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直走到牛仙童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微微皺眉,特別不屑地說道:
“喊得聲音挺大啊?
我怎麼聽着越來越有底氣了啊……
是頭疼還是裝疼?!”
一句話問出口,金殿之上一片寂靜,隨即突然有人沒忍住,笑出了聲兒……
可不是嘛,真要是重傷了,流血了,在沒有被人救治之前,肯定越來越沒有力氣啊,一般人即便真疼得受不了,喊幾聲也就完了,而且聲音會越來越小而已。
哪裡像牛仙童這樣?越喊底氣越足!?
謝直這句話問得好,“是真疼還是裝疼”呢!?
這不就是裝可憐呢嗎!?
滿朝文武也沒想到,“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竟然被牛仙童給玩到了金鑾殿上!
再往深處想一想,這不就是表演給天子李老三看呢嗎?我是你家僕,代表這你的臉面,我在你的面前被謝直打了“一鐵棍子”,你是我主人,你得給我做主!不信,你聽聽,我嚷嚷得多厲害,疼的!
這不是拿天子當槍使呢嗎!?
說實話,在牛仙童剛剛開始叫喚的時候,滿朝文武還真不一定看明白了他在裝可憐,一來事發突然,二來謝直竟然在金殿之上頭槌內侍,實在太過駭人驚聞,三來嘛,說感同身受有點不合適,不過想想也能知道牛仙童挺疼的,畢竟誰腦袋上挨“一鐵棍子”,都疼……
但是,被謝直一句話叫破了之後……你疼?他麼的活該啊!
你還愛上演戲了不成!?
剛纔轉述史思明的話,就他麼給自己加戲!?
現在被謝三郎一個頭槌打倒,還叫起來沒完了!?還演!?過癮是吧!?
謝直見牛仙童硬生生地僵在那裡了,也不打滾了,也不喊疼了,還不樂意了呢……
“喊夠了就起來!
汜水謝直雖然不才,卻也是堂堂的監察御史,剛纔正式彈劾了你這個內侍!
如今你應該跪待天子處置!
難道你想以撒潑打滾的方式矇混過關不成!?”
一句話出口,其他人還好,御史臺人羣之中,卻有人老臉一紅。
當值的殿中侍御史。
從這個名字就能看出來人家是幹啥的。
“御史”就不用多說了。
“侍”什麼意思?
跟在天子身邊,侍奉在一邊的御史。
可是,這是御史臺的堂堂御史,乃是比監察御史級別還要高的朝廷官員,要是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天子身邊侍奉,豈不是就成了內侍了?
呃……也不能這麼說……從“內侍”的“內”字就能開出來,這種侍奉,主要是“外侍”。
事實上,這樣的“外侍”御史,有個專門的名字,侍御史。
那是比殿中侍御史職位更高的御史臺成員,僅此與御史臺二把手御史中丞。
侍御史和殿中侍御史之間的區別就很明顯了,範圍。
侍御史長期侍奉在天子的身邊,不做範圍上的限制。
殿中侍御史,雖然也是侍奉在天子身邊的御史,但是限定了範圍,僅僅在金殿之上,也就是說,只有大朝會和常參朝會,這種需要上殿的場合,才需要殿中侍御史“侍奉”在左右。
那麼,殿中侍御史“侍奉”個啥呢!?
簡單!
朝堂紀律!
具體而言,就是替天子盯着滿朝文武,排隊站得齊不齊啊,開會的時候有沒有磨牙放屁吧唧嘴的,還有開會的時候有沒有自己開小會的……當然,還包括監督滿朝文武不能打架!
就像今天的這種情況,謝三郎上來先是一腳,又給了牛仙童“一鐵棍子”,作爲當值的殿中侍御史,應該在第一時間上前制止,同時當場向天子彈劾謝直和牛仙童行爲不檢。
牛仙童倒在金殿之上一頓哀嚎,按照道理,也應該是他出面制止的……
結果,這不是事發突然,當值的監察御史沒反應過來嘛……
現在謝直不但上前制止了牛仙客,還嚴詞斥責……這些,都是殿中侍御史的活兒啊……
他頓時臉一紅,失職了。
一時反應不過來,正常,要是再放任牛仙客撒潑打滾,可就有點不應該了。
當值的殿中侍御史上前一步,扶正獬豸冠,抖擻獬豸袍,對着天子深施一禮。
“陛下,臣彈劾內侍牛仙童咆哮朝堂,理應……”
牛仙童在邊上聽着都傻了,我他麼被打了,我是受害人好不好!?我捱了打還不許喊幾聲是嗎!?就算我喊得時間長了點吧,但是你也不能單獨彈劾我一個人啊?
當值的殿中侍御史又是老臉一紅,不過依舊沒提謝直的事兒,畢竟人家倆人是同事啊,又自己人給自己人拆臺的嗎?今天要不是人家謝三郎兩次提醒,恐怕他現在還沒有反應過來,沒有履行當值的殿中侍御史的責任呢。
結果,他這彈劾還沒有說完呢,李老三怒了。
“夠了!”
要說李老三,簡直糟心透了。
本來想在朝堂之上好好說說幽州偏將安祿山的處理方案,結果就沒有一件順當的事情。
張九齡,對“謹慎斟酌”四個字,一頓夾槍帶棒的指桑罵槐。
李尚隱,對史思明的身份,一頓“程序正義”的批判,愣是讓史思明一個幽州偏將連上殿的資格都沒有。
這些倒也罷了,張九齡和李尚隱都是朝堂上有數的幾個大佬,站的立場又正,一言一行,雖然不太符合李老三的心意,卻也是爲了整個朝堂的平穩運行,他也不值當地因爲這點小事,就利用天子的威嚴來強壓他倆這樣的朝堂大佬。
事實上,李老三作爲天子,不但沒有利用威嚴強壓,反而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主動承認了錯誤,向張九齡和李尚隱做出了讓步。
不過,雖然讓步,他身爲天子,還是想把自己的想法推動下去,這才讓牛仙童上前,當着滿朝文武的面,來複述哪天史思明爲安祿山求情的言語。
可是,李老三也萬萬沒有想到,牛仙童老老實實的複述言語還不行,還得給自己加戲!
說實話,李老三看到牛仙童玩了命地磕頭,他也有點詫異,卻也沒有多想,畢竟史思明當時也磕了不少,只不過像是做做樣子,頭皮一挨地就起來了,斷然沒有牛仙童這麼“實惠”。
但是,他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就生生被謝三郎薅住了!
李老三一直知道,朝堂文武一般都看不起內侍,本來嘛,內侍是天子家僕,即便是天子家的,也是家僕,在大唐這樣等級森嚴的社會之中,正常人家,誰能對一個家僕抱有多大的尊重。
但是李老三斷然沒有想到,謝直這也太不尊重了!
一腳,一“鐵棍子”,一頓訓斥。
就連李老三自己都沒這麼打過牛仙童,今天倒好,謝直全給代勞了!
不高興?
李老三肯定不高興啊,還是那句話,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更何況這麼一個大活人,就讓你在我眼前這麼一頓收拾,不說牛仙童如何,起碼是太不給我這個天子面子了吧?
他剛想發怒,又給憋回來了。
牛仙童裝疼呢!
而且又被謝三郎當場識破!
李老三這回想發脾氣都發不出來了!
自家的家僕,就是這麼不長臉,你要是主人,生氣不?
到了這裡,就有點意思了。
生氣肯定是生氣的,但是,生氣的對象卻變了。
在以前,李老三是生氣謝直不給面子。
以後呢,李老三生氣牛仙童作爲自己的家僕,不長臉!
你不長臉,就是給我丟臉!
這就是大唐開元天子最直接的感覺!
他真的糟心得夠夠的了!
結果,當值的殿中侍御史又竄了出來,還繼續彈劾牛仙童……
剛纔牛仙童惹下的事情還沒了了呢,謝三郎不是彈劾他“私結邊塞大將,圖謀不軌”嗎?
而且剛纔謝直的言語,他也真正地聽了進去!
說牛仙客“圖謀不軌”?
李老三肯定是不信的。
不過,“私結邊塞大將”,說牛仙客和史思明之間不清不楚,回想那天偏殿發生的種種,也由不得李老三不信!
李老三甚至不用審問牛仙童,就知道他肯定是接受了別人的請託,這才爲史思明、安祿山等人求情說好話,不管他是因爲錢,還是因爲人情,這都是揹着他這個天子做下的……
這纔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內侍牛仙童乃是天子家僕,你一個家僕,揹着主人辦事情,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着主人當槍使,你想幹嘛!?
這叫背主!
可殺!
李老三脾氣也上來了,根本沒用當值的殿中侍御史彈劾完,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來人,把這個混賬給朕拖出去,杖八十!”
主人處置家僕,不用根據大唐律法,純粹看心情,說八十就八十,說一百就一百!
滿朝文武聽了都是一驚。
爲啥!?
杖責八十,這個數字可有講究!
杖責不用多說吧,大棍子論起來,後背、屁股、大腿,一下是一下的,狠狠地揍!
這玩意要是放到後世,甭多了,有人這麼掄你三下,你肯定得奔醫院,沒個五六萬,絕對不成出院!倒不是誠心地訛人,而是非常容易受傷,一個不注意就能傷及內臟,不好好檢查一番,真容易留下隱患。
檢查條件不一樣,但是傷勢也是一樣的,無論大唐還是後世。
事實上,在大唐,有的州縣主管在審理案件的時候,碰到那種罪大惡極的刑事罪犯,都不惜得往刑部報送什麼斬刑、流放啥的,就知道這貨肯定得死,真要是按照朝廷的流程走一遍下來,就得半年多的時間,州縣主官把這樣的犯人管在大牢之中,還得用糧食養着他們,糟蹋東西……
怎麼辦?
前文說過,縣令手上就有杖一百的權力,州刺史更是有徒刑以下的所有權利。
那還說啥?別客氣了,打吧!
長期行刑的衙役,和州縣主官之間早就形成了默契。
杖一百,就是要把犯人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
杖六十,就是打他個半死,留他一條性命!
最怕的,就是杖八十!
因爲,這個數字,沒法控制啊……
身體好的,能挺過去……
身體不好的,估計能打死……
這玩意可就難爲行刑的人了,誰知道下令的人,是想讓受刑的人是死是活啊!?萬一人家就是想給受刑之人一個教訓,你出手把人打死了,豈不是尷尬了?
久而久之,杖責八十這樣的處罰,漸漸地在大唐的國土上銷聲匿跡。
行刑人不願意猜下令人的心思……
下令人怕行刑人領會不了自己的意思……
那就別費事了,直接說六十也好,說一百也罷,保證不出差錯,這叫控制!
這種隱藏在大唐律法之下的潛規則,不但在州縣之中流傳,漸漸的,朝堂之上的大佬,也都知道了這個規矩。
誰能想到,今天李老三處罰牛仙童,竟然定了一個“杖責八十”?
衆人紛紛心中直犯嘀咕,難道天子的位置太高了,不知道官場之上這種小小的潛規則?
滿朝文武紛紛偷眼去看李老三,發現這位開元天子面沉似水,毫無表情的臉龐之下,彷彿在醞釀着一股怒火……
朝堂之上這些能夠參加常參朝會的官員,不是五品以上的朝廷中堅力量,就是被天子下旨賜官的青年才俊,哪有真正的傻子啊?大家一看李老三的表情,再想想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紛紛心中有了猜測——
天子,今天真是不高興了!
他哪裡是不知道“杖責八十”是個什麼意思!?
他就是要用這生死之間的刑罰來處置牛仙童!
你身體好,扛住了,好,算你命大!
你身體不好,扛不住,對不住,就這麼着了!
想明白了這一切,滿朝文武紛紛心中大驚,天子真的動怒了,竟然起了殺心!
幸虧這個殺心不是衝自己起的!
一霎時,滿朝文武眼觀鼻鼻觀口,生怕自己的動靜太大了,惹了起了殺心的天子關注,爲自己招來不測。
整個金鑾殿上一片寂靜,只有遠處行刑的地方,隱隱傳來牛仙童的慘叫。
這回不是裝得。
一開始的時候,哭嚎慘叫的底氣還挺足……
後來,聲音越來越小……
最後,幾不可聞!
大殿之上更寂靜了,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滿朝文武,都在刻意壓制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有人不行啊……
當值的殿中侍御史!
這哥們都快哭了,別人可以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他可消除不了,他還在金殿中間站着呢!
自己就是出來維持一下秩序,怎麼就弄出來一條人命啊,還是天子比較心中的內侍牛仙童……
好在,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還有人陪着他。
謝直!
那這哥們也有點受不了了,輕輕往後蹭了一步,走到謝直的身邊,輕輕一扯謝直的衣袍,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回退大的方陣。
誰能想到……
謝直猛然一甩衣袍!
再次扶正獬豸冠、抖擻獬豸袍,躬身一禮。
“臣,監察御史,汜水謝直,還要彈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