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大朝會上,皇帝說了三件事,一是白家兄妹妖言惑衆,逆反當誅,着有司緝拿,江南白家連坐,着南州大都督府派兵捉拿相關人等歸案。
第二件事,封趙陽宗武梅珺爲護國國師,即日入鎮四方城。
第三,天象即將大變,北面的蠻族勢必蜂擁南下,爲保邊境安危,朝廷預備加強北境軍事實力。各州郡縣自今日起挑揀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健壯男子,或服兵役北上戍邊,或組成民團轉運輜重,供應前線。此爲目下最大最要緊事,敢拖延塞責者斬立決。
皇帝最後信心滿滿地昭告天下,蠻人不足懼,只要上下一心,軍民一意,確保北部邊境安然無恙必可成功。天雖永夜,這中土大地仍是真龍的天下。
因見羣臣仍有疑慮,皇帝不得不透露一樁機密:他已責成司夜監和神匠府派員去西域收集來一些暗夜糧種,在永夜之後提供給百姓種植。
戶部尚書寧純簡要地介紹了這些暗夜糧種的試種情況:水旱不忌,鹽鹼地也可以種植,產量高,營養好,便於儲存。屆時天雖永夜,人間卻要從此歲歲豐年了。
朝會過後,各有司紛紛忙碌起來,皇榜告示一夜之間貼遍了中京城和洛城的大街小巷,並以極快的速度向帝國的四面八方傳遞。
少浪劍猜的不錯,中京城的糧價菜價油價一日之間暴漲數十倍,乃至於錢再多也買不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沒有什麼好遮掩的了,各自抱團保命乃是第一要務,費英“病癒復出”回到天啓侯府,成爲內庭總管,他的家人子侄和全部財產也一併遷入。
逸散在外的原天啓侯府的屬吏侍衛只要願意回來的都可以回來。
隨着神諭內容被公之於衆,皇帝柏韌的權力也達到了頂峰,權力的膨脹需要人才的支撐,現在真是撿到籃子裡就是菜,只要是個人,只要對他忠心,就可以委以重任,攻城略地先把地盤佔下來,至於其他以後再說。
一紙詔書,少浪劍這個閒人就再也閒不住了,他被委以重任——協助京兆尹範願維持京城治安。
與他一起執掌京城治安的除了秦東川,還有方熔鍊。
白小竹被通緝捕拿,方熔鍊卻逃過一劫,他仍有利用價值,而且又是皇帝賜的婚,故而罪不及他,而且爲了利用籠絡他,皇帝還委以重任,讓他以三山郡太守的身份協理京兆治安。
少浪劍第一次和他在京兆府相見,方熔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言語間肆意譏諷。若非秦東川從中周旋,二人的第一次見面必將不歡而散。
神諭雖已被證實,但天到底還沒有黑,中京城的混亂持續了一個月後,漸漸平穩下來。少浪劍聽從陳維的建議,準備向皇帝辭去京兆府協理,改去洪州坐鎮疏通水陸交通。
武空卷深夜來訪,勸阻少浪劍不要辭官出京。武空卷的理由是京兆乃天下重心,必須有一個他們信得過的人釘在這,因此少浪劍還在不能走。
少浪劍冷笑道:“武師姐已經進宮做了國師,父子皇帝對你們言聽計從,還需要我這個協理作甚?倒是這京城的水實在太深,嫉恨你們的人又太多,萬一拿我入題,構陷於我,反倒讓你們爲難。”
武空卷硬聲道:“這是師父的意思,師叔若有不同的想法,可以面見家師相談,跟我卻是說不着。”
相談不歡而散,卻因這個緣故,少浪劍耽誤了一天。隔日,林中月來向他辭行回林州,因此又耽擱了一天。
到第三日少浪劍準備進宮請辭時,時機卻已經過了。
就在他送林中月離京的當天下午,洛城郊外發生了一件震動京洛的大案:公野望的三公子公野蘭遭遇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綁架,此刻下落不明。
堂堂天子腳下,當朝郡王的公子竟然被人綁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東川在東昇公主的庇護下果斷退出了,方熔鍊聲稱舊日與公野蘭曾有過節,爲了公平起見也不宜查辦,這解救公野蘭的任務就當仁不讓地落到了少浪劍的頭上。
查案找人絕非少浪劍的強項,當然爲上官者未必要事事躬親,選人任事,施以必要的監督,也能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京兆府里人才濟濟,要什麼樣的找不到?
少浪劍大膽啓用了一個很不得志的捕頭,那捕頭感念他的恩德只用了三天時間便將案件查的水落石出——公野蘭是被一幫從海州來的流民給綁架了,目的是勒索八百銀錠。這夥人得手後藏在洛城裡,因爲官府搜捕太緊,才帶着公野蘭去了京東山西郡,躲在一個小山凹裡。
位置很快查明,少浪劍點起人馬親自前往救人。
一切準備停當,正要出發時,司空湖卻匆匆跑了過來。少浪劍受命辦案,需要用到許多人脈,就讓司空湖也擔當了一個角色。
司空湖一直替他處理外圍關係,很少插手具體案件,這一次來的匆忙,十分蹊蹺。
他把少浪劍推進一間空屋子裡,關了門窗,壓
低了嗓音說道:“這件事你不能再查下去了。”少浪劍道:“你聽到了什麼?”司空湖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裡面是一支毒鏢和一張紙條。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關乎宮闈秘史,切勿觸碰。
少浪劍淡淡一笑:“賊們現在也學會借力打力了,什麼宮闈秘史,難道公野蘭是誰的私生子不成?你想多了。”
司空湖叫道:“我看是你想少了。什麼叫沒有,你告訴我。公野家跟柏氏皇族是什麼關係,你真不知道嗎?北川郡王、咱們的公野大將軍三十歲前出入禁宮跟自家後院一般,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晚上喝多了就歇在宮裡,這血氣方剛的,真出點什麼事,誰能說的清?你不信,你哪能不信呢?蘇越,就是現在的公野越,有人說他是太上皇的私生子,你信不信?你又不信,你不能不信!當年金真照竄逃江南,天子御駕親征,公野望是行轅大總管,金真照兵敗蘭亭,他們從金真照的大營裡救出一個女子,留在行轅住了一個月才放回。這個女子名叫衣楠,貌美如花。強留一個大姑娘在行轅住一個月,這期間什麼事不能發生?所以說蘇越可能是公野越,也可能是柏越,這誰說的清。”
少浪劍微笑道:“你東拉西扯的,跟公野蘭有什麼關係,你也說了是公野望出入禁宮如後院,難道太上皇出入公野家也如後院?皇帝出宮沒那麼便利吧。”
司空湖點着他的臉道:“迂腐,迂腐,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的我的大家的。”
少浪劍道:“噁心。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司空湖搔搔腦袋,訕訕笑道:“說過頭了,抱歉,抱歉。不過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深究下去了,這紙條雖來歷不明,但絕不是賊子送來的,所謂空穴來風,必有所指。秦東川、方熔鍊倆滑頭都躲了,就你實心眼兒往上撞。”
少浪劍笑着問司空湖:“那你說怎麼辦,人不救了,案子不辦了。”
“人當然得救,案子也一定得辦。我只是警告你要小心點,別陷進去。”
少浪劍道:“你既如此擔心我,爲何不跟着我一道去,也好時刻提醒我?”
司空湖把頭直搖:“去不得,去不得,我若走了,那位若心急向上告你刁狀,誰來幫你擺平?”
這話倒也不假,公野蘭被綁架後,公野望愛子心切,暴跳如雷,把京兆尹範願狠狠地臭罵了一頓,若非他是太上皇的舊臣,說不定已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範願頂不住壓力,已經引咎辭職。現在所有的壓力都壓在少浪劍的肩上,他的日子很不好過。司空湖爲了幫朋友也算是豁出去了,腿腳勤快的快把公野家的門檻踏平了,正因爲他的緩衝,才讓性如烈火的公野望沒有馬上跳起來找少浪劍的麻煩。
“聽說你和公野家的月華姑娘關係不錯?”
“唉,我這樣犧牲色相,不正是爲了你嘛。”
“得了便宜還賣乖,沒羞沒臊。你泡着人家的妹子,卻阻止我救她哥哥,什麼人性。”
司空湖白了少浪劍一眼,欲言又止,忽嘆道:“不是我沒人性,是我走的多看的多,知道人性的惡。中京城這個大泥潭,每時每刻都在吞噬人命,人死了連個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你不聽我的忠言相勸,但我不能做個無義之人,你若陷進去,我一定會盡力救你,萬一救不成,來年也會在你墳頭上燒幾刀紙,不會讓你成爲孤魂野鬼的。走啦,秉公執法的侯俊堂。”
少浪劍一楞:“這事跟侯俊堂有何關係?”
司空湖驚叫道:“少浪劍,你連這個典故都不知道?天爺,你究竟是走了什麼狗屎運,如此糊塗,怎能活得這等長久,還混的這麼好?侯俊堂是個伶人,因爲擅於扮演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執法官而名揚京洛,這才被太上皇看重而受封伯爵。”
知道了來龍去脈,少浪劍不覺啞然失笑:“真是黑白混沌,一塌糊塗。”
司空湖的勸告少浪劍還是聽進去了,京城是非多,少沾爲妙。救人之後,他沒有接觸劫匪和公野蘭,而是讓部屬將人押解着立即回京。
自山西郡至中京城有兩百里,畿輔腹心之地本來是沒什麼問題的,但現今情況又有不同,四方災害連綿,地方又忙着爭霸稱雄,打來打去。放眼天下,也只有畿輔之地可以避難了,因此四方災民紛至沓來,將個畿輔重地搞的烏煙瘴氣。
除了那道臭名昭著的環繞京洛“黑色項圈”,其他地方也是混亂不堪,郡縣官府多已癱瘓,官吏逃亡,士紳被劫殺殆盡。
靠近京城的腹心之地提前進入永夜狀態——天雖然還是亮着的,人心卻早已黑透。
殺人越貨已經不叫個事了,誰要把這當事,準得煩死,因爲這裡人人都是盜賊,處處都是陷阱。
好在少浪劍一行兵強馬壯,又是都是公門差役,對一般的劫匪還是有些震懾力的。
過了幾天好日子,一行人便有些懈怠,少浪劍爲了點醒衆人,不得不放點水,讓盜賊趁虛而入殺他幾個,用
痛和血來警醒衆人:永夜已降,千萬可別託大。
這一日因爲兩股盜賊火併阻絕道路而耽誤了一些時辰,直到黃昏後纔到達歇宿的驛站。驛站四周聳立着新築起的高牆,牆外環繞着新挖的深壕,強攻硬弩,嚴陣以待。
此處距離中京城不過五十里,如此陣勢讓人無言以對。
少浪劍四周巡視一遍,對副手何汝璧道:“四周平曠,利於騎兵奔馳,離京城雖近,卻也不可掉以輕心。”何汝璧應諾,待少浪劍歇息後,披甲出巡,直到深夜也不見一個人影,於是破口大罵道:“這傢伙果然是個草包,往前五十里就是京城,傻子纔會跑這來打劫。”
左右奉承道:“哥說的是,他就是攀上了林家小姐纔有今天,否則混的怕是還不如咱們兄弟呢。”何汝璧笑罵道:“狗崽子,老子只是發發牢騷,瞧你們這一個個的,也罷,哥困了……”
言未訖,忽靜默不動,衆人起先不覺察,忽見他瞳孔有異,仔細看時禁不住尖聲大叫起來:“有——”
“賊”字未出口,喉結處突然凸出一支矢鋒。
矢飛如蝗,巡警的甲士頓時死傷大半,警報卻未能發出。
六名黑衣人順利解決了外圍,自牆頭翻入驛站,他們顯然有內應通報訊息,進入驛站後直奔公野蘭的臥室而去。
公野蘭安靜地躺在牀上,雙手交叉疊放在小腹,鼾聲微微。
他出身高貴,氣質寧靜,靜若處子,卻蘊含着豹子一般的力量。真龍朝以武立國,貴族子弟多自幼修煉武技,此爲一時風氣,但說到成就,多半又沒有什麼成就,畢竟修煉武技十分刻苦,尤其往高深處走,那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起的。
這個“一般”自然不包括公野家,公野家以武功起家,以武立家,家族子弟修煉武技尤其刻苦,因此成年之後多有一身值得稱道的硬功夫。
像公野望的長子公野函,隱姓埋名參加天武會鑑證,竟得了一等武士的稱號。
幾個刺客不敢怠慢,佔據有利地形後,一人從包裹裡取出一隻黃銅長管,點破窗紙伸了進去,按動機關,長管裡冒出一股無色無味的毒煙。
片刻之後,公野蘭的鼾聲便停止了。
負責窺視的黑衣刺客發出信號,另一人靈巧地撥開門閂。留兩人在屋外守候,其餘四人魚貫而入,齊聚在公野蘭的牀前。
一人點亮明珠,仔細看了公野蘭的臉,又細察了他肩上的一顆黑痣,向同伴發出確認的信號。
刺客首領掣出淬過毒的匕首往公野蘭的脖子刺去,他們要帶回人頭交差。
一道無形之力忽自他身右襲來,強橫霸道,等到他有所覺察時,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了。他無風飛起,重重地撞在一面牆上。
情況有變,他的同伴迅疾掣出尖刀望公野蘭便刺。
這一招是虛,他們是訓練有素的刺客,不會等到現在才殺人,那黃銅長管裡的毒煙足以致命,他們來此不過是想確認一下戰果,隨便帶走人頭,好回去交差。
現在情況有變,來人實力太強,連他們的帶頭大哥都遭了算計,看來帶走人頭是不現實了。只是,帶不走別人的人頭也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的人頭帶走。
這一招果然奏效,一股雄渾磅礴的大力直接將持刀之人甩了出去,惡狠狠地摜在牆上,但另外兩名刺客卻得到了機會,他們縱身逃出屋外。
屋外的同伴也絲毫不顧及帶頭大哥、二哥的安危,轉身就走。
公野蘭房間裡的暗戰並沒有驚動外面,整個驛站仍然在沉睡中。四名刺客沿原路返回,他們一路出了驛站,
驛站外的小樹林裡還有他們一個同伴,他的任務是看守裝備兼做接應。
見衆人歸來,他連忙迎上去,點了點人數,叫道:“怎麼少了兩個?”
歸來的四個人悚然一驚:“聲音不對,這根本不是他們的同伴!”
數十件殺人暗器暴風驟雨般朝對手撒了過去。如此短的距離,如此快的反應,他們實在想不出世間還能有人躲避的開。
的確,那個人沒能躲開他的襲擊,幾十件殺人暗器盡數招呼在他身上。
只是,打中是一回事,打死又是另一回事。
那人在經受了數十件暗器的侵襲後,竟然毫髮無損。
“你?你是修真之人?”除了這個答案,他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所以,你們上當了。”那人揭開自己的面罩,衆人又是一驚,這張臉他們見過,在僱主給的畫像上見過。
“你是少浪劍?你怎會是修真之人?”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一定告訴你們,我只是徒有虛名,並不會誤了你們的好事。我只是奇怪,像全武團這樣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殺手組織,難道就沒有任何關於我的記錄嗎?僱主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事?”
幾個刺客面面相覷:你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