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一身錦衣玉袍,二十多歲的年紀,英俊富貴的公子哥。嘴角泛着苦笑。
他覺得他今天是倒黴透頂。好端端的在東府裡和賈蓉、尤二姐、尤三姐吃着酒,結果給老太太派人喊回家,命他去把賈環找回來。
這簡直是搞笑!
他雖說是賈環的兄長,但他拗得過賈環?還不是得聽賈環的。那晚他親眼看着賈環進了王府,卻不知道最終是怎麼談的,導致賈環去舉報叔父(王子騰)。
這大概是闔府上下最不痛快,急着要賈環解釋的地方吧!
和小廝、林之孝一起等在外頭的胡小四無所謂的看着賈璉走進去。就他的估計,璉二爺在三爺面前佔不到優勢。
而錢槐額頭上已經有些冒冷汗。這纔多大會功夫,璉二爺就跟着來了。可以想象此刻府中老太太的憤怒。有點像戲文中練下12道金牌啊!
錢槐確實沒有猜錯,此時,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一縷縷的暮色緩緩的籠罩在天地間。
榮國府,賈母上房中,等了賈環快大半個下午的賈母,怒火中燒,情緒已經壓抑到極致。臉陰沉的似乎有水滴下來。可以預見,如果賈環現在在她面前,將會迎來怎樣的風暴?
正廳中,氣氛沉鬱。以至於,連鴛鴦都不敢出聲提醒老太太要擺晚飯了。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還沒有賈環回來的消息。賈母花白的眉毛都快要豎起來,眼臉瞪着,冷光四溢,冷聲道:“鴛鴦,派人叫老爺親自去將那個孽畜帶回來。”
她已經不想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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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萬家燈火。
賈政正在外書房中和清客們一起喝酒,閒談,一名小廝進來,“老爺,老祖宗讓我來傳話,三爺還在外頭喝酒,請老爺去把三爺帶回來。老祖宗說她在裡頭不吃飯也要等着。”
賈政以爲賈環早回來了。對他而言,即便要賈環給一個解釋,有後頭的老太太處理賈環、協調親戚間的事情。他並無需多費心。而聽到說,賈環還在外頭喝酒,老太太不吃飯也要等着。頓時,怒從心起!
賈政將手裡的酒杯丟在地上,一聲清脆的響聲,幾百兩銀子的酒杯就此報銷,怒聲道:“孽子…,來人,備車。把繩子帶上。他還反了!帶不回來,就捆回來。”
看着賈政一疊聲的吩咐,暴怒的大踏步走出去。程日興等清客面面相覷,這什麼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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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走進來的時候,雅間中的衆人都注意到了。公孫亮、羅君子等人因住在望月居,都認得賈璉。
賈璉苦笑着拱手道:“環兄弟…”
賈環神色淡淡的打斷賈璉的話,“璉二哥先等着吧!”
左都御史殷鵬輕哼一聲,不滿的皺眉。正是掃興。他年紀約五十多歲,一身淡青色的便服,身量中等,眼睛有神。
這時,賈環也看到進來兩名陌生的中年文士。他並不認識廟堂之高的大佬,九卿之一的左都御史。也不認識國子監祭酒。這年頭可沒有電視機,可以時時看到領導的臉。
不過,賈環在商場上廝混,看人還是能看幾分。見兩人氣度不凡,應該不是路人甲路人乙。
給賈環看見,殷鵬開口道:“賈子玉可還有詩?”
賈環微微一笑,看着殷鵬,答道:“有酒自然有詩。閣下想必就是三元酒樓的東主。”說着,指指小二手上的酒瓶,只有五瓶紅酒,“酒不夠了!”
殷鵬心生好感,爽朗的大笑,“好!好!痛快!”換過身邊的一名長隨,道:“回去把酒窖裡我珍藏的,剩下的五瓶西洋葡萄酒酒拿來。”說着,對賈環做個手勢,“請!”
這時,也沒有人提醒賈環,殷鵬、胡意兩人的身份。都想看看他的極限,竟然還能寫詩。今天這一幕傳出去,必定將是詩壇上的盛事。有左都御史、國子監祭酒見證,分量可就大不相同。
左都御史殷鵬再添五瓶酒,加上起來,賈環要寫十首詩。還差三首詩!
賈環笑一笑,接過重新滿上的酒杯,提筆揮毫,第八首:“超然臺上望江南: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
接着,第九首:“詠寒菊: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欲知卻老延齡藥,百草摧時始起花。”
再來,第十首:“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
“好!”
“好!”
一連三首詩,有名句如: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如:春--宵一刻值千金。又有最後一首以其清新、細緻的筆法描摹春夜裡迷人的景色。寫花香,寫月色,寫高樓裡傳出的幽幽細吟的歌樂聲。詞藻清麗,別有意趣。
衆人轟然叫好!不吝溢美之詞。古人說:李白斗酒詩百篇。今有皇周賈子玉,兩杯葡萄酒,十首七絕句。
左都御史殷鵬看着書桌前一手持杯,一手持筆的少年,心中歎服,道:“快哉!如此詩才,名不虛傳。果然是: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國子監祭酒胡意感慨道:“今日所見,實平生一大奇事、快事!”日後,胡意將今天的所見所聞寫入他的筆記之中,爲世人重新了今日的一幕:
時左副都御史張安博治罪,弟子、幕僚憂愁。末幾,局勢變幻,左散騎常侍鄭承下獄。張伯玉將出。弟子慶賀,吾與大中丞殷酌酒於三元酒樓,適逢其會。
前者有大宗師方言環詩名。以試之。上西洋葡萄酒五,環提筆立就。大中丞殷再上葡萄酒五,詩立成。國朝定鼎百五十年,天下詩才,環佔八鬥。
至於後面發生的事情,國子監祭酒胡意則沒有記錄。
…
…
賈環裁詩而成,錄下十首七言絕句。雅間之中一片讚譽之色。
賈璉、林之孝幾人都是苦笑。今天才算是知道環三爺在外面是何等的風采!似乎,賈府內的人沒有這樣的認知啊!對環三爺的認知,只有兩點:第一,鬥爭手段凌厲。第二,前途無量。
這錯了,貌似遺漏了什麼東西。
此時,淡淡的暮色從窗外透進來。盛夏的餘威還在肆虐。不知道什麼時候,雅間中點起了蠟燭。
賈環已經知道左都御史殷鵬、國子監祭酒胡意的身份。他還沒有入官場,以科場後輩的禮節見過兩人。這兩位都是兩榜進士。大中丞、大司成都是清流職官。不是兩榜進士中的佼佼者,根本坐不住這兩個位置。
這時,從雅間闖進來一羣人,氣勢洶洶。爲首的正是穿着石青色儒衫的賈政,手指着賈環,厲聲喝道:“孽子,你還有臉在這裡和狐朋狗友喝酒!”
賈政大喝一聲,雅間中頓時安靜。
賈政心中憤怒的情緒噴涌而出,“你祖母等着你回去解釋,連飯都沒吃。孽畜,跟我回去!”
賈政身後的一名小廝走前半步,手上拿着繩子。什麼意思,可想而知。
聞道書院的衆人都是微微變色。剛纔連續幾撥人來催,大家其實還是有些擔心的。但賈環都打發了。這畢竟是他的家事。大家也不好說什麼。而此時,賈政的怒罵,罵他們倒是其次。但對賈環的名聲會有些影響。
這時,賈環身邊的人羣之中,想起一聲冷哼,“賈參議好大的火氣啊!”說話的是國子監祭酒胡意,臉上帶着冷意。他很有點不滿。狐朋狗友?
今天這一幕遲早要名傳天下。十首七言絕句頃刻立成,這是什麼樣的場景?多少年沒有。日後,文壇中提起來,說到他時,會說什麼?被一個小小的通政司右參議指着鼻子罵狐朋狗友?
賈政一看,認出國子監祭酒胡意,心裡磕磣一下,知道得罪人了,氣勢頓時少了三分,拱手作揖,“下官見過胡大人。”
胡意冷淡的點點頭。
賈政再向胡意身邊的左都御史殷鵬行禮,“下官見過大中丞。”賈府和都察院交好。都御史的碼頭,當然是要拜的。他和殷鵬有些情面。
殷鵬淡淡的“嗯”一聲,訓斥道:“存周,令郎風姿無雙,且已行過冠禮,尊師重道,品行端正。你一口一個孽子、孽畜,怕是不妥吧?徒令天下人笑話。”
賈政,字存周。
殷鵬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朝廷重臣。他一聽就知道賈政搞什麼名堂。最近賈環舉報他舅舅王子騰的事情傳遍朝野。但作爲士林前輩,他是支持賈環的。
其一,國家法度豈是兒戲?一個皇商縱奴殺人命案都要掩蓋,那國家離滅亡也就不遠了。
其二,賈環舉報王子騰,乃是爲師長的一片赤誠之心。舉報父親當然不行,但這個理由舉報作爲主審官的舅舅,足矣。
賈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父親教訓兒子天經地義,但誰讓他剛纔不小心把大中丞給罵了呢?不怪別人找由頭訓斥他。
殷鵬再道:“令郎少年英姿,詩才超絕。不可以尋常稚子對待。他若是到我這科場前輩府上,都有一席之地。以老夫看來,可早日定親、成婚。老夫亦有一語要送給存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
這一句後面還有兩個短語:治國、平天下。但殷鵬刻意的停留在“齊家”這裡,就是要表達他的不滿。
賈存周搞什麼名堂?賈環舉報王子騰的事情,朝野矚目。賈家的後宅婦人竟然干涉外事!這家是怎麼治的?可笑、荒謬!
賈政臉上露出慚愧之色,氣勢全無,勉強的道:“下官謝老大人教誨。”帶着賈璉、林之孝等人退出雅間。
賈環平靜的和衆人道別,追着賈政離開。殷大中丞噴人,噴的是政老爹,他當然是不能道謝的!雖然他心裡確實有些感激殷大中丞的擡愛、誇獎。至於,書院同學的擔心,他知道,沒事。
三元酒樓裡的衆人紛紛散去。
殷鵬和胡意在門口道別。
胡意笑一笑,似有所指的道:“有孝心是好事,但愚孝並不可取。”他說的是賈政。
殷鵬點點頭,點評道:“失之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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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美的馬車平穩、快速的從宣武門裡街的三元酒樓向北回賈府。
賈政作爲賈家的頭面人物,百年世族,馬車自是一等一的。馬車中佈置的奢華、寬敞、舒適。
賈政給殷鵬說的意興闌珊,但該說的還是要說,只是有氣無力,“你怎麼解釋用薛文起縱奴殺人之事舉報你舅舅的事情?”
賈環神情從容,平靜的道:“父親何不派人問問舅舅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