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國朝如今的政治核心地帶。自雍治十三年底,天子怠政以來,便常住在西苑。聲色犬馬,縱情享樂。
十月初的下午,西苑含元殿後的御花園中,滿地菊花殘落。颯颯秋風。
雍治天子在小亭中賞殘菊,飲酒。皇后楊燕燕作陪。小亭中擺着屏風,阻隔寒風,另有暖柱,相當舒服。
近日朝政紛擾,但並沒有影響到雍治天子的心情。眼下他所關注的大事無非是:天災、兵變、民亂。其餘的事,都不足掛齒。
再者,他於七月底順利的將燕燕冊封爲皇后,這比別的事都要讓他舒坦。爲天子者,當順心盡意!
楊皇后安坐在天子身邊,時年三十二歲,容貌精緻,滿頭珠翠。雍容華貴。穿着一身淡綠色的精美鑲邊繡花宮裝長裙,肌膚雪白,身姿偏豐腴,珠圓玉潤。宛若熟透的美婦。有着尤物般迷人的風情。美麗難言!
楊皇后和天子隨意的聊着,然後話題一轉,道:“陛下,臣妾聽恪兒說元春妹妹的弟弟賈環因心懷怨懟而下獄。他官位沒了,心裡肯定有些些怨氣。只是一首詩而已,陛下和他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
楊皇后的話,說的很有技巧。從楊皇后,雍治天子的年齡看,十五歲的賈環,確實只是一個小孩子。當長輩的,給晚輩抱怨幾句算什麼大事?
雍治天子笑着搖頭,握住楊皇后的手,道:“燕燕,你不懂。他犯錯的不是那首詩。”
很多事情,他心裡有數。那首詩並沒什麼問題。以皇家的威望,根本不用搞文字獄。他震怒的下中旨,收押賈環,是另外的事情。賈環怨恨的不是丟官的事,而是怨恨賈貴妃的孩子死了。
算起來,這些年他夭折的孩子不少。春天容易爆發時疫。雖然隔離的及時,處置的妥當。但那孩子沒福啊。唉…
楊皇后微笑着點頭,不再說這個話題。心中想起那日代表天子去鳳藻宮探望賈貴妃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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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樓中。
劉公公雖然臉上彷彿被抽了一耳光,但依舊沉着,問跪在地上的管事,“此時結果如何?”
管事道:“天子並沒有下旨釋放賈環。”準確的話語沒法傳出來,大致的結果卻是都知道。
劉公公心中鬆一了口氣,臉上浮起自信的神情,扭頭對晉王、錦衣衛指揮使毛鯤,說出他的判斷,“無事。”
他秘密給天子上呈了一件事。看來,楊皇后的求情,並沒有抵消天子心中對賈環的惡感。
這便足夠了。
晉王、毛鯤兩人都不自覺的長長鬆一口氣。
晉王笑罵道:“你這賊殺才,竟然敢說話說一半。信不信我揭了你的皮?快滾。”笑着將府中的管事罵走。
虛驚一場,三人繼續笑談飲酒,摘星樓中的氣氛又變得輕鬆起來。話題,圍繞着楊皇后。
賈環只是個過去式。被關在天牢中的大臣,關上十年都不足爲奇。晉王黨接下來的大事,是如何幹掉楚王,順利的坐上太子寶座。然後等着御女無度的雍治天子馭龍賓天。
而楊皇后無疑上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棋子,她對天子的影響力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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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皇后爲賈環求情,賈環都沒有被天子釋放出來。在晉王黨眼中,賈環的結局已經是:板上釘釘。絕不會好到哪裡去。
但是,真的如此嗎?很多看似強大的力量,往往會被一塊不起眼的石頭絆倒。
十月初六,風起。真理報重新挑起一條鞭法的議論。
十月初七,戶部主事唐道賓發佈了一條鞭法實施以來的各項數據。不可否認,它有缺陷,但確實於國有利。
十月初十,經過幾天時間醞釀的輿論,在真理報的推波助瀾下,突然爆發。
只要是一個正常邏輯的人,在戶部主事唐道賓公佈的數據面前,就很容易判斷的出來:一條鞭法總體上,是好還是壞。然而,官場上,很多時候,不講對錯,只講立場。
術語叫做:屁--股決定腦袋。
一時間,奏章如潮。
短短的數天之內,力挺繼續推行一條鞭法的奏章如同雪片般出現。反對推行一條鞭法的奏章亦同樣如雪片般出現。
口水戰大爆發。
據通政司不完全統計,三天以來,投向通政司的奏章至少有三百多封。來源十分廣泛。科道言官,六部衙門,三法司,連順天府,宛平縣,大興縣都出來吼一嗓子,刷存在感。
其中,賈環的同年好友,江西道御史朱鴻飛,連發近十道奏章,與科道中人呼應、吶喊,十分活躍,引人注目。
公論成功的被挑起來。
辯論一條鞭法,並不是爲了光明或者正義。而是延續自明朝以來,極具大周朝特色的戰鬥。
激烈的辯論裡面隱藏着玄機。年中,賈環因一條鞭法出事而罷官,現在被關在天牢裡。如今,大學士何朔稱病不出。如果推行一條鞭法,有功於國,那麼這兩人要怎麼獎賞?
而堅定的反對推行一條鞭法的宋天官,工部尚書白璋,又要如何處罰?
要知道,此時,軍機處只剩下兩位大學士。何朔稱病。華墨出京招撫漕工。宋天官以吏部尚書,執掌朝政,爲百官之首。他入閣,幾乎已成定局。
白璋則是另外一位入閣呼聲極高的人選。因爲,基本上有點政治智商的人都看得出來,何朔的相位已經搖搖欲墜。上無聖恩,下無小弟們支持。何系已經一潰千里。只要華墨功成回京,則必然替代何朔爲領班軍機大臣。
換言之,軍機處,有兩個大學士的坑位。甚至,雍治天子恢復幾年前的傳統,設四位大學士,都有可能。如此情況,各方的口水大戰,目的可想而知。
利益!還是利益!
十月十五,對於一條鞭法的大辯論,成功的以極具大周朝特色戰鬥的方式,延伸到對何朔,賈環,宋天官,白璋、通政使俞子澄、戶部尚書衛弘、掌翰林院事禮部左侍郎曾縉、左都御史殷鵬等廟堂大佬的身上。
各種人身攻擊。從“品性虛僞”,“爲人刻薄”、“缺乏實幹”等人品問題,罵到“好色如命”、“族人橫行不法”、“收受賄--賂”等黑材料上,精彩紛呈!
捱罵的,除了何朔、賈環,上榜的全是有機會進軍機處的廟堂大佬。之前廷推時,很多人都已經露過頭。比如:衛尚書,曾侍郎,俞納言等人。這是完全的飽和攻擊。心裡素質稍微差一點的人都抗不住。
在滿朝都捲入到此事中,明爭暗鬥的情況下,雍治天子不得不出面,詔令十月二十三日常朝後在武英殿中議事。作爲皇帝,他的職責之一:當裁判。
二十二日晚,中庭霜露白,京城月如鉤。
自賈環對朱鴻飛說出“開始吧”,打響反擊的發令槍之後。輿論重新討論推行一條鞭法的利與弊,到大半個月後,雍治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日,終於由一道小小的、盪漾的水紋,演變成浩蕩的洪流,席捲整個朝堂、天下。
中外矚目。一個國家的稅收政策,關係極大,如何會不引人注目?
況且,當日陝西民變,通政司右參議,真理報主編賈環引咎辭職,朝廷並沒有接着討論一條鞭法的存廢。而是被立後、商稅、漕運等事耽擱。
然而,這只是第一步。局面依舊晦澀不明。支持和反對一條鞭法的大臣們,都有。
明日,大家,在御前,在武英殿,一決勝負!
天子的詔令,就像是給朝廷中奔涌起來的洪流,暫時給攔住。又像是在電影播放到高--潮時,給按了一下暫停鍵。頓卡。然而,這僅僅是暫時的。
雍治十五年的初冬,十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京城中暗流洶涌。每一方,都在蓄力,爲明日的較量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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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內城西城,刑部天牢中,賈環坐在牢房中的茅草堆上,很隨意的歪着。
隔壁牢房的前山東右布政使元昂元老大人,笑呵呵的道:“賈朋友,半個月過去,你這門前冷落車馬稀。看來,你要在這裡安心住下去了。”苦中作樂。
賈環手籠在衣袖裡,笑一笑,道:“未必。”
終於等到此時了。他在這天牢裡實在是住夠了!要落幾顆人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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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王府中,永清郡主,寧瀟在她的香閨中月下徘徊,並沒有休息。
楊皇后開口幫賈環求情,是因爲賈環和九哥談了一次。而她擔心九哥被賈環給賣了,和賈環談了一次。
此時,她並不是在想和賈環的對話,而是在揣摩,明日的武英殿議事。她對政治,很有興趣。
雖然,楊皇后幫賈環求情,看似沒有效果。但她有一種預感,賈環明日一定會脫罪,並且一定會反擊。
重論一條鞭法的利弊,攪起朝堂風雲,這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賈環又給她了她一個驚喜。而更大的驚喜,似乎就在明天的朝堂上。她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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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再贅述朝堂各方的所思所想。該用的手段,這半個月以來都用了。明日,憑實力說話。
十月二十三日,雍治天子參與,皇極門常朝後,羣臣三三兩兩的折向武英殿。
少時,約上午七點左右,雍治天子從殿後轉進來,升座,大臣們參拜。然後,滿殿鴉雀無聲。
朝陽,溫暖的從雲層中透出來,朝霞萬丈,浸潤着紫禁城中,金碧輝煌的樓閣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