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名貴的香案陳設在碼頭四車道寬的官道上。香燭嫋嫋。香味飄散在微冷的初冬空氣中。陽光和熙的灑落。
寧儒身穿七品青色的翰林官服,站在香案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金陵大小官員。兼顧着英俊與滄桑的俊臉上平靜,令讓人看不出他內心裡的嘲弄。
聖旨的內容,他是知道的。南京戶部糧案,朝野震驚。金陵的官員們大約還以爲這是朝堂上的政治鬥爭。然而,誰知道陳高郎這個結局的真正原因?
賈皇妃在宮中向天子哭泣:她弟弟在金陵觸怒權貴遭到刺殺。天子近年來極其寵愛賈皇妃。震怒之下,召見一干軍機大臣,聖心獨斷。本來軍機處還在僵持。謝大學士與劉、何兩位大學士的處理意見不同。
據說,天子準備冊封賈皇妃爲貴妃。不過,按照制度只允許有兩位貴妃。當前天子的後宮之中已經有周貴妃、吳貴妃。
他實在是很鄙夷南京這幫官兒。貪--腐不是錯。千里做官只爲財嘛!三年周知府,十萬雪花銀。但是,誰想出刺殺賈子玉這樣的臭招?願賭要服輸。
腦子裡的念頭一閃而過,寧儒收回思緒,開始抑揚頓挫的宣讀第二封聖旨。
第二道聖旨,在固定的開頭用語之後,斥責南京戶部左侍郎伍藏屍位素餐,下獄問罪,令南京都察院審查。
“臣遵旨。”
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張經緯起身出列,上前領了聖旨。心中一陣感嘆。他要是早知道衛尚書的一方能夠獲勝,不隨波逐流,他現在說不定能高升離開南京。
然而,世界上沒有如果。張總憲的後悔只能是後悔。
張經緯令衙役上前,將已經失魂落魄的戶部侍郎伍藏的官帽、官袍剝掉,準備收押至都察院的監獄中。
“給我走開。”伍藏站起來,掙扎着,不讓兩名衙役靠近,悲憤的對寧儒大聲吼叫道:“朝廷何其不公也!我只是侍郎。我無罪。我無罪。”
寧儒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一名即將下獄的南京六部侍郎,不值得浪費口水。南京本就是養老之地。侍郎下獄,斷然沒有再起復的可能。
張經緯揮手示意,兩名衙役將掙扎着的伍藏拖走。伍侍郎的聲音在和熙的初冬陽光中飄的極遠。這一位的格調,比陳尚書要差很多。簡直是丟盡讀書人的臉。
戶部尚書衛弘臉上難得的露出快意的笑。他當初被朝廷的諭令訓斥,被陳高郎的黨羽伍藏擠兌的在公房中空坐。彼時,你是何等的驕矜。此時又如何呢?
張安博心中搖頭。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國庫的糧食關係到國庫民生,怎能倒賣?做人心中要有一條紅線。
以時間上推測,這樣的聖旨,並非是平抑糧價之後金陵官場的雙方的博弈,而是還在之前。這顯然是子玉出手的結果。鄭家,抄出不少東西啊!
鄭家之前和甄家走得近,後面是和陳家走的近。
伍侍郎被扣押送到都察院的監獄中。又是一名侍郎被帶走,離開碼頭、金陵的權力場。
跪伏着的人羣中涉及到倒賣糧食案的一些人,戰戰兢兢,如臨深淵。這兩封聖旨完全是算總賬的意思。一上來,就是疾風驟雨,毫不留情。恐怕寧欽差的調查都只是走過場。
在寧儒拿起第三封聖旨時,碼頭上的氣氛緊張起來。如同黑雲壓城般的感覺。
鄭國公鄧鴻都感覺到自己的背上在冒冷汗。下一個要處理的莫非是他?
賈雨村也不在一臉的淡然。正三品的侍郎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收監,他這個正三品的知府呢?張安博看出來的問題,他當然也看得出來。他現在是有點後悔,不該把賈環得罪的那麼很。
但是,對衛弘、風成、張安博、賈環等人來說,他們的感受不是這樣的。而是勝利!是此前驕傲、囂張的敵人在恐懼顫抖!
看着顫抖的巴平、皮經業等人,賈環輕輕的抿了抿嘴。
此時此刻,念頭通達!
…
…
寧儒接下來宣讀了剩餘的兩份聖旨。
第三封聖旨:擢升南京禮部侍郎張安博爲南京禮部尚書,繼續負責改革國子監的事務。
第四封聖旨:廣東承宣佈政司右布政使甄應嘉不思皇恩,於江南織造任上虧空兩百萬兩白銀,責令於三年內償還完債務。
宣旨的流程完成後,跪在地上的金陵官員、縉紳、士子紛紛起身,表情各異。在停頓了一會後,小聲議論着。
寧儒笑一笑,目光從人羣中賈環的身上掃過。他實在太好認。年紀太年輕。笑着對站在前面的張安博道:“恭喜張宗伯了。收了一個好弟子。”
張安博溫和的笑道:“寧翰林,同喜。”他和寧儒的父親寧大學士是一輩人。都是太上皇時期的官員。與寧儒自有一份默契。這聲同喜,意思是賀喜寧儒官復原職。
七品翰林官府原職是不可能在邸報上出現的。甚至,故友的信中都不一定會提及。張安博也是此時才得以向寧儒道賀。
寧儒微笑着點頭。
鄭國公鄧鴻仿若死裡逃生,這時上前道:“下官等在府衙準備了酒席。請寧大人移步。”
這話要多心虛就有多心虛。
衛弘身形微胖,年近六十,穿着正二品的緋紅色官袍,頗有高官氣度,哂笑道:“寧龍江奉旨調查戶部糧案,這酒宴還是設在城中的公館吧。方便寧欽差休息。”
在南京吏部尚書空缺的情況下,衛弘此時就是南京文官之首。
寧儒微微一笑,道:“也好。按衛司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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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高官們簇擁着欽差前往城內的公館宴飲。一些官員、縉紳、士子漸漸的散去。
不是誰都有資格參與欽差的宴飲的。
賈環本來是準備離開。他和龍江先生許久未見,但是要說私交,其實是龍江先生比較欣賞他。這時候,龍江先生正忙着,他自是不便打擾。
但寧儒派了一名隨員,北監裡出來歷事的塗監生,前來邀請賈環,客氣的道:“賈朋友,寧前輩邀請你同去城內的公館。寧前輩想和你談一談。”
“好。我這就去。”賈環點點頭。龍江先生是皇親,他通過大姐姐賈元春告御狀的事情,恐怕瞞不過龍江先生。他確實也想了解下京城的狀況。
正在和賈環一起說話的江南才子李良吉、丁昂拱手道:“賈兄且先前往,改日我們再等們造訪。前者士林非議賈兄時,我們未及時發聲,還望賈兄見諒。”
賈環坦率的道:“我能理解。”
刺殺這種事情,不管是他派人刺殺營兵報復,還是鄭家派人刺殺黛玉,都會引起士林的反感。這兩位老兄不肯發聲是人之常情。明哲保身嘛。
當初給他壓力的士林中人,很多都是和戶部糧案有牽扯,有利益關在裡面。而陳高郎位居高位,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士林中人,如何去指責陳家?
看不過眼,背後罵一罵的人當然是有。江南士風如此。抨擊權貴。但,不成氣候。
李良吉、丁昂都是訕訕一笑,目送着賈環離開。這一聲理解倒是說得他們心中慚愧。接下來,陳家要倒了,他們倒是可以幫賈環吶喊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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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看賈環離開的,還有呆若木雞的甄禮。他纔剛剛恢復一點精神。碼頭中熱鬧、擁擠、有序。但是,在甄禮兩米的範圍內,卻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甄家的虧空案,終究還是爆發出來。好在,天子對甄家還是講了情面。要求甄家在三年之內還清拖欠的200萬兩銀子。不像對陳家那樣冷酷。
要搞清楚一點,國朝的內務府是隸屬於皇室,由天子信任的王爺在管理。江南製造是內務府的派出機構。換句話說,甄家欠的錢,不是欠朝廷國庫的,而是欠皇帝的私房錢。
欠皇帝的錢,比欠國庫的錢更要命的!皇帝一年的金花銀也就一百萬兩。
所以,這一次雍治皇帝確實是講了情面的。
但是,甄禮卻無法感激。因爲,他知道甄家確實拿不出兩百萬兩白銀。不要說三年,在喪失權勢的情況下,十年都難以拿出來。
這其中存在着一個誤會。淮揚巡撫沙勝向朝廷密摺彙報了甄家涉及私鹽的事情。所以,雍治皇帝找甄家要錢,他懶得再等日後算賬。販運私鹽的會沒有錢?誰不知道天下最富的就是揚州鹽商?
而甄家每年販運私鹽所得數十萬兩,全部給了太子用度。根本就拿不出來。此時,販運私鹽的鄭家已經給沙勝抄家了。甄家完全不具備販運私鹽的能力。
甄禮落寞的看着賈環被人簇擁着離開,心中有很大的落差。賈環的老師張安博就任南京禮部尚書,成爲江南士林的領袖。這對賈環是好事。
而甄家呢?
再想想賈環掐斷甄家的希望,他心裡微微有些不爽。還有一些難言的嫉妒、後悔的情緒混合。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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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的人羣漸漸的散去。封路的衙役們也離開。外金川門的碼頭重新恢復貨運的功能。
陳高郎、陳子真帶着家中的幾名僕人站立在官道邊。初冬的寒風徐徐。
陳子真的眼淚給風吹得流下來,攙扶着頭髮散亂的老父,“父親,我們回去吧!”
陳高郎嘴裡懦懦的道:“嗯,回去,就回去。”腳步卻怎麼都邁不動。回味着他一生的宦海生涯。
他現在知道他爲什麼沒有收到京城來的示警消息。
因爲,陳家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