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渡就是白馬寺對面,和朝廷的積潤驛相距不遠,乃是洛陽城東最重要的碼頭,北上過黃河,或者順流而下,都需要在白馬渡坐船。
謝二胖子在等待謝直返洛時間裡面,兩隻眼睛緊緊盯着劉普會的一舉一動,自然知道了史思明出面爲安祿山張羅北返幽州的相關事宜,他們的計劃,就是從白馬渡坐船順流而下,然後到了黃河下游再棄舟登陸,謝二胖子不僅僅知道這些,還發動了手邊所有的力量給他們搗亂,由此遲緩了安祿山、史思明的行程,最後終於等到了謝直返洛。
現在,謝直攻破劉普會的劉家別業,安祿山、史思明卻不管劉普會,帶着身邊二十名邊軍,直接跑路了!
謝直能幹嗎!?
他從長安城快馬回洛陽,是爲了劉普會?是爲了平滅叛亂?是爲了效忠朝廷?!
是,也不是!
說是,這些事情,劉普會的叛亂,確實是他謝三郎動用了自己所有的私人關係,不管他謝三郎是什麼動機,這一次平滅劉普會的功勞,就實實在在地落到了他的頭上,瓷實得不得了。
說不是,謝直願意要這份功勞嗎?說實話,按照正常流程,他應該坐鎮長安,把京兆劉志誠叛亂的案子辦瓷實了,至於洛陽這邊的劉普會,派人回來送個信也就行了,何必奔襲八百里,還以自身爲餌,調動劉普會徹底暴露了他參與謀反的所有實力,差點就把自己陷到劉家別業!
就這路拼命的勁頭,都震得一衆朝堂大佬一愣一愣的。
是因爲謝直功勞大嗎?
自然不是,不過是平滅了兩場說民變不是民變、說叛亂不是叛亂的“民間謀反”而已,比這個大的功勞,多的是。
真正震撼了一衆朝堂大佬的,恰恰是謝直這種不計生死的拼命勁頭!
而謝直爲啥這麼拼命?
是爲了區區劉普會嗎?
當然不是!
他自然是爲了殺安祿山!
殺劉志誠,是因爲他安排了長安東市的那場刺殺!
殺劉普會,是因爲他一力救援安祿山,並且在謝直追殺安祿山的時候,擋了路!
現如今,所有的障礙,都被謝直一腳踢飛了,安祿山、史思明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謝直哪能放過了他!?
所以,在攻破了劉家別業之後,提審了幾個劉普會的貼身護衛,一得知安祿山的消息,劉家別業這些彌勒教的人都不管了,直接甩給謝二胖子,帶着謝家部曲就追了出來!
謝二胖子當時攔都攔不住,生怕謝家部曲剛剛經歷了一場混戰,如今追擊安祿山史思明以及二十名精銳的邊軍,怕他們吃了虧,又攔不住,怎麼辦,只能派了大車幫田大壯帶着一幫大車幫的幫衆,趕緊追。
謝直卻根本沒心思理會這些,帶着謝家部曲就是一頓玩了命的追!
白馬渡,遙遙在望!
結果,在謝直等人的面前,卻又出現了攔路之人,而且是謝直萬萬沒有想到的人。
謝老爺子!
不僅僅是他,還有謝家的老管家,獨臂謝忠,以及一對宮中傳旨的宦官。
“老爺子,您怎麼來了?”
這要是別人,就謝直都快急瘋了的勁頭,直接就衝過去了,但是面對自家祖父,卻不得不勒住了戰馬。
“沒大沒小的,你現在是朝堂的監察御史,不是在汜水縣瞎混的謝家子弟,沒看見天使在這呢?有旨意!”
謝老爺子也有點無奈,卻向着三孫子甩了一個眼神,看向了身邊的宦官。
謝直那張大黑臉,看着自家祖父還勉強算是柔和,但是把目光轉向宦官,可就沒有那麼好的臉色了。
傳旨的宦官哪敢怠慢,別說人家謝三郎以前的種種威名,就說今天,宮中一位前輩去傳旨,在洛陽東城門,不但沒把天子的旨意傳下去,就因爲耽誤了人家謝三郎一點功夫,差點捱了謝直一鞭子,現在輪到自己,他哪敢拿捏什麼“天使”的架子。
“不敢,不敢!小子不敢打擾謝校尉和謝御史一家團聚……”
“有屁就放!”
謝直現在哪裡有心思聽他說這麼沒用的客氣話,要不是謝老爺子在這,馬鞭子早就甩過去了。
“你不是替天子傳旨來了嗎?
誰他麼跟你拉家常!?
快點!
我還有事呢!?”
宦官被謝直一頓訓斥,臉都僵了,別說他自己了,就是傳聞,也沒聽說過誰家接旨敢這麼橫,下馬跪拜之類的都不用說了,張嘴就是“放屁”、“他麼”?這是要連天子一起臭罵一頓才痛快嗎?但是他是真不敢說什麼,硬生生地憋着,展開了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監察御史謝直,忠君愛國,勇於任事,平滅叛亂,於國有功……
成皋折衝府旅率謝節等人,忠心耿耿,不畏險阻,堪稱國之乾材……
成皋折衝府果毅校尉謝順,恪盡職守,教導有方……
現,令監察御史謝直、成皋折衝府果毅校尉謝順,旅率謝節等人,即可入宮覲見,另有封賞!”
宦官念完聖旨之後,滿臉堆笑地衝着謝家衆人紛紛拱手爲禮。
“恭喜謝御史,恭喜謝校尉,也恭喜謝節諸位賢達了……
謝御史奔襲八百里,一舉平滅了洛陽劉普會的叛亂,再加上平滅了京兆劉志誠叛亂,同時破獲了彌勒教的驚天陰謀……
如今天子和政事堂的諸位相公都已然瞭解得清清楚楚……
天子龍顏大悅……
政事堂李相公當堂請旨,要對您汜水謝家一門大肆封賞!
小人在這恭賀諸位了,日後……”
謝直也懶得跟他們廢話了,什麼狗屁不通的旨意,現在就想起來封賞了,事兒辦完了嗎!?
他耳朵裡面聽了旨意,雙眼卻一直遙望白馬渡,在那裡,碼頭上有一艘渡船,船頭之上,站着一個瘦高挑,正遠遠地望着這邊,就這瘦高瘦高的德行,一看就是史思明!
這廝已然上船了!
好在他應該是打前站的,還有十多匹戰馬在向渡船方向一路狂奔,爲首那個大胖子,不是安祿山還能是誰!?
謝直一看就急眼了,再他麼磨嘰會兒,安祿山都能上船了,自己還追個屁!
“沒空!”
一聲暴喝之後,謝直催動戰馬,就要繼續追擊。
“等會!”
有人出言阻攔。
竟然是謝老爺子!
謝老爺子也很無奈啊,早就聽說三孫子在洛陽城橫得不行,一開始謝老爺子還以爲就是小兒輩說大話而已,誰能想到這是真的,而且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橫得多,聽了天子的聖旨,不接都不算了,還敢直接罵街!?
老爺子身爲謝家家主,不得不暗歎一聲,這不是給老謝家招災惹禍嗎!?
無奈之中向着宦官一拱手,驚得宦官差點從馬上掉下來,老爺子,您被害我,你家這三孫子您先弄明白了吧,我這無所謂,怎麼着都好說!
對於他這種表現,謝老爺子只得無奈苦笑,隨即轉向了謝直。
“知道爲什麼我這個老頭子會出現在這裡?”
謝直又望了白馬渡那邊一眼,眼看着安祿山等人距離渡船已然越來越近,不由得大急。
“祖父大人,有什麼事回頭再說行嗎?我這真有事!”
說完就要接着帶人衝。
“你給我站住!”
謝老爺子也有點不高興了,一聲厲喝,鎮住了所有謝家人,隨後開口:
“我謝順不過是一個折衝府的果毅校尉而已,這樣的五品武官,全大唐好幾千!
什麼時候天子和政事堂的相公能想起我來!?
還不是你這個謝家三孫子不聽話!?
爲啥天子下旨,非要讓我這個臨洮老卒跟着一起來傳旨!?
還不是你小子現在翅膀子硬了,連天子的聖旨都可以不聽了!?這纔有了政事堂的李相公給天子出了主意,讓我這個老頭子出面幫着傳旨!
三郎,你從小就楞,時不常就要犯渾,脾氣一上來,腦子就不轉個!
現在我告訴你,聖旨上說什麼封賞,那是給你臉,你知道嗎!?
真正重要的,只有一句話,讓你即刻進宮!
聽明白了嗎!?”
謝直哪能聽不明白聖旨裡面真正的意思,就算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聽傳旨的宦官一聽這是李林甫爲他“請功”,就知道這裡面有貓膩——這事只要一有李林甫摻和,準他麼沒好事!
但是現在他現在哪有空搭理這個!?再不追,安祿山就真跑了!
結果,還沒等他開口呢,謝老爺子又開口了。
“三郎,你彆着急,聽我說完!
我知道你小子一根筋,說是要殺那個什麼安祿山,就一定要殺他,你現在不聽天子號令,無非就是要繼續追擊!
小子,聽我一句勸。
別追了!
我知道你追殺安祿山,肯定不是因爲私仇,是因爲國事!
但是你得明白一個道理,做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
現在天子不讓你殺,政事堂的相公也不讓你殺!
你還殺他幹什麼!?
難道全大唐就你謝直是個忠臣不成!?”
說到這裡,謝老爺子有點動情了。
“三郎,聽我一句,夠了!
咱們爲大唐乾的事情,足夠了!
我聽說你八天就跑了八百里,從長安到洛陽,足足十六天的路程,你僅僅用了一半時間就跑完了!
在長安平滅一場叛亂,跑回了洛陽城,又平滅了一場叛亂!
有這個打底,誰敢說你謝三郎不拿國事當事!?
現在就是這麼一個安祿山了,不殺就不殺吧!
就算他日後造反了,也賴不到你謝三郎的頭上!
三郎,算了吧!
平滅兩場叛亂,你大功於國!
就此結束,皆大歡喜!
可是你要是一心要殺安祿山,如果惡了天子,惡了政事堂的相公,那不是適得其反,得不償失嗎?”
謝老爺子這一番話,聽得一衆謝家人面面相覷。
謝義曾經口口聲聲說,老爺子曾經稱讚謝直是謝家麒麟兒,現在來看,果然如此。
這一句句,全然是金玉良言。
即便明知道這些話是衝着謝直說的,但是異地相處,所有在場的謝家人,甚至剛剛追上來的大車幫一衆人等,僅僅氣喘吁吁地聽了個半截。也都不得不承認,如果自己站在謝直的位置上,都不用考慮別的了,直接聽話就好。
聽了話,不追了……
對謝家老爺子,有個交代!
對天子,有個交代!
對大唐,有個交代!
反過來說,要是不聽話,接着追……
謝家老爺子,不會高興。
天子,也不會高興。
甚至滿朝文武,也不會高興。
兩廂一比,如何選擇,還不是非常容易了嗎?
旁觀的衆人,想到這裡,不由得一個個鬆懈了下來,只等這謝三郎一吐口,就該幹啥就幹啥去了。
尤其是謝家的一衆部曲,要說緊張,相比較剛剛追上來的大車幫一衆人等,他們更加緊張。
一來,他們是真怕三少爺跟老爺子硬頂起來。
二來,他們也累啊。
從謝直返洛進了家門開始,謝家部曲就跟着謝三郎一路奔襲,洛陽縱馬,出城突襲,強攻劉家……這一樁樁一件件,可不是吃飯喝酒,那真是玩了命地在折騰,眼看這都好幾個時辰了,水米沒打眼,他們又跟着謝三郎一路追擊安祿山……也就是有心頭的那一口氣頂着,要不然早累癱了……
現在好了,謝老爺子把三少爺勸住了……大家也終於可以歇歇了……
一想到這裡,謝家部曲裡面,有好幾個,坐在戰馬之上都直打晃,他們都是前往長安城給謝直報信的那些謝家部曲。
比如,小義。
先是一路狂奔到了長安,報信之後,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八天狂奔八百里,回到洛陽城之後,又是一件接一件的事情……
即便小義年輕力壯,現在也實在扛不住了!
他坐在戰馬之上,在搖搖欲墜的同時,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隊伍最前面的謝三郎。
到了這個時候,小義都不得不佩服自家的這位三少爺。
在洛陽遭遇刺殺就是一場生死之戰,隨即平滅劉志誠叛亂,又是一場生死之戰,然後就是八天八百里,然後就是這一連串的事兒,他難道不累嗎?
又怎麼可能不累!?
沒看見三少爺在戰馬之上也打晃了?
但是三少爺還在堅持!
他在戰馬之上,依舊努力挺直了腰背,要不是謝三郎在馬背之上也在輕輕顫抖,小義還以爲自家這位三少爺是鐵打的呢!
現在好了,老爺子把三少爺給攔下來了……
三少爺終於可以歇歇了……
卻不想謝直在微微顫抖之中,卻說出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老爺子,恕三郎愚鈍!
分不清那麼些利害關係!
三郎就知道,今天不殺安祿山,謝三郎一輩子都不得心安!
都跟我走!”
說完,竟然催動戰馬,依舊要繼續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