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天在城東校軍場意外落馬受傷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平江府,對局中人而言,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件,它預示着某種風暴的醞釀。而對那些看熱鬧的人來說,這只不過是許許多多茶餘飯後談資中的一個,聊以佐酒而已,完全不值得去大驚小怪。
休息一天,鑑證繼續。
第四項,是驗招。申請人抽籤分組,捉對廝殺,進行殘酷的淘汰賽,脫穎而出者再接受天武會鑑證師的親自鑑證,由此評定等級。
有沒有,伸伸手,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上下等級最能服衆。
也正是因爲要伸伸手,拿出真本事來,那些濫竽充數的水貨,因擔心暴露而提前退場。他們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來拒絕參加驗招,天武會自然會行他們一個方便,給他們一個臺階下,並舉辦一場盛大的歡送會,歡送各位武士錦衣還鄉,榮歸故里。
性情活潑的白小竹在歡送會上多喝了幾杯酒,宿醉一宿,直到第二天抽籤上場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幸運的是她的運氣好的出奇,一連兩個對手實力都很弱,竟稀裡糊塗的都讓她打了下去。
一旁觀戰的少浪劍因爲要照料她也一夜未睡,加上前幾日的欠賬,此刻實在困的要命,白小竹在場上橫掃千軍如卷席時,他非但沒有助威喝彩,反而公然地打起了瞌睡。
是可忍孰不可忍!白小竹擊敗第三個對手後等不及評分,便提着劍追殺少浪劍去了。
跟一個瘋丫頭真沒什麼話好說,少浪劍拔腿便繞場跑了一圈。他的梯雲縱已有小成,想甩掉白小竹自是輕而易舉,不過大庭廣衆下他也不能太傷白小竹的面子,於是總是若即若離地超出她一點點,既保證自家安全,也讓她顏面有光。
“你還跑,你還跑,你再跑,我就死給你看。”
情急之下白小竹耍起了無賴,她將劍一橫,架在了自家的脖子上。
少浪劍只得拱手認輸,隨着一聲淒厲的慘叫,少浪劍被人從高高的看臺上給扔了下來。
白小竹如此公然藐視鑑證會,若是換作旁人,定要被取消資格,驅逐出會。但白家的姑娘誰也不想得罪,商議再三,天武會江南鑑證大會執盟決定給予白小竹以嚴重警告,提醒她如若再犯便要被取消武士資格。
但他們也不敢逼的太緊,警告完畢,他們立即宣佈白小竹第一輪淘汰賽過關,這意味着她距離高等武士僅一步之遙。
白小竹得了便宜還賣乖,得意洋洋地炫耀道:“都說這一關如何如何的難,我看也不過如此嘛,人家還不是擡擡腳就過來了。”
少浪劍提醒道:“這是第一輪,相對容易些,明日開始進行第二輪,你上午對陣的是蘭亭郡義縣的黃怡先,這個人的特點是身強體壯,但功力一般,他有一副家傳寶甲,除了洗澡連睡覺都穿着。你記住,千萬不要跟他正面硬碰,還有,他右腿有殘疾,咱們是正人君子,不屑趁人之危,但可以利用這個弱點。你很聰明,不必我多言。總體看此人不足爲慮,不過下午的吳三公子就有些難對付了,他的特點你比我熟,我就不多嘴了。我建議你晚上還是早點睡,養足精神,還有明日上午你要速戰速決,以節省體力。吳三公子爲人古板,是個地道的君子,對付君子,我的建議是你不妨把臉皮放厚點,沒事就跟他耍賴皮,他臉皮薄,一定不好意思說你什麼的,嘻嘻。”
白小竹嘟囔道:“那有什麼用,他就是捆上一隻手我也打不過他,這個死老三,小時候常被我騎着當馬,我拿柳條抽他屁股喊駕駕,他除了哭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沒想到長大了我反而打不過他。真是倒黴,偏偏又分到一組,他怎麼肯讓我?唉,算了,不管了,我就腳踩
西瓜皮,滑到哪算哪,大不了捲鋪蓋回家,有什麼了不起的。”
少浪劍撇撇嘴,對白小竹的焦慮表示同情,稍稍沉默了一下,他鼓勵道:“你能看破名利固然是好,但我還是建議你要打起精神來,儘量向前衝!你年紀還小,還沒有接觸複雜的社會,心思單純,正好用功,此刻不拼,更待何時?我仔細研究過鑑證規則,驗招第一輪比較殘酷,只要落敗,立即出局,所幸你熬過來了。這第二輪和第三輪,是算點分的,勝一場點三分,平一場點一分,敗陣是零分,棄權扣十分。最後累計總分,排出名次,只淘汰最後五名,換句話說就算你敵不過吳三公子,敗了這陣也不必灰心,只要總分夠,依舊可以勝出的。就算吳三公子這場,你也要打起精神儘量打,咱們輸陣不輸人。”
“市儈!”白小竹對少浪劍的小算計很不以爲然,她懶洋洋地說:“我這兩天都在想,就算我被定爲一等武士,其實也沒什麼用,過兩年嫁人了,一身的好本領也是浪費。”
“話不可這麼說,有一技傍身,多少還是有點用的,至少兩口子打架時用得上。”
白小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一個怪物:“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怎麼會打自己的夫君?!我的夫君一定是我最愛的那個人,我心疼他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打他?哼,你就一直是這麼看我的?天吶,我沒想到你的心竟這樣齷齪。噯喲,你離我遠點。”少浪劍笑道:“別裝啦,就你這小暴脾氣,能忍得住不打人?你瞧瞧我這渾身的傷。”白小竹道:“你不一樣,你是我兄弟嘛,兄弟之間打打鬧鬧才熱鬧呀。記住,以後不許你惡意詆譭我,丈夫打妻子,妻子打丈夫,乃至夫妻互毆,在我看來都是禽獸不如!我心目中的夫妻就應該像蘇師伯、衣娘娘那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白小竹忽然話鋒一轉,笑眯眯地盯着少浪劍:“你方纔說有一技傍身,兩口子打架時用得上,是什麼意思呀?”
少浪劍見她皮笑肉不笑的,心裡直打鼓,忙改口道:“你別誤會,我是隨口亂說的。其實我一直認爲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脾氣壞只是表面現象,真善美才是你的內涵。誰要是能娶你爲妻,那他真是撞到頭彩了,三生有幸,死而無憾。”
吃了這番狠誇,白小竹有些飄飄然:“我有那麼好嗎,別誇我呀。”少浪劍道:“事實如此,不容狡辯。”白小竹把眼一瞪:“那你還勸我跟夫君打架?”少浪劍忙賠笑道:“其實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你把一等武士的牌子往那一亮,許多紛爭就可以消弭於無形之中了,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白小竹道:“聽着倒是不錯,將來他若敢欺負我,不,我的夫君不會欺負我的,我的夫君一定是我愛的,我也一定愛他的,我們不會打架,一定不會。”少浪劍道:“那誰能保證他家裡人不會欺負你呢,萬一他有個霸道不講理的小姑子。”白小竹:“……這倒也是,他好不代表他家裡人都好。”少浪劍道:“對嘛,所以女子當自強,還是要有一技傍身,到時候你把這一等武士的牌子一亮,哈哈,那他們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白小竹大喜:“你這個主意不錯,本姑娘笑納了。”
少浪劍笑道:“這樣就對了,用心了,努力了,拼搏了,就算明日讓吳三公子揍成了豬頭也可無愧於青春啦。哈哈。晚安。”
白小竹一把扯住少浪劍:“先別跑,陪我出去走走。”
少浪劍望望天:“走什麼走,黑燈瞎火的,萬一讓人逮着,還以爲我要拐你私奔呢。”
一刻鐘後,少浪劍捂着青腫的眼回到蘇宅。
顧雲海侯在他
的獨門小院前,少浪劍無處可避,只得上前行禮。顧雲海沒有多問什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報之以同情的一嘆。
前些日子白小竹因爲連佩運和卿雨秋的事,情緒十分低落,她的父兄都不在平江府,蘇清邁擔心她出什麼意外不好向白家交代,特意交代他要照管好白小竹,顧雲海和大哥顧雲山商議後決定把少浪劍派去做白小竹的隨身特護。
依白小竹的脾氣,所謂的“隨身特護”其實就是個受氣包。少浪劍默默承受了這麼多,實在是難爲了他。
“夫人準備了一些果點,想找個可靠的人送給明夫人。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明夫人早年喪夫,脾氣不大好,說話不中聽,你要多擔待。記住,少說話,言多有失。”
給明夫人送果點並非易事,否則顧雲海也沒必要非等他回來了,不過少浪劍沒有推辭,他也正想去雪家探探風聲,蘇清邁不讓他追查雪中天落馬的事,他不敢造次,但心裡究竟有些放心不下。
少浪劍簡單梳洗後換了身乾淨衣裳,叫上兩個家人,擔上果點,一徑去了城東餘弦堂。餘弦堂的全稱是“江南餘弦圓音堂”。江南指示方位,餘弦是地名,平江府城東這塊地方原來是個渡口,叫餘弦渡,位於平江城外,後城市擴容將其圈入城中,但地名依舊。
“圓音堂”便是圓真教的清修殿堂。
圓真教開門收徒,不拘男女,男信徒稱之爲圓真,女信徒稱之爲元音,由圓真組成的清修殿堂稱之爲圓真堂,由元音組成的清修殿堂則爲圓音堂。
“大昌法難”後,圓真教失去國教尊榮,中原腹地的圓真(音)堂多被搗毀,教徒皆被勒令歸家還俗。
江南因地理偏遠,圓真教的堂殿尚得保存一些,但也是人氣大損。平江城東餘弦一帶素來是貧民聚居區,這所圓音堂藏身在一衆低矮破舊的民宅裡,得以在那場浩劫中保存下來。“大昌法難”已經過去一百年,圓真教的元氣卻還沒有恢復,這所圓音堂雖然逃過一劫,如今也是苟延殘喘,處處透露着頹敗的氣象。
自雪中天意外落馬後,少浪劍就從側面對雪家尤其是明夫人做了一番瞭解,獲知雪中天的母親明夫人是個脾氣十分古怪的人,她深居簡出,絕不輕易見人,她蔑視一切世俗禮教,行事常出人意表,殺人如宰雞屠魚隨性而爲。
她年輕時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綵鳳凰”,但做了寡婦後人們更喜歡叫她“瘋婆子”。
少浪劍不懼她的瘋,他此來是奉顧雲海之命,代表蘇家送她果點,她再瘋再惡也不至於無端地把自己給殺了,他一路上都是這麼想的,但當他目睹了城東地區的驚人貧窮和餘弦堂的頹敗殘破後,少浪劍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她好歹也是豪門世家的夫人,爲何偏偏選擇住在這種地方,難道雪家窮到連一間體面的客棧都住不起的地步了嗎?這顯然是個笑話。她這麼做只能說明她的確個是與衆不同的人,這個人的心理絕不可以常理測度。
少浪劍吞了口口水,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小心應對。
他親自上前敲了敲圓音堂的大門,迎接他的是一個白巾裹頭的年輕圓音,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卻也明眸皓齒,光彩照人。少浪劍沒敢多看,忙將拜帖和禮單奉上,請其代爲傳達。圓音卻不敢接手,轉身領來一位兇巴巴的黑臉婆子。
那婆子高顴骨,尖鼻樑,眼窩深凹,目光如狼,防賊似的將少浪劍上下打量了一遍,怪眼一翻,屁股一扭,一聲沒吭地躲了進去。
年輕圓音抱歉地朝少浪劍笑了笑,忙將大門關上,門已經朽壞,黑漆斑駁,唯有碩大如碗口的銅釘依舊錚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