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22與吾同死
“是炎國的召集令,難道炎子昊來了?!”武爺下意識地回答,轉念一想,似又不對,“不是傳言說,炎子昊那傢伙已經死翹翹了嗎?”
“炎國的人也在附近,難道也覬覦息夫人墓地的東西?”裴若塵狐疑地接到峻。
“我就知道,這炎子昊人死心不死,一定還覬覦夫人!”武爺又不知被踩到了哪根神經,吹鬍子瞪眼,怒不可遏。
……
……
……
……
在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伊人也走到了前面,站在巖壁洞口處,眺望遠方剎那閃過的煙霞。
“他只是想告訴我,他已經平安。”待停停歇歇整整一刻的焰火終於熄滅,伊人微微一笑,輕聲自語,眸光閃耀如繁星。
這句話,還在盛怒中的武爺自是沒聽見,裴若塵卻一字不漏地聽進耳裡鯽。
他想問伊人,那個他是誰?
除了賀蘭雪外,還有哪個他,會動用炎國皇室專屬的焰火,向千里之外的她報平安?
可是,這個問題始終無法訴諸於口。
好像,一旦說出口,他一直維繫的那塊薄薄的攔板,就會轟然倒地。
裴若塵垂下眼眸,斂眉束手,清冷如初。
另一邊,武爺還在喋喋不休,說什麼炎子昊如何如何覬覦夫人的美貌,如何如何處心積慮地想得到夫人,夫人又是如何如何冷若冰霜,諸如種種,不勝枚舉。
只是那似聽非聽的兩個年輕人,都各懷心事,實在無心去分辨他語無倫次的言語。
長夜降臨。
第二天,又是一段緊迫的跋涉,三人深一腳淺一腳,一直向捕魚兒海沙漠的深處走去。
這一次,伊人和裴若塵被落到了後面,裴若塵不知扭了哪個筋,這一日對伊人格外冷淡,雖然兩人離得不遠,但神色間的疏離,倒像隔着十萬八千里一般。
伊人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邁着小腿,一步一步跟着。
可即使她這樣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慢了下來,沒過多久,裴若塵便聽到了伊人氣喘吁吁的聲音。
他慢下腳步來,不露痕跡地等着她。
等了許久,伊人還是越離越遠。
然後,他聽到‘噗通’一聲。
回頭一看,伊人的整張臉埋在黃沙裡,用五體投地的姿勢摔了個結結實實。
武爺也聽到聲響,回頭見此狀,心中煩悶,正打算叱喝一聲,裴若塵突然轉身,大步走到伊人面前。
伊人手撐在地上,半支着身體看着走近的裴若塵,身後陽光凜冽,從下往上看,他的面容看不清,只剩一團黑糊糊的剪影。
然後,他蹲下身,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伊人於是笑笑,雙眼眯起,笑得燦爛自若,沒心沒肺。
“我碰到石頭,摔了。”她不好意思地說。
她走路的姿勢本就有點踉蹌,方纔不小心踢到了一塊凸出的戈壁石。
裴若塵低頭細看,卻見伊人的膝蓋抵着一簇尖利的石鋒,淡色的小棉褲被染深了,揪心的紅。
他突然有種認命的感覺。
命中註定。
他會認識她。
……
……
……
“上來吧,我揹你。”裴若塵示意。
伊人略略遲疑了片刻,然後扎手紮腳地爬上了裴若塵的背。
即使在風沙裡行走許久,裴若塵的身上,依然有種淡淡的墨香味。
陳玉硯臺,古墨蘊香的那種味道。
她抽了抽鼻子,很不客氣地多聞了一下。
她趴在他的背上。
輕盈溫潤,抽鼻子的動作拂着他的脖子。
裴若塵心生柔軟,又突覺好笑:自己今天到底在彆扭什麼?
只是因爲伊人昨晚的一句‘他在告知平安’,只因在聽到另一個‘他’時,心裡莫名的悸動與難過,只因那驚覺的警醒,今日,纔對她刻意疏遠,不理不睬。
任她摔倒受傷。
“伊人,對不起。”正在伊人被香味薰得陶陶然的時候,她冷不丁地聽到裴若塵低低的道歉聲。
他已經把伊人摔倒的原因,歸結到自己身上了。
——她如此純淨地對待他,他卻千思百轉,莫名其妙。
伊人眨眨眼,有點不解,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的手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
裴若塵的腳步,平穩而有力。
“……不疼的。”怔了很久,伊人才訥訥地回了一句
。
裴若塵聞言笑笑,一陣輕鬆。
伊人的回答,可謂牛頭不對馬嘴。
可是,她是明白的。
裴若塵知道,她是明白且剔透的。
有一種情思,他說不清道不明,連自己都無法把握,它讓他失常,可是他們彼此都明白這種失常和距離。
奇怪的默契。
默契到心底發暖,繼而生澀。
不肯罷休。
……
……
……
……
到了第三天的黃昏時,他們終於看到了遠處一座孤立的戈壁。
暗褐色的石頭,亙立在天地間,蕭條,偉岸。
武爺的表情頓時凝肅起來。
“那就是息夫人的墓?”裴若塵淡淡地問了一句。
伊人已經能下地走路了,只是風塵僕僕,很是狼狽。
“是,這就是夫人的墓地。”武爺滿語敬意,強壓着激動,用最嚴肅、最尊崇的語氣,將裴若塵的問話,重複了一遍。
裴若塵再次望過去,那顧及的石頭,頓時染上了傳奇的色彩,變得恢宏不可方物了。
傳說中的息夫人。
一人,顛覆了天下格局的絕色美人。
現在,他們站在她的墓前。
——那樣的人,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墓了。
裴若塵突然一陣空茫,這是人類面對不可避免的生死,自然而生的渺小之感。
武爺似乎也有這種感覺,怔怔地看着自己憧憬許久的夫人的墓地,驀得想起,那驚如天人的軀體就在這樣人跡渺茫的地方腐化成灰,心中亦是一陣悽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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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則扭頭看了看裴若塵,又看了看武爺,然後一馬當先,徑直向那個墓地走去。
武爺還在震撼與感傷之中,竟沒有阻止她。
伊人停到了墓地前。
她擡起頭,看着那塊大大的石頭:石頭直聳雲霄,一面嶙峋,另一面,則似用人工打磨得平平整整。
上面有一句話,一句伊人萬想不到的話,一句在伊人前世中無比熟悉的話。
哈姆雷特式的疑問。
伊人張張嘴,第一次有種說不出話來的感覺。
她一早就知道息夫人是同她一樣的穿越者,可是乍看到自己熟悉的英文,看到這句經典至極的臺詞,她還是有種恍然夢中的錯覺。
焉知這發生的種種,不是她的一場夢?
而這句英文臺詞,便是關上這場夢的按鈕,她看到了,念出聲了,於是,夢完結了。
想到這裡,伊人回頭看了看裴若塵。
身後的裴若塵,也是滿身風塵,白色的錦衣已經被風沙染成了淡灰色,攏在腦後的長髮有點糾結,容色慘淡,但眼眸明亮,脣瓣乾澀卻優美依舊,他回望着她時,眼波輕柔而可靠,瀲灩生波,仍是最初讓伊人悸動不已的俊秀無雙。
他是那麼真實的存在。
伊人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你認得這上面的符號嗎?”武爺大步走到伊人身邊,粗聲問。
他已經按捺不住激動了。
伊人的表情一向沒有掩飾,他早已從她些微的變化中,看出了她的懂得。
“認得。”伊人點頭,靜靜地說:“它是我家鄉的一種語言。”
伊家曾是閩族一帶的望族,難道這是閩族語?
裴若塵在聽到伊人的回答時,腦中涌出一絲疑問,卻並沒有點破,只是安靜地等着後文。
“那這句話怎麼讀,是什麼意思?”武爺已經急不可耐了。
伊人仰頭,口齒清晰地將它複述了一遍,然後簡單地解釋道:“有點複雜,不過歸根到底就是——到底做還是不做呢?”
“做還是不做?”武爺怔怔,不確定地望着她。
他一直尊爲天書的遺言,息夫人爲自己雕刻的墓誌銘,竟然是這樣一句兒戲般的話?
“當然,還可以理解爲生存或者毀滅,是或者不是,總而言之,是一種疑問。”伊人好心地繼續解釋道:“是息夫人的困惑吧。”
武爺還是一副怔怔忪忪的模樣,似不敢相信。
伊人卻已經移開了視線,望向戈壁最下方,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門。
石門上扣着鎖。
奇怪的鎖,晶瑩的模板上,面有幾個阿拉伯數字。
“那又是什麼符號?”武爺斂了心神,指着鎖上面的數字,繼續問。
“數字啊。”伊人理所當然地回答:“就是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怎麼是這樣寫的!”武爺一陣驚愕,“這難道也是你們家鄉的語言?”
“恩。”伊人不知可否地點了點頭,然後伸出手去,摸了摸屏幕。
久違的,金屬的質感,從指尖傳來,熟悉而清冷。
“伊人!”裴若塵見她莽撞行事,不免擔心,奔過去,扯住她的手臂。
伊人轉過頭,見到裴若塵,只是一笑,眼睛眯成縫,露出兩排晶瑩的牙齒,“沒事的,你不用擔心,這是密碼鎖,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裴若塵微微一哂:她此刻樂呵呵的樣子,根本就不像被人擄來的。
“你認識這鎖,也就是說,你可以將它打開?”武爺再也顧不上其它,聽說伊人能將它打開,自是一陣興奮。
伊人同樣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後挺自然地回答道:“當然打不開,我又不知道密碼。”
武爺再次昏厥,他想打人了。
“我們先看看旁邊有什麼提示沒有。”見武爺神色有異,裴若塵連忙轉開話題
伊人的目光一轉,很快便看到了旁邊一行暗紅色的大字。
不知用什麼顏料所寫,筆鋒揮灑,濃濃的暗紅色流下來,像經年的血跡般觸目驚心,很是嚇人。
八個大字,酣暢淋漓。
“入此門者,與吾同死。”
這樣一句恫嚇,由曾經舉世無雙的息夫人寫出來,自有一種讓人背脊生寒的威懾力。
“這個墓地,武爺是怎麼發現的?”裴若塵審視了這八個字好半天,方冷靜地問。
武爺冷哼了一聲,本不想理他,可轉念一想,現在也算是同舟共濟了,說了也無妨。
“老夫在地道里潛心修習十多年,待出來後,便尋找夫人的蹤跡,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息夫人的一個別院,老夫發現了記載這個墓地的地圖。”
“地圖上可還有其它的提示?”裴若塵又問。
“沒有了。”武爺斷然搖頭,只是神色已經不自然,顯然有所隱瞞。
裴若塵也不追問,只是繼續道,“那處別院,又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哪裡有什麼特殊之處,只是夫人與無雙帝在那裡住過一段時間而已……”武爺突然頓住聲音,轉而怒視着裴若塵,沒好氣道:“爲什麼我要告訴你!”
“因爲我也想進去。”裴若塵淡淡回答。
“爲什麼,你就不怕我們一進去,我就殺了你祭夫人?”武爺狐疑問。
裴若塵笑笑,悠然道:“生死由命。我只想弄清楚,息夫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也想弄清楚,自己的父親,又是怎樣的人。
武爺這纔沒話說,對息夫人好奇的人大有人在,更何況墓地裡還有傳說中的至尊圖,裴若塵會感興趣,也理所當然。
“武爺,賀蘭無雙與息夫人在那處別院同居過?”正在兩人交談之際,伊人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同居?”武爺愣了愣,說:“是一同居住過……”
“他們住在一起時,感情怎麼樣?”伊人又問,表情很認真。
武爺雖然不想回答這樣私密的問題,可是見到伊人這樣的表情,還是不由得回答說:“那時候夫人與無雙帝的感情極好,兩人形影不離,蕭瑟和鳴,直可謂神仙美眷,鴛鴦俠侶——呸,那個賀蘭無雙,把夫人騙得好慘!”到最後一句時,武爺似突然想起什麼,語氣大變,恨恨地說到。
伊人卻已瞭然。
“他們定情的日子,是幾月幾號?”她用手指摩挲着金屬鏡面,淡淡問。
“什麼定情,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情!賀蘭無雙只是利用夫人!賀蘭家沒一個好人!全是陰險狡詐之徒!”武爺還在那裡義憤填膺,不肯回答。
“是冬月十六。”裴若塵卻在後面清清淡淡地回了一句,“無雙帝與夫人的定情之日,是冬月十六。”
伊人回頭,好奇地看着他。
裴若塵自發地解釋道:“我曾在內宮藏寶閣看見過無雙帝的一幅畫,雖是一副簡單的寫梅圖,但是仔細觀察,便能看出那幅畫是出於兩個人的手筆,也就是說,是兩人共同完成的,其中一人的筆觸纖細些,應該是一個女子,而無雙帝的畫風則更爲挺拔些。”
“你是說,那幅畫是賀蘭無雙與夫人共同的作品?”武爺問。
“是。”裴若塵自信地回答:“如果根據畫風還不能確定,下面的題詞便很明顯了。上面寫着,未己年冬月十六,梅品高潔,寡和孤香,誰與共湮,同生同息。”
“什麼意思?”武爺乃一介武夫,對詩詞之類所知甚少。
那幾個短句,讓他雲霧不明。
“上面的意思說,無雙帝自感高處不勝寒的孤寂,而唯一能與他同和的人,只有息夫人,他對息夫人的感情,已經到了可以同死同湮的地步。”裴若塵簡單地解釋了一句,“這裡面的息字,原是一語雙關的道理。”
“未己年確實是夫人住在別院的時候。”武爺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
正在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伊人已經走到了電子鎖前,凝視着1、6兩個數字。
“伊人。”察覺到伊人的意圖,裴若塵阻止道:“即便知道了密碼,也不要掉以輕心,息夫人的詛咒絕非空話。”
那鮮血般‘入此門者,與吾同死’八個大字,還是讓他們心有餘悸。
哪知伊人非但沒有被嚇住,反而流露出一種悲憫的感嘆,“那句話,不是寫給盜墓者的,而是……寫給賀蘭無雙的。”
武爺與裴若塵同時怔住。
……
……
……
……
那一年,他答應她,要同生同息,她一直記得。
即使後來江山易主,她水袖揮舞顛倒乾坤,即使她下嫁柳家,爲妻爲母,她也一直記得他的承諾。
入此門者,與吾同死,
這不是恫嚇,而是挑釁,是驕傲的女子輕揚着下巴,冷冷地看着曾經的愛人,淺淺淡淡的一句,“你敢嗎?”
戈壁嶙峋,大門緊合,上面塵埃層層。它已經在此等到了十餘年,卻始終,沒有等到她期盼的人。
而無雙帝,也早已駕崩。
“如果你死了,卻要自己愛過的人與自己同死,這樣的感情,真的是愛嗎?”裴若塵沉默許久,然後輕聲問道。
他亦不知道,自己詢問的對象是誰。
“賀蘭無雙本就該死!”武爺不明所以地跟了一句,他是不懂的,只是單純地爲自家夫人鳴不平。
伊人卻出奇地沉思起來。
然後,她轉過身,面向裴若塵,淡淡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語氣平淡,眉眼平淡,連心情都是平淡的。
裴若塵卻在那一刻如遭雷擊,心臟猛地沉了沉,重得發疼。
……
……
……
……
武爺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一番,然後惡聲惡氣地催促道:“還在這裡囉嗦什麼,趕緊開門!”
伊人於是伸出手指,在1116四個鍵上按了按。
等她收回手指之時,墓地裡傳來一串輕微的咔咔聲,好像是損壞許久的木門,咔嚓咔嚓地叫喚。
武爺面目喜色,那情形,便好像隨時準備衝進去一般。
可那扇小小的石門,仍然紋絲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