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和安街賈環的家中佈置了靈堂、白幡。空氣中瀰漫着燭火、香灰的味道。氣氛壓抑。
賈府裡過來幫忙的管事、奴僕對裴姨娘感情並不深刻。但元伯、沫兒等與裴姨娘相處多年。後院裡哭聲幽幽。
紀鳴在前院裡幫賈環接待着前來安撫他的金陵各家的管事、隨從等。
賈環在金陵城中並非無名之輩,再加上他皇妃弟弟的身份,他家裡死了人,中散先生等收到消息的名士,賈史王薛在金陵的族人,李守中,金陵城內的豪商,都派人前來弔唁。
當然,因爲裴姨娘不是賈環的什麼人,只是他表妹的姨娘,規格有限。
賈環在偏廳裡和等候多時的衛弘的長隨見了一面。這名長隨帶了最新的消息:陳家承認指使殺人的是揚州鹽商。
“辛苦你跑這一趟。還請代爲轉告衛尚書,賈環多謝!日後必有厚報。”
“賈老爺客氣。我一定將話帶到。”
送走衛弘的長隨之後,賈環沉默的回到內院中,先到東廂房中去探望黛玉。所謂的揚州鹽商就是鄭元鑑。
夜色已深,黛玉還沒有休息,坐在鋪着坐褥的木椅上,哽咽着流淚,悲不自勝。屋中紫鵑、襲人、沫兒、雪雁都在。各自臉上有悲慼之色。見賈環進來,幾名丫鬟紛紛起身,“三爺。”
賈環點點頭,走到黛玉面前。
黛玉哭的梨花帶雨,嬌怯柔弱,仰着頭,道:“三哥哥…”
賈環輕扶着她的肩膀,低聲道:“妹妹,不要怕。有我在。”不是“不要哭”,而是“不要怕”。
林黛玉“啊”的一聲哭出來,趴在賈環懷中痛哭,“嗚嗚…我不怕。”
賈環抱着黛玉,輕輕的拍着她的背。他理解黛玉的心情。彷彿若天地間的孤魂野鬼,父母雙亡,至親無人,幸而有裴姨娘出現,填補親情的空缺。然而,現在裴姨娘也離她而去。
黛玉在賈環懷裡哭着,心底的情緒釋放,終於頂不住疲倦,沉沉的睡去。
賈環將她抱着放回到牀榻上,叮囑紫鵑幾個丫鬟,“你們辛苦下,好好照顧林妹妹。”聲音低沉。
紫鵑抹着眼淚答應,又道:“三爺,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賈環點點頭,返回的自己的屋裡。晴雯、如意兩人還撐着沒睡。深夜裡秋意凜凜,很有些冷。男主人和丫鬟們細細的、簡短的交談聲在濃濃的夜色中時斷時續。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帶來微弱的溫暖。
沒多久,屋裡漸漸的安靜下來。書房中亮起明亮的燈光。寂靜的暗夜之中,賈環在書桌前,或思考,或奮筆疾書。
如果,他沒有答應和衛弘合作,揭露糧價內幕,鄭元鑑敢不敢在此時動手刺殺他身邊的人泄憤?
如果,他沒有在揚州與鄭家結怨,會有今日的刺殺嗎?
如果,鉛彈打中的是黛玉,他是不是會痛苦、內疚一輩子?
太多的如果、假設!!!這些思緒浮起來,不過是軟弱的哀嚎。要做事情,要講原則,這就要得罪人。人活着,不是要躲在犄角旮旯裡“逍遙”,而是要往前走。要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一路,有風雨,有彩虹,有嘲諷,有謾罵,有攻擊,有殺戮,都要挺下來。男人肩膀上天然的職責、義務,就是保護自己的家人,遮擋風雨。
鄭家派人殺了裴姨娘,鮮血淋淋。恫嚇他,令他通入骨髓。他怕不怕鄭家再來一次?他不怕死?
但是,逃避、害怕解決得了問題?假如我們不去反抗,敵人用刀殺死了我們,還指着我們的骨頭說,看吶,這就是奴隸!
斷頭今日意如何?
血債,一定要以血來償還。
…
…
晨光在天際露出一抹魚肚白時,張安博起牀,寫好給朝廷的奏章:他的學生遇刺,他要彈劾金陵知府賈雨村破案無能,彈劾南京守備府武備鬆弛,彈劾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公報私仇。
不管兇手是否被抓住,這件事不可能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掩蓋下去。必須要有人付出代價!
金陵距離京城太遠了。他若是寫私信給軍機處裡的何新泰,讓他壓下來,給南京這邊壓力,恐怕是兩三個月之後的事情。還是奏章走急遞鋪更快。
他願意爲他的學生賈環向朝廷“鬧一鬧”,要一個說法。相信何新泰會配合他的行動。
張安博將奏章收好,這時長子張承劍從外面進來,“父親,紀德信派了人來傳信,子玉昨晚和鄭國公鄧鴻談崩了。”
張安博微微皺眉,“子玉人呢?”
張承劍道:“往國子監去了。怕是準備刊印報紙的事宜。他的文章應該是寫好了。”
讀書人要是受了委屈,可以找一幫同學、同年一起到衙門裡去鬧,要一個說法。而賈環遭遇到刺殺,他的“鬧”,就是在報紙上廣而告之,從而給有司以壓力。
以金陵簡報製造的輿論壓力,至少能現在還在消極怠工的金陵知府賈雨村動起來,重視抓捕兇手的事宜。
張安博沉吟了一會,提筆給好友淮揚巡撫沙勝寫了一封書信,言明金陵城中的現狀,請他派出巡撫督標營來保護賈環的安全。賈環和南京守備府談崩,有些事情,就不得不防。即便賈環是皇妃的弟弟,但是就怕有人給賈環逼的狗急跳牆。
他從來就不懷疑自己這個弟子的能力:子玉要復仇,一定可以做到。
張安博寫好信後,對長子道:“你派人去一趟揚州,送給沙叔治。”
“嗯。”張承劍安排下去。吃過早飯後,和父親、田師爺一起去國子監。賈環果然在金陵簡報的編輯室中,正在安排人手準備提前刊印報紙。
頭版頭條的“金仲文”評論文稿已經準備好。賈環昨天晚上寫出來的。
見賈環紅着眼睛,一臉的倦色,臉色平靜的可怕。這種平靜其實更加喻示着他內心的狂暴。張承劍道:“子玉,報紙這裡有我盯着就行。你趕緊去彝倫堂休息下。”
賈環道:“也好。我想要和蕭幼安見一面,有勞伯苗兄派人去城裡的徽州會館請他來。”
張承劍道:“放心,我一定辦好。”
…
…
金陵簡報的發行日期分別爲每個月的十五、月底。定於八月十五要發行的報紙提前兩三天的話,會使得各項工作變得紊亂。
不過,金陵簡報的團隊是賈環一手帶出來的,縱然有些怨言,但各項工作還是加班加點的如約進行。準備在八月十三日清晨刊印出來,向全城發行。
國子監彝倫堂溫祭酒的公房中,溫祭酒拿到報紙小樣,上頭有賈環寫的文章,對來通風報信的監生道:“賢生辛苦了。”
監生訕笑道:“不辛苦。溫大人答應在下的事…”
溫祭酒道:“本官自是不會食言。”
將監生打發走,溫祭酒看了一會賈環的文章,哂笑幾聲,叫了一個長隨進來,“你將這份報紙小樣送到陳府去。”
…
…
八月十二日下午,陳子真輕車簡從,到金陵府衙中拜訪知府賈雨村。
在府衙儀門後堂的小廳中分賓主坐定後,陳子真將報紙小樣遞給賈雨村看,道:“前次我帶着家父的信前來,希望賈太守查封金陵簡報。賈太守有所顧忌。然而,有些人操縱輿論上癮了。”
賈環在文章中大肆抨擊金陵府衙不作爲。連士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殺都不重視,令士林心寒。
這樣的文章,會給賈雨村造成很大的破案壓力。
賈雨村笑一笑,接過報紙,道:“非是本官推脫。本官與賈府有舊誼。只要賈子玉鬧的不太過分,我就不會管他。”
陳子真微笑着喝口茶,示意賈雨村可以先看看報紙。
賈雨村看了一會,眼神就漸漸的凌厲起來,臉色沉下來。豈有此理!
陳子真微微一笑。
…
…
金陵簡報的印刷地點有兩個。一個是南京左都御史張經緯的族人張員外開的知仁書坊。一個是國子監的典籍廳中。
八月十二日下午,金陵知府賈雨村點齊近百名衙役,兵分兩路前往查封金陵簡報。
賈雨村本人親自帶人前往國子監。
消息很快就沿着府衙外看熱鬧的人羣傳播開去。賈雨村坐在轎子中,沉思着利弊。
以他的性情,他自是不願意受輿情的挾裹。而且,賈環在報紙上文章中寫的話,令他顏面大損。他豈能無動於衷。王統制哪裡,他亦有說法。
其實,這兩天以來關於刺殺的案情在各種傳聞中已經漸漸的變得清楚。
揚州鹽商鄭元鑑與賈環有仇。僱傭南京守備府營兵中的精銳火銃手刺殺賈環的表妹,作爲報復。只是火銃手最終打死的是另外一個姓裴女子。
當然,知道案情是一回事,他並沒有推動偵破兇殺案的想法。因爲,這起刺殺案件,最終還是關於金陵糧價的較量。局面還不清晰,他現在沒有站隊的打算。
國子監中得到消息,但沒有人出面阻攔賈雨村帶着衙役進入國子監中。宋司業給正在講學的張安博報信時,賈雨村已經帶人到了彝倫堂後的典籍廳。
正在使用木字活字印刷的工匠都被衙役們扣住。印刷好的報紙都被扣押。木板、墨汁被打翻的到處都是。場面中一片狼藉。
正在編輯室中盯着印刷的賈環、張承劍一起趕出來。
“住手!”張承劍爆喝一聲,制止了正在追打工匠的幾名衙役,氣的渾身發抖,怒道:“賈太守好大的威風。這裡是國子監,不是金陵府衙。”
賈雨村一身正三品的緋色官袍,冷着臉道:“本官接到士子舉報,金陵簡報意欲妖言惑衆,特來查封。本官已經知會國子監溫祭酒。張朋友還是讓開吧!這些報紙、工匠,本官要暫時收押。”
張承劍勃然大怒,罵道:“你大爺的!你這個助紂爲虐的狗官。”
他的好友賈環早就報過官了,賈雨村不理不睬,不緊不慢。這可是殺人案!兩天過去了,兇手還在逍遙法外。賈環越發的平靜、沉默。他看在眼中,急在心裡。
現在就指着用報紙來推動此事,好宣泄一些心中的情緒,祭奠死者。賈雨村竟然連這條路都要堵住。他如何不氣?
再者,金陵簡報是他的心血所在,賈環丟手之後就是他任總編。現在印刷廠都被打砸的一塌糊塗,他如何不怒?
賈雨村根本不屑於理會張承劍,揮揮手,麾下幾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起動手,將報紙、工匠全部收押,所有的印刷工具全部收走。
這些衙役打仗可能不行,但是在府尊面前欺負工匠還是會好好表現,十分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