他已經走了許久。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拼命往他擠過來的小小人影,頭髮蓬蓬的,髮鬢的髮絲勾勒出一張圓潤至極的小臉,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可是滿額的汗水,又讓人不禁生憐。
她的眼睛,如此晶亮,如點燃長街的兩粒星。
賀蘭雪倏然回神,自嘲一笑,正準備迎上去。迎上去握住伊人的手,然後與她一同回家。
他有一瞬的感動,腦中莫名地蹦出五個字:珍惜眼前人。
眼前執拗地,靠向他的女孩。
恍惚盡散,賀蘭雪自嘲的笑容逐漸溫暖,他已經往回走,然後就在那時、那刻,在長街斜叉過去的一條小巷,突然傳來了一個微弱,卻足以讓滿城喧譁都黯然失色的聲音。
“裴大人,你回京吧,本宮絕對不會再回去!”
清冷而決絕的聲音,婉轉如夜鶯,空靈如幽蘭。
賀蘭雪的心臟‘突’‘突’地猛跳。
他最後一次看了一眼努力擠向他的伊人,然後轉頭、不假思索,朝巷子深處走去。
……
……
……
……
伊人已經看見了賀蘭雪,可是正埋頭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羣時,再擡頭,他已經不見蹤影。
伊人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目光困惑地逡巡了一番,又茫然地收回。
人羣再次動起來,她手足無措地挪到牆角,靠在臨街的牆壁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流人涌。
她的對面,便是賀蘭雪鑽進去的,巷子口。
賀蘭雪走進巷子後,集市上的喧鬧立刻被隔離在後,巷子裡與巷子外,似乎是兩個世界。
他只走了幾步,便頓步不前。
狹窄的,甚至被當地居民都已遺忘的巷子裡,已經滿滿的人。
那些人並沒有顯形,而是藏在屋檐下,拐角處,訓練有素,且專業。
皆是大內高手。
賀蘭雪慎重起來,他想裝成一個誤入此中的普通人,可是臉上的擔憂和急切,卻怎麼也掩飾不了。
小小的綏遠城,竟然會有那麼多的大內高手,明天賀蘭欽也會戍邊於此,如此興師動衆,若不是賀蘭淳親到,那這個人,不是容秀,又是誰?
他小心地往前走,努力讓自己變得閒逸自如,可等他走到第一個拐角處時,那重重守衛,依然發揮了它的功能。
有一塊磚石從天而降,就像普通的建築鬆動的、無意識的降落,倘若是普通人,定然嚇得夠嗆。
然而,賀蘭雪不想再裝了,也不想再接受這樣的試探了。
他冷靜地避開,然後擡起頭,目如鷹隼,準確而犀利地,掃向上面的幾處藏身點。
天朝的三皇子,風頭極盛時,也不過因爲辯才和文采,絕少人見識到他的武藝。
上次裴若塵無意瞥見一角,也狐疑了半日。
更何況,賀蘭雪現在是阿雪,那些大內高手,又哪裡認得出下面的人,到底是何方高手。
氣氛猛地繃緊。
然後在下一刻,轟然爆發。
攻擊來自四面八方,潮汐而來,又井然退去。
賀蘭雪身形電閃,並不正面交鋒,而是恰恰好踩到攻擊的虛點——他熟悉大內的佈陣,也熟悉他們的風格,一旦第一次攻擊不成,就會換另一批,招式絕不重複,不給敵手任何看透的機會。
這本是很合理的安排,滴水不漏,可惜他們的對象,是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三皇子。
賀蘭雪稍觸即走
,並不戀戰,騰挪間,人又竄出了一條小巷。
視線轉過去的時候,他終於看見了容秀。
一身素裝的容秀,正凜凜地站在一個身穿深藍補服官員的面前。
他們周邊,尚圍着四個勁裝黑衣人。
見他闖了進來,這六人都沒有過多吃驚,中間那個藍服官員甚至沒有回頭,宛如這個穿過高手陣仗的人,只是虛無的空幻。
就衝着這份鎮靜,賀蘭雪便已經猜到了他是誰。
當今天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蘭妃和裴若塵的父親。
即使人到中年,依然風采依舊的男人。
有着太多傳奇色彩的當朝丞相。
裴臨浦。
“娘娘,你這樣任性,難道就沒有想過容家的一百多口人嗎?”裴臨浦似乎失去了耐心,聲音平緩,卻又異常低沉地問道。
如靜潭下的暗流,洶涌地讓人無法迴避。
容秀臉色慘白。
“難道我回去,陛下又能放過容家嗎?”容秀顫聲問:“他總是在我面前放一個希望,讓我不斷往前走,我以爲自己放棄一些東西,走到那裡,就可以安全,可等我走到,我已經一無所有!賀蘭淳,他不會爲我放棄什麼,他已經決定剷除容家,無論我回不回去,他都會去做!爲什麼還要拿它來威脅我,來騙我!”
賀蘭雪往前踏了一步,旁邊的四名黑衣死士終於有了些微反應,慢慢地朝他走了過來。
之前被破關的大內高手也極有風度,一旦賀蘭雪突圍而出,他們也不追捕,仍然守在各自的位置。
沒有人會驚奇,也沒有人會擔心。
因爲最後的關卡,從無倖存者。
那四人走了過來,極緩極慢,足不沾塵,卻毫無空隙,嚴密周防。
賀蘭雪嚴陣以待,可是目光,始終無法離開容秀。
容秀沒有看他,只是哀傷而執拗地看着裴臨浦,一字一句,“我已經捨棄過阿雪一次,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回到阿雪的身邊,再也不會去見賀蘭淳!你要阻止我,除非殺了我!”
“娘娘!”裴臨浦自知不該去聽帝王家的情愛之事,沉聲打斷她。
……
……
шωш● Tтkǎ n● co
……
賀蘭雪心中一震,眸中異芒頓閃,那鋒銳的光芒,連容秀都無法迴避。
她轉過頭來,困惑地看着面前似乎陌生的人。
眸光清美,空靈,秀麗得不容直視。
“你說的話可是真的?”賀蘭雪顫聲問。
容秀怔了怔,用同樣顫抖的聲音,反問,“阿雪?”
“你說的話,可否真心?”賀蘭雪往前走了一步,全然不顧身邊的重重殺機。
那四人作勢要動,裴臨浦則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他們沒有再動。
“阿雪。”容秀的臉色變了幾變,突然變得無比從容,“帶我走。”
“好。”賀蘭雪含笑,點頭,伸出手去。
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因着這笑容,而變得不再陌生,俊美風流,光彩逼人。
……
……
……
裴臨浦的目光閃了閃,沒有言語。
那一對金童玉女,原本,就是整個天朝的風景。
賀蘭雪越走越近,容秀亦伸出手去。
他們的世界之外,人人事事,皆是無物。
手握在了一起。
賀蘭雪的脣角,勾出一輪夢幻般的笑。
“王爺。”在他們決定離開的時候,一直默許事態發展的裴臨浦忽而開口:“你該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
“讓他來找我吧,告訴他,無論他要什麼,我都會給他。”賀蘭雪淡淡道:“只是從今以後,容秀是我的。”
“我會轉告的。”裴臨浦似乎沒有絲毫阻止的意圖,好像他帶走的,並不是當今國母。
“多謝。”賀蘭雪點點頭,衝着裴臨浦,看着他端莊凝重的臉,坦然道:“這一次,我欠了你的情,也欠了裴若塵一份情,來日,如有機會,我會還給裴家的。”
“王爺自己珍重吧。”裴臨浦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揚手輕巧地做了一個手勢,四面八方,人影重重,那隱藏在各暗處的卒子,潮水般褪去,悄無聲息,聲勢浩大。
那四名逼近賀蘭雪的死士,也斂眉退到了裴臨浦的旁邊。
賀蘭雪牽着容秀的手,神色肅穆,手心汗水涔涔,緊緊地拽着,彷彿一鬆開,手中的人便會再次咫尺天涯。
容秀熱淚盈眶,默默地隨着他的腳步。
……
……
……
……
直到他們走出巷子,一個人悄然出現在賀蘭雪旁邊,正是易劍,他探尋地喚:“王爺。”
“全部退走,所有的計劃全部取消。”
“王爺!”易劍臉色微變。
“別說了,立刻撤離,不要被裴臨浦反撲。”賀蘭雪斷然阻止他的話,然後更緊地握着容秀,步履堅定地,朝一個全然未知的未來走去。
易劍爲難地站了一會,再頹然轉身,然後,他看到了伊人。
伊人坐在對面的門檻上,雙手安然地放在膝蓋上,目光澄澈,透過繁華塵世,安靜地看着這邊。
他頓了頓,本想走過去,可一時之間,又不知該說點什麼好,只能遙遙地行了一禮。
伊人展顏一笑。
易劍離開。
伊人復又低下頭,把玩着自己的衣襟,想着方纔看到的那一幕。
賀蘭雪與容秀,牽着的手,那麼牢固,那麼突兀,那麼,密不可分。
她只覺得,自己是不應該再回去了。
如果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應該識趣。
倚靠一顆大樹,無論多麼用心用力,如果那棵樹已經種在別人的園子裡了,伊人也知,自己似乎已不大合適去那裡乘涼。
這樣也好。
阿雪,終於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她又坐了一會,等到日影西斜。趕集的人們紛紛回家後,她才拍拍衣角,站了起來。
環顧四方,竟不知何處能去。
就這樣漫無目地走了幾步,她下意識地按了按肚子:似乎很久沒有吃飯了。
早晨起來,便隨着賀蘭雪匆匆趕到集市,她又沒有神功護體,現在餓得咕咕叫,很正常。
人如果餓的時候,對香味就會格外敏感。
特別在沒有目的地的情況,更會自然而然地順着香味走。
伊人停下腳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綏遠城正中間的一座酒樓前,裡面正有一桌人大快朵頤,桌上菜餚豐盛至極。
“天朝人果然過得太安逸了,連酒都這麼淡。”只聽坐在正中間的一個裘衣男子仰脖將面前的大碗酒喝盡,大聲感嘆道。
“王……公子,”同桌一位年紀稍大的老者低聲提醒道:“請注意言辭。”
裘衣男子呵呵一笑,旁邊的人連忙將他面前的空碗填滿,他方又端起,突然看見門外正有一個女孩,正歪着頭看向這邊。
女孩的臉小小圓圓的,眼睛也是亮亮圓圓的,身上的衣服只是普通百姓的布衣棉褲,還有點髒兮兮,看着很是落魄。
“公子,要不要將她趕走?”旁邊一個穿着羊毛短襖的大漢趨身問。
裘衣男子擡了擡手止住衆人,然後提高聲音問:“這位姑娘,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伊人聞言,大喜,很不客氣地跨進門檻,心中還感嘆:世上果然好人多。
衆人見她這般不客氣,臉上立刻露出嫌惡之色,唯有裘衣男子,滿臉含笑,饒有興致地看着伊人。
伊人走到桌邊,四處瞅了瞅:這一大桌共七人,與她說話的男子大概是當家人,坐在正東上位,而且衣服鮮豔、毛色油亮。他的左邊是一個白鬍子老者,慈眉善目的樣子,也是方纔提醒他注意言辭的那位。而對面則是一溜精神矍鑠的武裝漢子,全部斂目順眉,雖然坐在同一桌,可是隻坐了椅子的一角,自發地矮了一截。
這八人大桌,唯一空虛的地方,便是男子右方的位置了。
伊人當仁不讓地坐了過去,挪了挪屁股,尋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老頭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其餘六人更是如臨大敵的樣子,唯有裘衣男子一臉含笑,遞與她一套碗筷。
伊人感激地看了看他,忽然發現他的頭髮帶着微卷,與他的容貌很稱:他的面龐擁有完美的希臘式輪廓,高貴而清晰。
像漫畫裡的阿波羅戰神。
“皆說天朝女子含蓄,這位小丫頭倒是不客氣。”白鬍子老頭見伊人笑了笑,便左右開弓,開始大快朵頤起來,不禁低聲抱怨了一句。
她來之前,衆人還處於戒備狀態,只是待伊人真的坐到了桌面上,所有的敵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老頭言語間也隨意起來。
她是一個讓人無法設防的女孩。
聞言,伊人把剛剛塞進口裡的羊肉嚥了下去,這纔開口說第一句話:“我們比賽吧。”
衆人微微一愕,裘衣男子問:“比什麼?”
“你方纔說酒太淡,我們就比喝酒,我一定沒辦法贏過我。”伊人伸手抹掉嘴邊的油膩,自信滿滿道:“這酒真的很淡哦,你比不比?”
那語氣,幾乎是公然地引誘別人參加了。
裘衣男子啞然失笑,“彩頭是什麼
?”
“如果你輸了,你就幫我做一件事,如果我輸了,我就爲你做一件事。多累都行。”伊人眨眨眼,一本正經道:“先認識一下,我叫伊人。伊人是真姓名。”
那人低頭,憋着笑道:“好,一言爲定。我叫——我叫炎寒。”頓了頓,他補充道:“也是真姓名。”
“哦。”伊人淡淡地應了下,然後抱起本就放在一旁的酒罈,爲自己斟了一碗。
老頭本來默不作聲,見狀,目光閃了閃,突然擡手道:“等等。小姑娘,你聽到這個名字,就沒有想起什麼嗎?”
伊人擡頭靜靜地看着他,坦然道:“我不知道這個名字。”
她的神情尤其真誠,看不出虛假。
可是接下來的話,卻讓老頭不敢有絲毫鬆懈。
“但是我知道他是誰。”伊人淡定道:“他是炎國的皇帝,對不對?”
伊人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六個人具拔劍而起,對伊人虎視眈眈。
……
……
……
……
炎寒這一次也不再阻止手下,而是支肘撐頜,微笑地看着伊人的反應。
他的心中,未嘗沒有顧忌。
伊人見到這樣的陣仗,並沒有像尋常女子那般嚇得花容失色,她的表現,堪稱鎮定了,鎮定得,將面前的刀劍叢叢,熟視無睹。
“我剛纔走過來的時候,就猜到了。”伊人繼續解釋,連語調都沒有變多少,一副街頭閒談,不徐不緩的模樣:“我學畫畫時,老師說人的臉是極有學問的,中國幾千年來的看相,未嘗沒有它的道理,從前我不信,看到他,多多少少相信了一些——他的長相,線條,眉宇間的感覺都暗合相學裡的王者之態。再加上你們說的話,你們的穿着,他們對你的態度,我就想,該是哪一國的王吧。”
“對這個世界我知道的不多,但是聽阿雪說,唯一對天朝有興趣的,應該是炎國。你又姓炎,自然是炎國的王了。”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還這樣說出來,不怕我滅口嗎?”炎寒已經收起最初的驚詫,饒有興趣地問。
---題外話---阿雪的強勁對手出現了哦,撒花。他有容秀,我家伊人也要有備胎,是不:)
大家先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