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憲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河灘上,半截身子還泡在渾黃的河水中,河水不在洶涌,聽不到山洪來的咆哮。
四周靜悄悄的,周憲章暗叫慚愧。
一個大浪把他捲進了河底,在失去意識前的一刻,他好像看見了爺爺那滿是皺紋的臉,翹着雪白的鬍鬚,衝着他發出淡淡地微笑。
當不了特種兵,又不甘心回到村裡受窮,葬身河底倒也是個不錯的歸宿。
然而,他卻醒了,太空湛藍,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
顯然,這裡不是河底,更不是陰間。
他沒死!
周憲章嘆了口氣——沒死就得回去餵豬!
周憲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掙扎着站了起來,舉目四望,倒吸一口涼氣。
湛藍的天空下,一片黃色的河灘,足有十里寬,河岸上,樹木光禿禿的枝椏如劍戟一般刺向湛藍的天空。
河灘上橫七豎八躺着無數男女老幼的屍體,衣不蔽體,被河水泡得變了形,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腐臭。
無數羽毛黝黑髮亮的烏鴉散佈河灘裡,三五成羣站在死人身上,眼睛裡發出刺眼的毫光。
身邊響起“哇”的一聲怪叫,嚇得周憲章一哆嗦,一隻碩大的烏鴉從一具腐屍的肚子裡縮回了頭,鋼釺般的嘴喙上還叼着一條發青的腸子,眼睛射出兩道寒光,展開雙翅,騰空而起。
烏鴉嘴裡的死人腸子撩過周憲章的後腦勺。
河灘上所有的烏鴉停止了進餐,隨即撲騰着翅膀,跟着那隻叼着死人腸子烏鴉,在天空中盤旋,河灘的上空一片聒噪聲。
那是一隻烏鴉王!
周憲章驚魂未定地摸了摸後腦勺,這一摸,又是嚇得一哆嗦。
後腦勺上竟然拖着一根大辮子!
只有女人才拖着大辮子!莫非是哪個死女人的辮子纏在了他的頭上?
被女鬼的辮子纏上了!
周憲章嚇得魂不附體,雙手抓住辮子狠命撕扯,這一扯,痛得他一聲嚎叫。
辮子竟然在他的後腦勺上生了根!周憲章全身的力氣,都發泄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這條大辮子不是死鬼的!是他自己的!
周憲章這才發現,不僅他有一條大辮子,河灘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腦袋後面都拖着一條大辮子!
頭上多了一條辮子,身上的軍裝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破爛不堪的長袍。
周憲章一臉茫然。被洪水淹過的人會長出一條大辮子?再換上一條長袍?
天空中,羣鴉盤旋,那隻嘴上叼着死人腸子的烏鴉王飛得最高,如同黑煞神。
岸邊樹林裡“砰”的一聲槍響,飛在烏鴉王旁邊的一隻小烏鴉一頭栽了下來,羽毛紛紛散落。而那隻叼着腸子的烏鴉王,飛得更高,羣鴉聒噪着跟隨而去。
樹林裡走出一個人,臉色清秀,頭戴草帽,黃色上衣,黑色長褲,腰間繫着牛皮帶,皮帶上掛着一隻彈盒,腳上蹬着一雙高筒皮靴,左手拎着一支步槍,槍眼還冒着煙。
顯然,剛纔那一聲槍響是從這支步槍裡發出來的。
那人一邊向周憲章走來,一邊仰頭看着天空中盤旋的烏鴉,狠狠地罵道:“媽的,還知道捨身護主!”
周憲章瞪大了眼睛。
那年青的人後腦勺也拖着一根大辮子!
不過,更加吸引眼球的,是那人手裡拎着的槍!
那槍看着眼熟,極像是爺爺的漢陽造。
那支槍的結構與漢陽造幾乎是如出一轍。
槍托、槍匣、扳機、裝彈方式、口徑、準據完全就是漢陽造的翻版。
不過,那槍的槍管略長於漢陽造。
那人走到周憲章的身邊,注意到周憲章盯着他的槍,把槍一橫,說道:“1888式委員會步槍,德國的!狗日的德國人說這是毛瑟槍!”那人拍拍彈匣,罵道:“狗屁毛瑟槍!毛瑟槍有這麼裝子彈的嗎?”
那人說着,舉起步槍,一個標準的站姿射擊,“砰”的一聲槍響,一隻烏鴉應聲落地。
“好槍法!”周憲章讚道。
年青人吹了吹槍眼的青煙,看着天上盤旋的烏鴉,不屑地說道:“他媽的,又有擋子彈的!當兵的要能像這羣烏鴉,看哪個狗日的洋人敢欺負中國人!”
周憲章順着年青人的目光望去,叼着死人腸子的烏鴉王在天空中悠然飛行,一羣烏鴉在它的周圍上下盤旋。
子彈是衝着烏鴉王去的,它的臣民替它擋了子彈!
湘西大山裡沒有烏鴉,每年秋天,有成羣的大雁路過湘西,去南方過冬。獵人們在大雁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每次都是收穫頗豐。不過,爺爺從不參加這種狩獵,也不準周憲章參加。爺爺說,大雁是義鳥,不能打——如果有子彈射向頭雁,別的大雁就會爲它擋子彈!
“這位大哥,這鳥義氣,別打了。”周憲章勸道。
年青人冷笑:“義氣?你小子這副窩囊相也懂義氣?你給老子聽好了,義氣也要分個大義和小義!爲國家百姓而死,那叫大義,爲吃老百姓腸子的貪官惡霸而死,那叫助紂爲虐!媽的,今年直隸順天發洪水,天津府也受災,淹死這麼多人,朝廷發的救災銀子都叫那些貪官污吏給私吞了,剩下沒淹死的,也該餓死了!他奶奶的,天子腳下,這些混賬東西哪來這麼大膽子!洋人欺負我們也就罷了,那些朝廷命官也跟着糟踐百姓,這他媽的叫什麼世道!”
那人言辭激烈,把烏鴉當做貪官惡霸了,倒也是個熱血青年,或者,按照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憤青!
不過,那人口口聲聲朝廷、洋人什麼的,好像和周憲章印象中憤青的腔調有所不同,更何況,他後腦勺還吊着個大辮子——上街砸日本車的,好像都沒有辮子。
“這位大哥貴姓?”周憲章問道。
“我叫馮國璋……”那人突然大喝一聲:“大膽!何方小民,見了本官不磕頭,本官念在你被洪水淹昏了頭,不與你計較也就罷了,你小子竟然蹬鼻子上臉,問起本官的名諱來了!給我跪下!”
“馮國璋?”周憲章覺得這名字耳熟。他從小是在湘西大山裡長大的,對歷史所知甚少,大的事件倒是有所耳聞,那還是在軍營裡學的,比如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可細節上卻是一無所知。
馮國璋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周憲章倒是聽連指導員說起過,說這傢伙還當過民國總統。不過,此時的周憲章無論如何也難以把大名鼎鼎的馮國璋與眼前這個一臉清秀的年青人聯繫在一起。
所以,周憲章不僅沒有下跪,反而把馮國璋的名諱複述了一遍。
馮國璋大爲惱怒,一聲怒喝:“反了反了!當真是乾坤顛倒,禮崩樂壞!一介草民也敢跟朝廷命官分庭抗禮!”馮國璋說着,一抖手裡的德國委員會步槍,一拉槍栓:“老子崩了你……”
周憲章呆愣愣看着烏黑的槍口。
一場洪水,讓他長出了大辮子,到了一個陌生的河灘裡,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朝廷命官”,三言兩語就拔槍相向。周憲章乾脆認命了,洪水淹不死,讓這位“朝廷命官”給打死也不錯,反正,拖着條大辮子也沒法回部隊。
“媽的,本大人要是打死了你,就和那些吃民脂民膏的貪官惡霸一樣了!算了,本大人不和你計較。”
馮國璋說着,收槍,從隨身的牛皮包裡摸出一塊窩窩頭,扔給周憲章:“趕快吃了,該去哪裡去哪裡,大人我公務在身,沒功夫搭理你!”
馮國璋剛走出兩步,周憲章突然大叫一聲:“馮國璋,能不能把你的槍給我看看?”
馮國璋氣得臉色通紅,大喝一聲:“狗東西,竟想繳本大人的槍,必是亂匪無疑,看老子一槍蹦了你!”
馮國璋一抖槍,烏黑的槍口頂在周憲章的腦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