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朕的吏部尚書啊!這就是我大明的天官!”
朱棣撫着破舊的羊皮褥子,喃喃自語着。他沒有看錯人,茹瑺勤政,清廉,是少有的能吏……他辛苦操持政務,一言可以決定官吏生死,坐在這個位置上,最能夠結黨營私,也最能貪贓枉法。
可是茹瑺都沒有,他是拿着一腔熱血,在替天子,替百姓做事。哪怕臨死之前的幾個時辰,他依舊憂心軍制改革,依舊擔憂大明的未來。
朱棣輕輕抓住茹瑺冰冷的手,堅硬的死皮,覆蓋着嶙峋的骨頭,找不到半點肉。他整個人也瘦的不成樣子,只有一副骨架支撐着。
自從到了自己手下,或許只有這一刻,他能安心休息,好好睡一覺了。
朱棣呆呆看着茹瑺的屍體,淚水不自覺從眼角留下,無聲抽泣,這已經是他恨短時間內,第二次痛哭了。
他最心腹的武將張玉走了,他最信任的吏部尚書茹瑺也走了,這一文一武,就好像是朱棣的心肝,被人摘走了。
朱棣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空落落的,那種最讓人受不了的空白,簡直要把人活活逼瘋一樣。
身爲一個帝王,選賢任能是天職,這也是朱棣非常自豪的一件事。
他用了一大批的名臣賢才,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永樂朝都是人才輩出,羣星璀璨。這是一個足以和任何盛世比肩的大時代。
可是隨着張玉和茹瑺的死,朱棣不得不面對一件他最不願意面對的事情,那就是新陳代謝!
舊的人才走了,新上來的官吏能不能做得一樣好?
比如說吏部左侍郎吳中,這傢伙當年仗着言官的身份,胡言亂語,讓自己給痛罵了一回,還給發配到了海外。
雖然回來之後,他還算不錯,但是讓他執掌吏部,負責銓選,能放心嗎?
人品、才能、威望,他都跟茹瑺沒法相提並論。
如果硬把吳中推上來,他怎麼可能做好?但是不用吳中,還能用誰?姚廣孝嗎?他比茹瑺還要老,而且僧人出身,算是官吏之中的異類,沒法服衆。
任用別人,還有誰值得信任?
“茹卿,你這一走,讓朕如何是好?”
朱棣哀痛許久,將眼中淚水擦乾,又過了半晌,才緩緩從病房出來。在外面,除了茹瑺的家人之外,許多的文臣武將,都已經聞訊趕來。
大傢伙面色凝重,低垂着頭,誰也不敢說話。
內閣諸位學士,太子、趙王,六部尚書,就連藍玉和朱能等人都來了,另外老賊禿道衍也來了。
他面容悲慼,嘴裡唸唸有詞。
茹瑺死了,或許下一個就輪到他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這些人早晚要“浪”到頭的。
“太傅何在?”朱棣沉吟問道。
衆人向四周看了看,並沒有發現柳淳,太子朱高熾急忙道:“父皇,師父去了武成侯府中。”
“王聰?他跟此事有什麼干係?”朱棣聲音沉悶,難掩怒火。
茹鏞磕頭作響,“啓奏陛下,武成侯昨天傍晚來見家父,說了許多話,太傅前去詢問,多半是瞭解一些情況。”茹鏞沒敢說是替茹瑺報仇,可朱棣哪裡聽不明白!
“好大的狗膽!立刻把他給朕拿下!”朱棣憤怒道。
這時候柳淳已經趕回來了。
“啓奏陛下,臣已經詢問清楚,武成侯王聰的確來找茹尚書,商討軍制改革的事情,一直談論近一個時辰,期間還有爭論!”
柳淳的話音剛落,大傢伙都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氣。
茹瑺病得那麼嚴重,又是談話,又是爭論,勞心傷神,難怪會死,王聰這傢伙難辭其咎!
果然,朱棣鬚髮皆乍,怒火沖天!
“王聰!畜生!”
這四個字,直接將武成侯王聰的下場決定了。
丹書鐵券從來不能救命,在洪武朝的時候,柳淳就見的多了,因此半點不奇怪……可接下來朱棣的舉動,卻讓柳淳大吃一驚。
“太傅柳淳有大功於社稷,是朕之心腹,良師益友。從即日起,柳淳兼任吏部尚書,總攬變法事宜,官制軍制,皆由柳淳負責。”
什麼?
此話一出,不亞於雷霆炸響,把所有人都震得暈乎乎的,太意外了!
上一次柳淳晉位太傅,同樣負責官制改革,這一次連軍制也給了他,再加上兼任吏部尚書,又有了人事大權。
如果說之前還能說柳淳只負責官制調整,不負責具體政務,不算宰相……可是到了這一步,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柳淳就是實實在在的宰相,而且還是權柄驚人的超級宰相!
朱棣看了一眼柳淳,突然笑道:“還不接旨嗎?”
柳淳的確很懵,他知道茹瑺死後,留下的巨大真空非常麻煩,最理想的結果就是選配一個人品過硬的官吏接掌,他能影響吏部也就是了,可誰知道,朱棣竟然直接把吏部尚書給了他。
這,這可是違背祖制啊!
朱老四啊,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把這麼大的權力甩給我,你丫的不怕天下大亂嗎?
柳淳遲疑之中,朱棣又問了一句,“柳淳,還不接旨!”
柳淳似乎從震驚之中醒過來,終於雙膝彎曲,行了大禮。
“臣……接旨!”
朱棣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嗯,你到這邊來,朕有幾句話要說。”
“是!”
君臣兩個到了旁邊的屋子,留下了一大羣傻眼的人。
柳淳無暇理會身後碎了一地的眼珠子,跟着朱棣到了旁邊的屋子,朱棣突然笑了。
“柳淳,你猜外面的人,現在想什麼?”
柳淳兩手一攤,“臣估計是盼着茹尚書起死回生吧!”
朱棣哼了一聲,板着臉道:“嚴肅點,從今往後,你就是大明的宰相了,要拿出宰相的威儀來。”
柳淳滿臉的爲難,想要說話,朱棣擺手。
“我知道,你還是想說祖訓不可更改……行了,祖訓讓咱們倆改的差不多了,就算是父皇要找人算賬,那也是先找朕,不會找你的。”
柳淳翻了翻白眼,心說拉倒吧,老朱的脾氣他還不瞭解了,兒子翻再大的錯,那也是兒子。自己這個外人肯定要背黑鍋的。
“柳淳。”朱棣聲音低沉,語重心長道:“我剛剛想通了一件事,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朕不能自欺欺人了,國家大事,到底不是一個人,幾個人能決定的。父皇廢了宰相,可總要有人承上啓下,權柄不是落到內閣,就是落到六部。朕也不能自欺欺人,朕沒法決定所有的事情。朕必須要託付一個信得過的人。”
朱棣笑道:“張玉和茹瑺都走了,朕也沒有什麼選擇了,這個最合適的人就是你了!”
“別推辭,不是替朕,是替天下百姓,把這副擔子挑起來。”
朱棣站起身,拍了拍柳淳的肩頭,“你剛剛去拿下了王聰,做得就很好……放手去做吧,在朕的眼裡,張玉和茹瑺是朕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而你柳淳,是朕的朋友!知己!”
“朕想要什麼你清楚,你想要的,朕也知道,既然如此,就讓咱們君臣攜手,共同創造永樂盛世吧!”
朱棣熱情洋溢,而柳淳則是渾身冷顫,絲毫不知道是福是禍……這是周文王遇上了姜太公,劉玄德請到了諸葛孔明,上演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還是像許多權臣一樣,淒涼收場,或者是王莽趙匡胤……
真是有點吃不準啊!
不過按照他們老朱家的傳統,王振、劉瑾、魏忠賢……貌似都不是什麼好下場啊!
朱棣見柳淳遲疑,他忍不住怒哼,“你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小覷朕的心胸,還是不相信自己的本事?你要是不願意幹,朕就把這個位置留給楊士奇!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出頂天立地的勇氣。要還是瞻前顧後,叫朕如何相信你?”
朱棣的這番話,頗有一種“你要支棱起來”的意味。
柳淳只能無奈苦笑,“陛下,既然如此,那臣就勉強接受……不過臣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經過臣的同意,陛下不可以下中旨,不可以干擾朝政運作,不可以隨意罷免朝臣,不可以隨便對外用兵……”柳淳一口氣說了十幾個不準……朱棣的臉都黑了,他切齒咬牙,怒氣衝衝。
“好你個柳淳,你想架空朕是吧?要是按照你這麼說,那朕乾脆把龍椅讓出來給你算了!”
柳淳眨眨眼,同樣不甘示弱道:“陛下,若是陛下全都不同意,臣做宰相,又有什麼滋味?”
“你!”
朱棣氣得原地轉圈,這個兔崽子,果然沒有好心思,你跟那幫主張和皇帝共天下的文官有什麼區別,都是一路貨色罷了!
柳淳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反正老子也不一定要幹,對吧?
“你……答應了!”朱棣突然收起了滿臉的憤怒,變得春風和煦,比變臉還厲害!
“朕答應這些條件,你就答應做宰相……好好幹吧!朕會鼎力支持的,舞臺給你了,好好給朕唱一出好戲,別讓所有人失望!”
朱棣笑得格外開心,柳淳頓時大呼上當了,朱老四這是故意下套……很可惜,柳淳發現已經晚了,朱棣直接讓人草擬聖旨,加柳淳太師銜,兼任吏部尚書,總領百官,明發天下,再也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