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治十三年,三月八日之後,乙卯科會試的結果開始向京城外傳去。而對於士子們來說,這並非科舉的終點。還有定於三月二十三日的殿試。
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中式舉人們首先要做的是拜座師、房師。然後,是結交同年。
初九的上午,賈環和公孫亮、羅向陽約好一起去拜會座師文華殿大學士、軍機大臣劉飛白。
小時雍坊裡劉府的側門外,人聲鼎沸,車水馬龍。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乙卯科會試共錄取300名舉人。每個人都要來拜會座師,而且,有的人還不止來一趟,自然如此。
聞道書院的三人組一出現,立即就引得士子們矚目。今科會元是天下聞名的神童賈環,不滿十三歲,只看賈環那青澀的面龐,就知道是此人。
當下刷刷的目光看過來。一名尖嘴的士子出列,拱手道:“在下永豐範錫爵,見過三位同年。”
賈環三人回禮,“見過範同年。”公孫亮一身白衣,風姿翩翩,爽朗的笑道:“範兄名列第三,理當的老師看中,爲何在此排隊?”
公孫亮人物出衆,溫潤如玉,說話坦率。範錫爵心中禁不住對聞道書院三人升起好感,又看看沉穩站着的賈環,倒沒有像傳聞中的那般志得意滿啊。苦笑道:“你們去門官哪兒就知道。我昨日就來投貼,今天才得拜見老師。”
中式的三百名舉人,大部分都屬於官場新丁。這就像初到一個公司的新人一樣,心中忐忑,需要開始拓展自己的人脈和關係網。而拜座師,就是組建關係網的第一步。
很多人來的比較早。賈環三人,昨天上午高興了一回,中午喝酒,下午自然來不成。今天上午過來,不算早,也不算晚。並無什麼差錯。
公孫亮“哦”了一聲。
三人在門外,對門官拱拱手,自保了家門,送上拜帖,“今科中式舉人賈環前來拜訪,不知道老大人是否有空?”
門官是名六十多歲的老者,笑眯-眯的看了看賈環,收下帖子,在手裡的名冊上填下賈環的名字,道:“前面拜訪我家老爺的人數太多,老朽將賈朋友排在大後日上午。還請賈朋友到時候再過來。”
又對公孫亮、羅向陽道:“你二人明天下午就可過來。”
賈環,公孫亮、羅向陽面面相覷,看那名冊上確實密密麻麻的寫着名字,但是三人同時來,爲什麼賈環要排到大後日去?這不是卻別對待麼?
人羣中的士子,有些人看賈環的眼神就有些變了:劉大學士不待見新科會元啊!這又是爲什麼?
賈環三人結束和老門官的對話,轉道一起去拜訪副考官方望。
副考官在科場上是一個很尷尬的存在。既不像主考官那樣具有一錘定音的權力,也不像同考官那樣負責各房的閱卷工作。這是二把手的通常處境。
賈環三人到方宗師家中時,拜訪的士子並不多。方宗師固然是天下文宗,但昨天剛從貢院裡出來,也沒有打開大門迎客的道理。辛苦大半月,得休息下。當然,學生來拜訪,還是會接待。
賈環、公孫亮、羅向陽三人恰好又是方望任北直隸鄉試主考官錄取的士子,關係更近一層。
在門房裡略等了會後,方府的僕人引着賈環三人到府內一處敞軒中。方望正在敞軒中怡然自得的喝茶、寫字。園林中鮮花綻放,景緻很好。
方望穿着簡單的玉色袍服,六十多歲的年紀,容貌清瘦,笑着伸手示意,隨意落座,“子玉來了。”又對公孫亮、羅向陽,滿意的笑了笑,“聞道書院果然是人中之傑啊。”
“見過老師。”
賈環三人落座後,閒話了一會,告辭離開。三人在門口分開各自去拜訪各自的房師。賈環沒有立即去拜自己的房師翰林編修魏原質。而是再入方府見方望。
他貌似沒有得罪過劉大學士,甚至,他和衛弘、衛康交好,在劉大學士面前留的印象應該不錯啊。爲什麼劉大學士不待見他?這個問題,還是要先搞清楚爲妙。給一個殿閣大學士惦記着,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方望對賈環重新回來,讚許的點點頭,俯身在書案上潑墨揮毫,不待賈環開口,笑道:“子玉知不知道你這次會試有多麼兇險?”法不傳六耳。這時,就他和賈環兩人,說話自是非常的直接。
賈環苦笑一聲,拱手道:“請老師指教。”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朝廷多少人對他有意見?這是利益衝突使然。所以,他這次會試直接改答春秋題。應該有不少人給他涮了。
方望擱了毛筆,走出書案,在椅子上坐下,嘆道:“梅翰林要黜落一份疑似你的卷子,工部胡侍郎贊同,還有幾名房官贊同。劉大學士亦不反對。你想想當時的情況。我看那份卷子水準在兩可之間,都不好說話,幸好不是你的卷子。”
這一點,他對賈環的機靈、文章是非常滿意的。很適合混雲橘波詭的官場。不枉他提前透露題目。
賈環愣了下。這是他第一次聽說考場中的內幕。憤怒,倒不至於。敵人,用什麼手段,都不奇怪。圍剿,這只是小兒科。
將在劉大學士門口受到區別對待的事情說了說,道:“我並無得罪劉大學士之處。”
方望禁不住哈哈大笑,“看來劉臨川還是有幾分廉恥之心啊。”見賈環不解,說道:“劉臨川有壓你的心思。國朝並無褒揚神童的風氣。但你的卷子在糊名時,他可是讚不絕口。破題兩句,實在寫的太好。他拖着不見你,對你而言是好事。”
賈環是什麼人,一點就明白方望的話,背後一層冷汗冒出來。如果,剛纔在劉大學士府上,他要是得到劉大學士的接見(事實上,會元拜訪,一般會插隊,隨到隨見座師),那該是多麼恐怖的事情?一位大學士對你笑裡藏刀啊!
劉大學士這個疏遠的做派,其實反而是表示他對自己沒有想法,不會針對他。
見賈環明白,方望欣慰的一笑,勉勵道:“會試已經過了。那些人想針對你都沒辦法。殿試好好的考,我記得你是很擅長事務。今科殿試,天子會親自出題。肯定會與實務有關。令尊在通政司。你多加留意。殿試拿下狀元,來翰林院跟我修書。”
他正在負責《皇周英華》的修撰工作。以天子的心願,非五年十年之功不可。現在,禮部的部務都是由左侍郎彭仕鄂負責。
這是玩笑加勉勵加提示的話了。會元進翰林院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事。而政老爹在通政司,他要看最近的朝廷邸報,不要太容易。
賈環笑着道:“謝老師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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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拜會座師、房師後,便是與同年們交遊,吃酒。
三月十一日晚,一頂小轎進入小時雍坊謝大學士府中。片刻後,一間靜室中,謝大學士和前來的梅翰林見面。
謝大學士臉色陰沉着,緩緩的道:“宗貫,此事如何辦成這樣?”他這次的損失有點大。補給了王子騰一個經庭日講官。卻沒有將那個少年壓下來。
更重要的是,要想人莫知,除非己末爲。他還會因此而得罪了賈家的貴妃。怕到是不怕,但沒有達成目的,終歸心裡不舒服。金陵陳家那件事,他對賈環還是很有些看法。
梅翰林,名和歌,字宗貫。此時,額頭上有些冒汗,嘴裡發苦,將貢院裡開卷的情況介紹了一遍,道:“老師,我後來拆卷看過,黜落的是黃岡士子蕭夢禎。誰又想到他會改答春秋題。”
你爲什麼就想不到?
謝大學士很點無語。無怪乎,他的學生都走向高位,唯獨梅宗貫三十多歲的人,兒子都大了,還在當老翰林。這辦事的能力,還是很欠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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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散衙時分,戶部員外郎衛康剛到家中,就給劉大學士派家僕招到府中。
劉飛白讓衛康陪着他小酌。傍晚時分,春雨如絲。
劉飛白抿了口紹興黃酒,道:“令尊何時到京城?”衛康的父親衛弘年前就接到朝廷的諭令,接任戶部尚書。當時,金陵還有手尾交接,現在應該是啓程來京了。
衛康三十多歲,容貌清朗、俊逸,道:“家父日前曾派人送信來,算算日子,應該快到通州了。”
劉飛白點點頭,“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天子對軍機處排在第二的何大學士有些不滿。否則,今科的會試,就不應該是由他來擔任主考官。而是應該讓何大學士來。
這纔是平衡首揆謝大學士的帝王術。
戶部尚書,貴爲九卿之一,衛弘早點來京,可以讓他增加實力。只怕殿試之後,就會有朝政風波。
劉飛白感慨了一句,轉移話題,微笑着道:“貞白,聽聞你與賈環此子交好?嘿,我昨日見過他了,此子的心性…,他將很多人都擺了一道。”
當下,兩人聊起會試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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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連日的喜慶氣氛,讓榮國府北街對面的汝陽侯府都能感受到。這是令汝陽侯趙豫心裡很不爽的。
三月十四日的晚上,趙豫將兒子趙星辰叫到自己的書房中,家僕在書房四周散開,防着錦衣衛的密探。
書房中燭光明亮。
汝陽侯趙豫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體態略顯肥胖,白白淨淨,穿着寬鬆的錦袍,眼神陰鷙,叮囑兒子道:“賈環既然通過了會試,還取中會元,這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機會。你一定要把聲勢造起來。”
趙星辰繼承了他父親的基因,同樣是一個白胖子,自信的笑着,眼睛眯着,道:“父親但可放心。絕對不會有問題。”
三月十五日,京城來參加會試還沒有離京的士子中便開始流傳着一則流言:今科會元賈環,是靠着方望泄題,纔拿到會元。
同時與流言相佐證的是,賈環在年前、年後兩次拜訪方望。完全有可能拿到題目。而方望恰恰是這次的副考官,參與出題。
這則消息,不斷的挑逗着落榜士子們的神經。十三歲不到的會元,如何能服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