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運私鹽這個罪名,是死罪。
鄭家因販運私鹽被抄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揚州。繼而往揚州府,淮安府、鎮江府、應天府傳去。
揚州鹽商的首商汪鶴亭在昨晚沒有前往揚州城內的新安會館。而是安坐在家中。因爲,他在和沙勝、賈環合作。抄家這種事,不可能落到他頭上,何須緊張?
最瞭解你的,往往就是你的敵人。揚州鹽商中的徽商和晉商別苗頭不是一天兩天。鄭家能被抄的如此乾淨利落,情報,自然是他提供的。一網打盡!
二十五日上午,汪鶴亭正在後院裡喝着茶時,一名貌美的小妾進來嬌聲道:“老爺,大爺派人進來請示,馬員外,嚴員外等六人前來拜訪。”
汪鶴亭輕鬆的笑着,道:“我換衣服,這就出去。”在小妾的服侍下,換了衣服,到前院的正廳中會見前來的六名徽商。
汪鶴亭五十多歲,身寬體胖,穿着秋季的衣衫,略顯臃腫,邁步進來,環顧着幾名同鄉,笑道:“諸位有什麼好驚慌的。咱們一直在配合沙撫臺賑災。再怎麼着,事情落不到我們身上來。”
另一名大鹽商總商馬均泰苦笑道:“汪兄,話是這麼說。可是昨晚的動靜,那聲勢…,嗨。我們是給同鄉們公推過來的!要你老兄出來說句話。”
自去年中秋詩會後,汪鶴亭藉助賈環的傳世名篇,名聲大漲,一舉成爲揚州城中的第一鹽商。他在徽商中的威望很高。
汪鶴亭從容的微笑,坐下來,道:“行。我一會就去拜訪沙撫臺。咱們徽商出錢出力,幫助沙撫臺、朝廷度過難關。好處少不了咱們的。鄭家的窩本可是不少。”
這句話,頓時讓所有的鹽商眼睛都亮起來。鹽商的根本就是在綱冊上世代傳襲的窩本。鄭家的窩本有六萬引以上,給汪家吃下大頭,他們也能分不少啊!
客廳中的氣氛漸漸的熱烈起來,汪鶴亭讓長子汪幼鴻安排上早點。花樣豐富,一壺好酒。幾人商議各種事宜。至於,怎麼瓜分鄭家的窩本,現在自是不談。還要在等等。
徽商站隊正確,最終肯定會享受到好處。至於,金陵那邊的事,糧價,和揚州不相干。
約上午十點許,汪鶴亭帶着長子出門,前往巡撫衙門。
…
…
查抄鄭家後,淮揚巡撫沙勝向朝廷稟報處理意見的奏章在第二天上午,就通過朝廷的公文系統送往京城。
處理意見是:男子籍沒,流瓊州。家眷發往教坊司。
沙勝另有密摺上奏給天子。
這些奏章、文案都是何師爺在臨去松江府前,一手包辦。這種奏章,一字一句,非常考究,真真正正的體現中國語言和權謀藝術。非老於此道的幕僚不可,賈環目前的水平還達不到。
賈環進入沙勝的幕府,處理的第一份文案是向下轄的各府縣下發了措辭嚴厲的問罪公文:朝廷賑災錢糧到災民手中,往往十不足三。寒冬將至,生民艱難。即日起,若在有貪贓賑災錢糧者,俱參照鄭家處理。本部院概不輕饒。爾等宜忠勤王事…
第二份公文是即將選派府縣的各級官吏交換巡查地方,督促賑災事宜,監督錢糧發放。
八月二十七日傍晚,賈環帶着隨從在揚州東關碼頭送何師爺何元龍前往松江府。
秋風徐徐。東關碼頭的一處水道邊,一艘小船已經等候着。長隨們將行李搬上船。何元龍與賈環在岸邊敘話、道別。夕陽蕭瑟的鋪陳在江水中。
何元龍看着表情平靜的賈環,知道他心中的哀傷並沒有釋放出來,輕輕的嘆口氣,“子玉,鄭家已經過去了。林巡按在天有靈,也不會再怪罪你。”
是的。鄭家、鄭元鑑已經過去。家產被炒,家人流放。抄得糧五千石,銀兩、器物、珍玩、鹽價值約五十萬兩。這都將投入到賑災中。然後,幾十萬受災的百姓,每天的用度不是小數目。這只是杯水車薪。
接下來,淮揚巡撫署衙要做兩件事。第一,以鄭家爲例子,逼迫豪強大族讓步。每逢大災,都是這些家族買地買人,擴充實力的良機。
錢帛動人心。不聽招呼的,估計還要抄幾家。所以,沙撫臺那天抄鄭家時會感慨他被稱爲酷吏。
第二,在糧食運抵淮南地區之前,要停止各地的以工代賑的工程,採取發放流食,維持最低生存的辦法,先維持住災民的生命。
各級官吏是否會造假,災民能否及時得到救治,是否有新的狀況出現?這裡面有大量的工作需要賈環主持、處理。沙撫臺並不擅長實務。
他希望賈環能振作起來。除了救災,後面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啊!金陵那邊的事不處理好,淮南的救災就難以完善。因爲,南京戶部纔是救災物資的來源地。僅靠商家捐獻,和抄家所得,撐不了多久。
賈環沉默了一會,“事情是我引起的。”他過不了他心裡那一關。
何元龍感慨的嘆口氣,他知道賈環要做什麼,“你前途無量,將來必然是宰輔重臣。何必…!唉…。你去做吧!我都爲你安排好了。”
他做不到,但很欣賞賈環這種重情義的做派。他的前途和賈環比不算什麼。若有罪責,罪證,都由他來承擔吧!
賈環點點頭,心中感激,抱拳一禮,並不矯情的去說“謝”字,“何兄一路順風。”
何元龍笑一笑,“會的。等我回來時,就是開慶功宴之時。”說着,登上小船,往長江中而去。
賈環目送何師爺遠去。天際邊,殘陽如血。
…
…
八月底的幾天,鄭家被抄的巨大沖擊過去。賈環也即將啓程,跟着沙勝,最爲首席幕僚,巡視各地淮南各縣,直抵一線。
夜,已三更。
淮揚巡撫署衙的地牢外,月光幽幽。鄭元鑑驚疑不定的兩名獄卒被帶到臨門的一處小院。
“鄭員外,可以啊,既然能走通關節,報個瘐死上去,假死脫身。”獄卒甲,調侃了一句,將鄭元鑑推進一間黑屋中,“進去呆着吧,等人來接你。”
鄭元鑑給推的一個踉蹌,心裡莫名其妙。鄭家都給抄了,怎麼還會有人來救他?甄家、陳家,都不會來的啊。除此之外,他經營的關係,誰敢得罪淮揚巡撫沙勝?
鄭元鑑頭髮沾着草,穿着有些髒的棉襖,心裡驚訝的思索着,擡起頭,頓時驚的汗毛都豎起了來。
屋中,還坐着一個人。
他認識。
藉着幽幽的月光,可以看得出賈環的臉龐。以及那雙堅毅的眼睛。賈環承諾放他一馬。
但是,鄭員外此時絕對沒有應該這樣的想法。因爲,賈環將一把手銃對準了他。黑洞洞的槍口,是死亡的審判。
“賈三爺,別,別衝動…”鄭元鑑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抵在額頭上的冰涼的鐵管在秋季寒冷的夜晚將那種顫慄的冰涼感覺傳到他心裡,痛哭流涕的道:“三爺,我該死啊。我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去殺你表妹。三爺,你饒了我吧。你就把我當一個屁給放了。我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賈環輕聲道:“別怕。”扣動扳機。
“砰!”
一聲巨響。復仇的火花閃現在夜色之中,掠過賈環冷靜的臉龐。打斷了喋喋不休,正在後悔的鄭元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而後,是死一般的沉寂、安靜。
賈環站着。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並沒有嘔吐。裴姨娘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記憶裡浮起來。那知性的笑容,安靜的話語,臨死前,她痛苦的皺眉。
眼淚,痛快、肆意的順着臉龐流下來。射出去的復仇的鉛彈,也是他心中的哀傷。
我說過:我會打爆你的頭。
我說過: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親手拿回來。
姨娘,你在那邊,要好好的。
…
…
九月一日凌晨,鄭元鑑受了秋寒,病死在獄中。消息報到沙勝處,沙勝愣了下,揮揮手,“按舊例處理。”隨後,帶着幕僚、督標營啓程,巡視淮南。
揚州城中關於鄭元鑑的死因衆說紛紜。有很多疑點。但沒有人去過問、打聽這件事。鄭家販賣私鹽是死罪。
九月初,揚州、金陵、淮南,風雲激盪。江都縣正堂沈縣令無心處理公務,這天上午,在後堂中與自己的幕僚閒話、下棋。
李師爺笑道:“沙撫臺處理鄭家是雷霆手段啊!再過幾日,賑災的效率恐怕要高起來。”鄭家這樣的大鹽商都抄了,淮揚兩府之內,還有富戶大族敢囤糧,小吏雜官消極怠工的話。沙巡撫的刀,不利否?這纔是巡撫之威啊!
沈縣令就笑,“早該如此!”他還是一個有熱血的縣令,喜歡這種強硬手段。
當然,鄭家背後是甄家。甄家現在已經失勢。所以,鄭家是個軟柿子。但是軟柿子,也是有示範效果的。
不過,他很清楚現在的局面不光是手段強硬就能解決。最終還是糧食的事。接下來,就是冬季。要是沙巡撫穩得住局面,那就是萬家生佛。穩不住,就會被反撲而來的壓力吞噬掉。
…
…
金陵,戶部尚書衛弘坐在戶部的公房中,安靜無聲,沉思着。陽光落在外面的地面上。
走過的幾名吏員,臉上帶着些嘲弄的笑,抱着文書,走進伍侍郎的公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