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微知著,從這黑臉婆子身上,少浪劍便已看到了雪家的頹敗。雪家近代因人丁不旺而迅速衰落,目前在八家中實力墊底。明夫人十五歲即嫁入雪家,十七歲起開始守寡,守了十七年,大好的青春年華都付給了孤燈冷衾,心裡有些小變態也是難免的。
主子變態,連累僕奴也跟着變態,雖然聽來很悲慘,卻是最合乎情理的。
少浪劍努力擠出一點笑容,直覺告訴他這趟差事不那麼簡單,自己必須慎之又慎,絕不能給對方有任何機會發飆。
天色漸漸黑透,少浪劍已在門口站了半個時辰,黑門冷硬的像塊鐵,不見有任何人來喚他進去?餘弦雖已歸入城區,但河渠、池塘仍舊很多,樹多林茂,歸巢鳥兒的聒噪聲驚天動地,吵的人頭皮發炸。
這裡是窮人的聚居區,他們一整天都在爲生計奔波,只有此刻才得全家團聚,這裡本應該是人山人海的熱鬧,卻不想圓音堂外竟空寂寂冷落至此。
隨行挑擔子的兩個漢子面對這越來越濃厚的夜色變得焦躁不安起來,二人同聲哀求少浪劍放他們回去,理由是這塊地方不乾淨。一箇中年漢子鄭重其事地跟少浪劍說這地方邪乎的很,入夜經常鬧鬼,相傳大昌法難時,幾千圓音聚集在此,被地方豪強屠戮過半,那叫個血流成河,這些冤死的圓音們不肯轉世投胎,便化鬼怨留在圓音堂外,一到月黑風高之夜便出來招搖,就像眼下這情形,天上星月不明,地上沒有一絲風。
另一個年輕點的漢子也勸少浪劍說,既然人家閉門不見,索性走了算了,蘇家、雪家都是一樣的豪門大家,誰也不比誰高一頭,誰也不求着誰,擺着副臭臉子給誰看?這萬一耽擱久了,鬼婆子、鬼娘娘們都出來閒逛乘涼,一頭撞見,豈不被她們活活掐死?
少浪劍被這漢子逗的哈哈大笑,他揮揮手,打發二人先回去了。鬼不鬼的他倒不怕,他怕的是裡面要見的那個人。這位明夫人爲人行事到底是古怪的緊,把人晾在門外不說見也不說不見,算是幾個意思?
或許是因爲窮,雖然天色黑透,偌大的圓音堂裡也不見一盞燈燭,少浪劍不懂這裡的規矩,也未敢造次點燈,黑燈瞎火的一個人站在那。天色還早,陽氣未消,傳說中的孤魂冤鬼們還不得閒出現招搖,四周除了聒噪的鳥叫,一切都還平靜。
那位白巾裹頭的年輕圓音隔着門縫瞅見少浪劍孤零零的一個人侯在門外,竟也不害怕,心裡倒是有些佩服。她想了想,咬了咬牙,搬了個木墩子開門送去。
圓真教的信徒需出家集體修行,其信徒不論男女皆不留長髮,不睡牀,不坐椅子,飲食除了加鹽,不加其他任何佐料,也不得飲酒,風俗習慣上與中土迥異。真龍朝建國之前對圓真教即十分推崇,建國後更是推崇有加,尊其爲國教,歷代圓真教的教主都被封爲國師,即使是趙陽宗最鼎盛時期,其宗主趙鹽也不得不屈居於圓真教教主那摩道之下,列班右國師。
在真龍朝的鼎力扶持下,短短一百年間名不見經傳的圓真教便風行天下,成爲中土第一大教。上至天潢貴胄,權貴顯宦,下至販夫走卒,鄉野匹夫,舉世皆信圓真。
月滿則虧,水滿自溢。圓真教烈火烹油的好日子剛剛過滿一百年,一場大劫難便從天而降。“大昌法難”使圓真教名譽掃地,實力大損,昌盛時期被盲目崇拜情緒掩蓋起來的諸多矛盾和差異,在
法難之後被成倍放大。中土百姓對圓真教的態度有了地覆天翻的大轉變,對其信徒則嬉笑怒罵,惡語詆譭,將之形容爲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知廉恥的怪物。
少浪劍出身趙陽宗,對圓真教並無世俗人的歧視和偏見,但對其教徒也沒有太多的好印象。幾百年的國教尊榮,使得絕大多數圓真信徒都滋生一股盲目的自大。這種自大並未因爲圓真教的敗落而稍有收斂,反而以一種更爲變態的形勢表達出來。
小圓音的這份質樸讓少浪劍刮目相看,他偷偷地將這小女子打量了一番,看她舉止形容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兒,並非世俗人所描述的“男禿皆爲盜,女禿都是娼”,一時因想這圓真教也不知道得罪了誰,讓人給陰了,害的徒子徒孫們也跟着擡不起頭來。
又等了約一炷香的時間,那個苦瓜臉婆子健步而出,冷冷地對少浪劍說:“跟我走。”
天下的圓真(音)堂格局都是一樣的,外方內圓,四四方方的院子,圍着正中央一座圓頂石殿,差別只在規模,主教所居殿堂有七重,其餘大的有五重,小的有三重。
餘弦堂爲三重格局,自大門進去要過兩道小門才能到正中央的圓頂石殿。
圓真教真的落魄了,這一路上黑漆巴烏的,所有燈臺都是黑的,她們困窘的連一盞清油都點不起。
明夫人是客,再尊貴的客人也不宜奪佔主人的堂舍,但她偏偏就這麼做了,餘弦堂的正殿現在已被雪家徵用。黑臉婆子領着少浪劍來到圓頂石殿外,用手向石階旁一指,示意他在此立候,便獨自進了大殿。
這座圓頂石殿一共三層,高十餘丈,牆體用青石壘砌,光溜溜的像個內收的圓筒,到頂部猛然一收,形成一個穹形蓋子,這種風格與中土的土木飛檐房舍決然不同。
少浪劍放下挑子,不敢四處亂看,只是瞧了瞧立在殿外的兩個中年人,此二人身材不見得壯實,目光卻犀利的嚇人。少浪劍一早就聽說雪家雖然家主孱弱,但四大家臣卻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好漢。四大家臣之一的石空破他已經在校軍場上見識了,威風八面的一條漢子,眼下這兩人雖無他的霸氣,但距離明夫人如此之近,料必也不是外人。
婆子進去不久,開門探出個頭來,向二人微微點頭,便又退了進去。這兩個漢子便喝命少浪劍舉起手來,說要搜身,這讓少浪劍感到極大的屈辱,蘇家好心好意送瓜果來,卻被人家當賊防,他跟明夫人素昧平生,有什麼理由要害她?
他欲拂袖離去,又怕觸怒明夫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但就此讓人搜身也是萬萬做不到,略作思忖,少浪劍後退了一步,身軀微微前躬,面朝殿門,拱手施禮,朗聲說道:“蘇門少浪劍奉師父師孃之命送自產瓜果一擔,奉於夫人和少莊主解渴消暑。”
那兩個家臣見少浪劍不卑不亢,非但不怒,反而生出一絲微笑來。
只有那黑臉婆子橫眉立目地叫道:“你嚷什麼嚷,給我閉嘴。”
少浪劍沒有理睬她,自古以來都是“神仙好見,小鬼難纏”,這種人最是討厭,跟他們置氣完全沒有必要。
殿中沉默了一陣,便有一個聲音說道:“我雪家雖然貧寒,幾顆瓜果還是吃得起的,何必蘇莊主、衣姐姐費心。你挑回去吧。”
少浪劍聞聽話頭不對,倒也不慌,不卑不亢地應答道:“瓜果雖不值什麼,卻是蘇
家莊園自產的,莊主親自過問,夫人親手採摘,足見親愛之心。”
這話說過,那黑臉婆子抓狂一般衝着少浪劍呲牙咧嘴,口中卻不發一點聲音,那兩個粗壯家臣的臉也陡然黑了下來。
少浪劍心裡咯噔一下:自己這話又觸着她什麼忌諱了?
四周紋風不動,天悶的怕人,除了夜蟲無休止的聒噪,絕無一點人的生氣。
少浪劍想開天眼看看四周有沒有別人說的鬼怨,最後還是忍住了,怪物當前,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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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死一樣的沉靜持續了約半盞茶的功夫,少浪劍汗透衣衫。這期間,他始終保持謙恭的站姿,身體一動不動,目不斜視,氣不長喘,安靜的像塊石像。
“替我謝謝衣姐姐和蘇莊主。賞了,給茶。”
有人捧來一盤銀錠,有人送來一碗涼茶。少浪劍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收了銀錠,正要向裡面道聲謝。一個家臣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少浪劍頓時警覺起來,連忙告辭而去。
直到走出內院大門,他近乎休眠的心臟纔開始重新跳動,這一刻他的心堵的厲害,整個人就像要爆裂一樣,身上的汗水泉水一般簌簌往下流淌,回想方纔的那一幕他既感心有餘悸又覺得屈辱,自己明明一番好意而來,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差點把小命丟了。
這特麼的都是什麼狗屁世道,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讓開,讓我進去。”
在圓音堂的大門前,他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嬌叱。他微微一笑,這聲音現在聽來恰如天邊飄來的仙樂一般美妙動聽。
少浪劍衝那個和善美貌的年輕圓音點點頭,說了聲:“請把門打開。”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輕輕地推開了門,卻小聲提醒道:“外面有個人好凶的。”圓音說完便低了頭,她的聲音悅耳又溫柔。
少浪劍衝她笑了笑,回了聲:“多謝關照,我會小心的。”
餘弦堂的正門外,白小竹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握着長劍,正虎目圓瞪地跟兩個雪家家臣對峙。幾個裹着灰袍的年老圓音躲在一旁,目光狠毒地盯着白小竹,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活吞了她。
咳咳,白小竹忽然聽得一聲熟悉的咳嗽聲,懸在嗓子眼的心頓時掉落下來。
“你,竟然沒死?!”
見少浪劍活蹦亂跳的站在她面前,白小竹似乎有些不適應。
“好好的要咒我死,真是的。”
白小竹沒心思跟他鬥嘴,她把少浪劍翻來撥去檢查了一遍,發現沒有少什麼零碎後,這才鬆了口氣。
“白姑娘,您可驗清了,少公子如今是毫髮無損地交在了您的手上,日後要是缺了什麼,少了什麼,可別怨咱們。”雪家的一個家臣嬉笑道,雖無惡意,卻讓少浪劍感到不快。
“算你們識相。”白小竹瞪了眼那家臣,收了劍,一把拽住少浪劍,霸氣地說:“你們看清了,這是我的人,以後誰敢爲難他就是跟我白小竹過不去,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兩個家臣嬉皮笑臉道:“瞭然,白姑娘的人,咱們絕不敢碰。”
少浪劍很欣賞她今晚的霸氣,跟雪家打交道,謙恭禮讓一文不值,就得有份霸氣。
“快跟我走。”白小竹嘴上硬氣,心裡到底底氣不足,撂下這番狠話後,立即拽上少浪劍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