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浪劍本是身不由己地捲入這場戰爭,卻成爲最大的得利者之一。
一戰而成聖騎士讓他名揚天下,騎團騎士讓他一步登天,他的人生在此徹底改變。
在外人看來,他應該興奮的三天三夜都睡不着覺,興奮的狂歌亂舞,否則怎能表達心中的喜悅?但少浪劍卻表現的出奇的冷靜,他甚至一度萌生辭官隱居的念頭,若非司空湖死皮賴臉的竭力勸阻,他早已瀟灑離去。
入選騎團後,他不得不離開了道州軍,回軍營向麥家兄弟道別時,發現麥畑的眼睛紅通通的,似乎剛剛哭過,這場大戰他是衝着建立功勳、揚名立萬來的,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兩位堂哥,兩位賓客都建立了不朽的功勳,他卻泯然衆人了。
以麥畑在戰場的表現,是有資格受封騎士的,但麥長寧出於家族長遠利益的考慮沒有爲他請功。旁觀者清,少浪劍和麥家兄弟明瞭其中深意,卻不便向他透露,只能浮皮潦草地勸他說公門深似海,不去也罷,省的麻煩,倒不如回永安郡去,把麥家的根基打好,這樣才能進退有據。
姑涼城戰場大閱兵只是一個排練,更大的閱兵在齊郡舉行,這場閱兵的最**是道州大都督柏光向天子獻俘,他在追殲殘敵的過程中砍了一萬多顆人頭,據說都是蠻人的,他用鐵鏈串起來向皇帝貢獻,又將數百蠻族俘虜當衆斬殺,用他們的血祭奠報國捐軀的將士。
這是整個閱兵的最**階段,但閱兵最讓人興奮的環節卻是論功行賞,提着腦袋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仗,總該論功行賞吧。
天子當然不會冷了將士們的心,齊郡閱兵的當天,皇帝下詔分天下九州爲十二州。析林州爲林、岱二州,擢升功勳卓著的道州軍諮使麥長寧爲岱州大都督;析海州爲海、齊、洪三州,任命功勳卓著的宮衛軍將軍阿斯密震川爲齊州大都督,任命功勳卓著的左虎衛上將軍公野望爲兵部尚書兼任洪州大都督。
道州大都督柏光功勳卓著升任內大臣兼監門衛大將軍,進爵輔國公。道州大都督一職由兵部侍郎柏盛出任,柏盛是當今天子的堂弟,爵封寧安郡王。
對這一安排衆人褒貶不一,將海州一分爲三,衆人尚可理解,海州地方疏於防範,致使蠻族渡海而來,直插真龍朝腹心之地,戰事一起,指揮調度又屢屢出錯,待大軍進入海州後,輜重給養時常供應不上,組織調度一塌糊塗。這些都不說了,最後竟使天子被圍姑涼城,犯下如此罪過,若不給予懲戒實在是說不過去的。
齊郡本就是州,此番被屠戮一空,設州重建,勢在必行。此外還有一個原因,齊郡所轄滄海縣的田氏野心勃勃,世人皆知,在齊州建大都督府,派遣名臣重將鎮守,利於遏制。復建洪州應該是出於同等考慮。
只是派遣左虎衛大將軍公野望出鎮洪州似乎有些用力過猛,左虎衛是天子禁軍中實力最強的一支,拱衛中京城和洛州,號稱國之中堅,中流砥柱。
公野望長期擔任左虎衛大將軍,此戰又建立絕大功勳,封郡王是對他的最好獎賞,現在卻讓他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出鎮洪州,這無疑是一種貶斥。出鎮在外的兵部尚書只是掛職,並無實權,洪州大都督的地位再重要又豈能與左虎衛上將軍相提並論,皇帝作此安排若非用力過猛,就是對公野望的不信任。
至於將道州軍諮使麥長寧任用爲岱州大都督,表面看是重用,實際卻是把他放在火上烤,岱州本來也是一州,爲第五王朝外戚閔氏的領地,閔氏的地位本來高於柏氏,柏氏崛興後,閔氏心裡不服,柏氏便扶持與之有宿仇的林氏打擊閔氏,閔氏戰敗後,岱州降格爲岱山郡,成爲林州下轄的一個郡。
不過閔氏雖連遭打壓,但實力猶在,一直在鬧獨立,這些年林州的林氏家族被西北蠻族所牽制,無暇顧及南方,致使閔氏死灰復燃,設置大都督府,派重兵予以鎮壓勢在必行。這一點甚至連林氏也是樂見的。
永安郡麥氏跟閔氏的境況有些類似,也是第五王朝的權貴,也不服柏氏,同樣也遭到柏氏的打壓,只不過麥氏身段更加圓潤,手段更加高明,讓柏警惕之餘又不得不重用。想那麥長寧本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一心想取代柏光,獨佔道州,復興麥氏勢力,皇帝用他鎮守岱州,豈非是一毒攻毒之策?
這些事少浪劍並不關心,他現在想的是究竟要不要去什麼騎團,畢竟一入公門深似海,進去青絲出來雪,自己既然無心於什麼功名利祿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呢,白白耗費自己的青春年華呢。
司空湖卻開始豔羨做官的生活,自他被授予四等騎士後,待遇明顯好過了,衣食無憂,優哉遊哉。少浪劍現在是聖騎士,又入選了騎團,那可是天子的貼身衛隊,便是普通一兵,地位也是
相當高的,待遇更是相當的豐厚,放着這樣豐厚的待遇不去享受,爲何要去混江湖。
混江湖很風花雪月嗎,不,絕大多數情況下是要忍飢挨餓的,這且不算,日日掙扎在生死線上,今晚睡下不知明日是否有命起來。
這樣的日子究竟有什麼好向往?
混官場就不同啦,最不濟,還有口飯吃不是。
在司空湖和麥家兄弟的再三勸說下,少浪劍終於答應去中京城,去他的騎團。
這兩天他側面打聽了一下,騎團看似尊榮無比,實際就是個養尊處優、吃閒飯的地方,騎團的騎士除了在舉行盛典時披紅掛綵出去招搖一下,平素並無什麼事可做,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閒着沒事幹。
這樣的生活豈非正是自己嚮往的?
因爲麥長寧要出任岱州大都督,一些事需要做些交割,因此也就顧不上管兄弟倆,幾個年輕人得了這樣的空閒,自然四處閒逛。
這一日,衆人到郊外打獵,運氣好,收穫頗豐,司空湖因見風和日麗,又無北風,便提議在山坡燒烤喝酒。衆人欣然應諾,篝火燒起來,獵物也洗剝乾淨切成條塊,衆人圍着篝火烤肉喝酒,其樂融融。麥峰喝了一點酒興奮起來,和衆人說起了軍中之事。麥畑心細,趕緊支開隨從,免得他胡言亂語,泄露天機,招惹麻煩。
麥峰沒有他堂哥的這份細心,他大咧咧地嚷道:“你們知道嗎,那日姑涼城下,打着天子鑾駕出城的並非陛下本人。”司空湖道:“這個不稀奇,早就傳開了,說是天啓侯穿着天子的袍服,帶着黃金面具假冒天子。”麥畑道:“那天子本人呢。”麥峰笑道:“陛下真身當然在城裡啦,萬鈞之軀豈能輕易涉險?”
司空湖啊了一聲,細想當日衆人隨公野望靠近天子鑾駕時的情形,果然是有些蹊蹺,天子鑾駕本來是停在當地,四周也沒有蠻人騷擾,但見到公野望後,卻忽然折轉進城去了,還將城門封堵了起來,讓公野望等人在城門外等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才傳詔接見。
當日以爲是皇帝要擺擺臭架子,震懾一下羣臣,卻沒想到是另有緣故。公野望是皇帝的親近之臣,即便是戴着黃金面具也是能認得出來的,更何況接見重臣,皇帝有什麼理由戴着面具?所以要回城,回城才能把假的換成真的。
“我去,竟有這等事,阿浪,你也沒看出來?”
少浪劍沒有應答,只是笑了笑。皇帝他是見過一面的,人到中年,已經發福,肚腹很大,而那天戴金面具的假皇帝卻身材適中,坐在馬上腰桿挺得筆直,是一名職業軍人無疑。不過麥峰的話其實也不可信,皇帝沒有坐在皇帝的位置,但也沒有留在城內,而是站在假皇帝的身邊,就混在護衛皇帝鑾駕的六名聖堂武士中。
聖堂武士是九階武士的別稱,是軍中最高級別的武士,除了戰績、資歷和榮寵,武技修爲必須達到峰巔境,在戰場上聖堂武士無一例外地都戴着面具,以保持其神秘和威嚴。這樣的人或許外形大腹便便,貌似笨重,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虎氣,而護衛在皇帝身邊的六名聖堂武士中偏偏就有一人舉止遲鈍,一副老態龍鍾的遲暮像。
在伏龍峪,少浪劍是見過皇帝本人的,雖未敢正面細看,但舉止神態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皇帝已垂垂老矣,雖然他真實年紀並不大,但多年艱辛繁重的國務操勞和後宮奢侈無節制的生活早已掏空了他的精神和肉體。
身體和精神上的衰敗讓他比任何時候都缺乏安全感,他懷疑一切,不相信任何人,他唯一肯相信的就是自己和陰暗的角落,所以他放棄皇帝的尊榮,隱身在陰暗處。
“戰場上瞬息萬變,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小心無大礙,陛下這麼做我以爲沒有什麼不妥。”麥揚最近看開了許多事,對很多事都有了與以前不同的見解。
此事就此打住,聖心難測,爲臣子者胡亂揣度聖心也十分不妥。
“唉,你們瞧瞧這座山,跟伏龍峪是不是有些相像?”
麥峰忽然指着對面的一座山包說道,麥揚知道他要說什麼,連忙咳嗽了一聲,又打着哈欠道:“這樣的好天氣,吃飽喝足,睡一覺真是享受啊。”
被大哥截斷了話頭,麥峰覺得很無聊,就繼續烤他的肉,喝他的酒。
麥畑忽然說道:“最近有傳言說那日在舊宮縣十字街口騎馬傳報陛下遇刺的人竟是個蠻人奸細。這話可信嗎,朝廷裡真有人要害陛下?”
這話很有意思,麥峰頓時來了精神,不過在麥揚的逼視下他又無可奈何地縮了回去。
麥家兄弟的表情和動作,司空湖看在眼裡,故意接過話來說道:“這個沒什麼好說的,陛下遇刺,應該封鎖消息纔對,他如此大肆
張揚,一定另有詭計。”麥畑道:“何止呢,有人還說這個人的幕後老大就是天啓侯,這豈非可笑?”司空湖道:“這當然可笑,天啓侯一直坐冷板凳,是陛下擡舉他才做了監門衛大將軍,他怎麼會謀害陛下呢?我想是天啓侯平素太過正直得罪的人太多,所以有人趁機饞毀他。”
話說到這,麥峰終於忍不住了,他譏諷司空湖道:“你的消息都是哪來的,道聽途說,不足爲信!天啓侯能做監門衛大將軍,根本就是帝后兩黨妥協的結果。”
“麥峰!”麥揚一聲大叫,喝阻麥峰說下去。
“哥,這有什麼,都是公開的秘密了,再說這裡都是自己人。除了麥畑,我們馬上都要到京城去,有些東西總得心裡有個數。”
司空湖笑嘻嘻道:“不說了,不說了,不說也好,如今風聲緊,小心隔牆有耳,讓人聽了去,密報上去,惹來麻煩。”
麥峰道:“隔牆有耳得有牆才行,這裡哪有牆,哪有耳?說說怎麼啦。”
麥畑道:“都不是小孩子了,孰輕孰重還分不清嗎,堂兄未免太過謹慎了。”
麥揚撇撇嘴,頓了一下,卻道:“帝后之爭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太后她老人家鳳體違和,早已經不管事,哪還有什麼帝后之爭?”
麥峰道:“怎麼沒有?太后是去年才中的風,中風是中風,只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可並沒有說不管事,朝廷大事如今還是太后最後說了算。再說了,後黨一手遮天,哪有這麼快就敗落的。且得鬥呢。”
聽到個“鬥”字,麥揚臉上肌肉猛烈地抖動了兩下,這種宮闈秘辛,常常十分敏感,說不好就會引火燒身,何況宮禁中的事真真假假,雲裡霧裡,誰敢言真假,很多時候也就是說個熱鬧,爲一時的熱鬧和痛快而招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值當嗎?
不過,麥揚很快又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這是怎麼了,怎變得如此謹小慎微,昔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呢?他默默地思想了會兒,終於明白過來,不是他變了,而是如今的境遇不同往日了,以前他父親是道州的實力派,架空柏光,一手遮天,道州距離中京城又遠,皇權勢力鞭長莫及,他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所以無所顧忌,因爲底氣足腰桿硬。
現在他父親被明升暗降,支去岱州與閔氏混纏,實力固然弱了血多,道州的根更是讓人斷了,而且他本人也即將去京城騎團入職,那裡是皇帝的地盤,皇權巍巍,水深不可測,自己又哪來的底氣?
如此看來謹小慎微並非他的天性,只是環境變化讓他收斂了,可他的兄弟麥峰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舊口無遮攔,這可是一件很傷腦經的事。
“我看說說也無妨,若是連兄弟朋友都不能信任,這活着該有多累啊。”
見麥揚愁眉不展,少浪劍發話勸慰道。麥揚尷尬地笑了笑,少浪劍說的在理,他們的友誼是經過血與火的考驗的,值得信任。他不再說話,低下頭專心烤肉。他烤肉很有一套,肉烤的脆而不焦,很可口。
沒有了大哥的羈絆,麥峰頓時變得眉飛色舞起來:“天啓侯是皇太后的孃家人,比鎮國公長一輩,不過年歲倒是差不多。他早年是文官出身,在戶部多年,擅於理財,後來在林州做大都督,跟蠻人作戰,履立功勳。林氏爲了拉攏他,要把女兒嫁給他,兩家聯姻。太后不看好這樁婚事,反對娶林家姑娘爲妻,天啓侯擰勁上來,竟然違背太后的懿旨,擅做主張,娶了林家姑娘爲妻。太后一怒之下將他革職,天啓侯只得返回封地,隱居在野耕讀十年。三年前,左監門衛大將軍秀船宿去妓館嫖娼,賴賬不給錢,讓人打斷了腿,沒臉混只好辭職,左監門衛大將軍的位置空缺出來,帝后兩黨爲此明爭暗鬥了十幾個回合,誰也壓不住誰,末了只得重新啓用兩邊都信得過的天啓侯。所以我說天啓侯能有今天既不是陛下的重用,也非太后的擡舉,而是兩家爭執不下妥協的結果。”
司空湖把頭直搖,連聲噓嘆道:“在南州時我只聽說太子和陛下有些不睦,並未聽聞帝后相爭,這兩家真的斗的很厲害嗎?”
麥峰笑道:“太子是太后力主冊立的,陛下並不喜歡他,太子與陛下不睦就是陛下和太后不睦,只是太后從來都是隱身幕後不露面,外人不明所以,以爲朝廷裡只有太子和陛下爭執罷了。其實若無太后撐腰,太子早就被廢黜啦。”
麥揚咳嗽了一聲,顯然認爲麥峰說的有些過頭。
“我說錯了嗎,這不都是明擺着的事嗎?哥,你今天是怎麼啦,成了裹腳老太太。”麥峰不服氣,也有些瞧不慣兄長的謹慎。
“道聽途說!宮闈裡的事哪是那麼容易看明白的,真真假假,誰敢說自己能看的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