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憲章正在疑惑,張嘯林從城門洞裡走了出來,衝着周憲章抱拳說道:“金堂主,我家大帥忽有急事要去處理,怠慢了二位。請二位多多包涵。”
“哪裡哪裡。”周憲章說道:“曾大帥公務是正事,我等不敢叨擾。”
張嘯林說道:“大帥已經命人在碼頭上預備下一條漁船,送二位前往上海閘北,這裡有五百塊大洋,不成敬意,請金堂主笑納。”張嘯林說着,拿出一個包裹,遞給周憲章。
周憲章也不客氣,接過大洋,遞給郭二杆,對張嘯林抱拳說道:“請張兄弟轉告曾大帥,金某改日必當相報。”
“好說。”張嘯林說道:“金堂主請。”
兩人跟着張嘯林,來到了一條烏篷船邊,掌船的是一個老漁夫,年歲五十多歲,模樣很是忠厚。
周憲章和郭二杆上了烏篷船,與張嘯林拱手道別,老漁夫划動船槳,向東南方向駛去。
不遠處,隱隱可見一片陸地,那裡應該是上海地界了。
老漁夫很是憨厚,一路上並不多言,只是埋頭划船。
周憲章和郭二杆坐在船艙裡,解開包裹,裡面有五百塊大洋,還有一身灰色綢緞長袍,一身黑色對襟,一頂黑色禮貌,兩條辮子。
周憲章笑道:“這個曾大帥,看着是個粗人,卻也是心細。他知道咱們兩個頭上沒辮子,到了上海多有不便,這不,給了咱們兩條辮子。還有這兩身衣服,哈哈,曾大帥是叫咱們扮作主僕二人,這禮帽顯然是你的。”
“怎麼是我的?”
“上海的規矩,好像馬仔才戴禮帽。大爺,你說是不是?”周憲章向老漁夫問道。
老漁夫笑着回答:“金先生說的是,在上海灘,老闆穿長袍,馬仔穿對襟戴禮帽。”
周憲章和郭二杆換上衣服,戴上假辮子。三人說着閒話,日暮時分,抵達閘北,老漁夫在一個隱蔽的河汊裡靠岸,河汊邊楊柳茂密,不見人煙。
“金先生,向北走出三裡地,就是上海外灘了。曾大帥交待過,如果金先生有所不便,可去找這個人幫忙。”老漁夫說着,遞給周憲章一張四四方方的名片。
周憲章接過來一看,只見名片上寫着:陸家嘴大同賓館總經理唐才常。
“唐先生在幫中是何輩分,金某與他見面後,如何稱呼呢?”周憲章問道。
老漁夫說道:“這位唐先生不是青幫中人,金堂主稱呼他唐先生即可。這位唐先生是個讀書人,中過秀才,還留過洋,曾經犯事被官府追捕,逃到崇明島,受過我家大帥救命之恩。我家大帥的託他的事,無有不尊。”
周憲章點頭,看來,這個唐才常,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周憲章回頭對郭二杆說道:“給老伯一百塊大洋。”
老漁夫搖頭說道:“金先生看低人了!我崇明島青幫弟子,向來懂規矩,不該要的錢,一分一釐也不取!金先生再也不要提銀子的事!”
周憲章斂容說道:“老伯高義,金某唐突了。”
老漁夫衝着周憲章和郭二杆抱拳:“兩位一路小心,告辭。”撐船而去,消失在海面上。
郭二杆讚道:“想不到青幫中人如此義氣。這下,咱們可是欠了他們一,個大人情。”
周憲章點點頭:“二杆,咱們現在戴上了假辮子,這身份又得改一改了。”
“怎麼改?”
“這樣吧,我姓趙,名叫趙普勝,你還是叫郭大海。咱們的口音不像上海人,就說咱們二人來自遼西新民府趙家莊,是來上海見世面的,吶,上海花花世界,全國各地來上海開眼界的土財主多得是,咱們兩人扮作土財主,不打眼。”
“聽你的。”郭二杆說道:“那我就該叫你少爺了。”
“不錯。”
“少爺,咱們這就去找那個唐才常。”
周憲章搖搖頭:“這個唐才常大概也是個江湖人物,咱們去找他,還是太過招搖。我看,不到萬不得已,咱們還是不要找他。”
周憲章不願意與江湖幫會交往太深。因爲,江湖幫會大多都有底案,官府盯得緊,和他們攪合在一起,很容易引起官府的注意。現在,周憲章就是要讓官府認定他已經死了,不能露出絲毫蛛絲馬跡。
“那咱們去哪裡!”
周憲章想了想,說道:“張作霖在東北,離咱們太遠,那哈五、羅鳴芳他們都在直隸京畿之地,如果我們貿然去找他們,容易走漏風聲,朝廷任命吳佩孚爲福州總兵,那裡天高皇帝遠,吳佩孚又是咱們的老兄弟,去找他應該沒問題。不過,吳佩孚的部隊還在朝鮮,他到福建上任,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咱們乾脆在上海找個地方先住下,慢慢打探消息。等吳佩孚到了福建,咱們再去。”
郭二杆點頭:“只是,咱們就這麼躲着,嫂子一定以爲咱們死了,只怕她心裡過不去。”
周憲章嘆道:“也只能暫時讓巧兒受苦了。不過,巧兒一向有主見,不會想不開的。”
“大哥,不是我說你,嫂子對你真不錯,你心裡怎麼老想着金姝,金姝已經沒了。大哥,你還是多替想想咱們嫂子。”郭二杆說道。
這就是生死兄弟,要是換了別人,無論如何也不敢這麼說話。
周憲章苦笑:“二杆,你心裡就沒有一個女孩子?”
郭二杆想了想,嘆道:“在老家的時候,鄰居王麻子的大丫頭長得挺俊,可惜我家太窮,那丫頭嫁進了大戶人家。”
“你想她嗎?”
郭二杆一臉的苦相:“想又有什麼用,人家都嫁人了。哎,這就是老子的命!大哥,我懂了,金姝就是你心裡的大丫頭。可是,不管怎麼說,別虧待了咱們嫂子。”
周憲章笑着點點頭:“有朝一日,我會好好補償她的。”
……
兩人一路向北,邊說邊走。這一路上,倒也太平,天黑之前,兩人走進了上海城。
上海本是東部沿海的一個小縣城,1840年鴉片戰爭後,上海成爲大清國五個通商口岸之一,1845年,英國人在外灘設置租界,上海成了英國的勢力範圍。英國人在上海推行殖民政策,大量海外資金涌入上海,上海成爲了西方列強在中國的政治,金融,商務和文化中心。十九世紀末的上海,商業繁榮,投機盛行,高樓林立,馬路寬敞,其繁華遠超香港,甚至與倫敦、紐約相比,也相差無幾。
在西方人眼裡,十九世紀的中國尚處於中世紀,鴻蒙未開,落後保守,與西方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相差至少一百年。然而,唯獨上海,卻是繁榮發達,處於當今世界發展的領先地位。
上海是一個怪胎。在這裡,西方人的繁榮奢侈,與大清國百姓的貧困落後並存。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平整寬闊的馬路、歌舞昇平的娛樂場所、摩肩擦背的投機交易,這些都與紐約和倫敦這兩大世界貿易中心不相上下。
而在這令人目眩神迷的繁華之下,大清國的普通百姓依舊是過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郭二杆進了上海城,馬上就被這繁華搞得暈頭轉向,他這輩子去過的最大城市就是平壤,而平壤比起上海,只能算是個弄堂。平壤的房屋普遍低矮,就是牡丹臺,也不過只有三層樓。而在上海,到處都是巴洛克式的高樓大廈,到了晚上,到處都是霓虹閃爍歌舞昇平,郭二杆覺得自己像是進了海市蜃樓。
周憲章也沒見過這種街市,天津也算是個繁華都市,可那是一個標準的中國式古老都市,而上海卻是一個完全西化的新興城市。
不過,周憲章畢竟比郭二杆有些見識。帶着郭二杆遊走於上海的大街小巷中,倒也並不迷糊。
兩人在外灘附近找了一家名叫“四通”的客棧住了下來。這是一家中國人開的客棧,近鄰英國租界。住在這裡比較安全,大清國的地方官最怕洋鬼子,官差一般不敢到租界附近生事,如果有什麼緊急情況,只要跑進租界裡面,就好辦得多,就算被英國人抓進了巡捕房,大清國的官員要想把他們引渡出租界,也得化點力氣。
兩人住進了四通客棧,一夜無話。
四通客棧是一箇中型客棧,雖然比不上洋人開的酒店那麼大氣豪華,卻也是個五層洋樓,有五十多間房間,比起租界裡洋人開的大賓館,四通的價格要便宜得多,檔次和服務卻是相差無幾。所以,南來北往的中國旅客大多願意選擇住在這裡,尤其是全國各地來上海開眼界的土財主特別多,這些人進了上海灘,馬上就被上海的繁華搞得暈頭轉向,而四通客棧特意針對這些消費人羣,安排了導遊導購人員,這些土財主們到了這裡,很有些賓至如歸的感覺。
周憲章和郭二杆仗着手裡有五百塊大洋,自稱是奉天新民府趙家莊的趙員外,混在這些南來北往的土財主當中,倒也一點也不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