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一載,正月二十六,關中大風,灞水漕船失火,盡毀漕糧五百萬擔,死傷無數!
是夜,火紅半天!
長安城全城戒嚴,不得天子令旨,任何人不得出城半步。
當高明趕到出事地點的時候,已然是第二天清晨了。
“見過高御史!”
說話的是金吾衛的劉朗將,昨天夜裡,天子十二衛全員動員,弓上弦刀出鞘,以備不測,唯有金吾衛守衛巡查有責,得天子令旨,出長安,臨灞水,一探究竟。
“下官東出長安之後,得了稟告,乃是船工生火取暖,不慎引發大火,又因昨夜裡大風肆虐,才讓火勢難以收拾……
下官統領金吾衛抵達之時,火勢已然蔓延開來,碼頭武侯、船工試圖救火,卻因器物不全,難以如願,只得儘量將火場外圍的漕船移動,卻因碼頭左近漕船蝟集,倉促之間無可奈何……
最終,只有最外圍的三十餘艘漕船逃離,剩下的漕船,以及灞水碼頭諸多商戶船隻,全部葬身火海……”
高明聽了他簡略地彙報,目光略過劉朗將的面龐,只見這位金吾衛的中郎將,滿臉疲憊,鬚髮竟然也被大火燒去了小半,身上也是煙熏火燎的痕跡,頗有些狼狽不堪的味道,一看就是昨天夜裡折騰了一宿,不由得點了點頭。
“劉朗將辛苦!
昨夜火燒半天,宮城之中清晰可見,全城瀰漫煙霧不散,早有人預料到必然是祝融之威所致。
天子震怒!
於今日早朝,嚴令我御史臺徹查失火原因,高某奉御史大夫王鉷王大夫親令,負責現場探查。
隨後……
有戶部官吏前來清點損失……
有工部官吏前來勘驗現場,隨後上報整治灞水、恢復航道……
刑部可能也有官吏前來,協助你金吾衛以及長安、萬年兩縣彈壓地面……
劉朗將你免不了再辛苦一番了……
至於我御史臺這邊,奉命勘驗現場,查明失火原因,還需要劉朗將配合,金吾衛封鎖現場……”
劉朗將點頭。
“下官責無旁貸!”
隨後下令封鎖現場之後,又命人引路,帶着高明前往灞水碼頭。
“高御史,這就是昨夜碼頭值夜的小吏,名叫魏六。”
領路的金吾衛介紹過後,就站立在高明身後一言不發了。
高明不以爲意,金吾衛彈壓市面還行,辦案審案,非是所長,能帶着他找到這個魏六,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更何況,這位領路的金吾衛,造得比金吾衛劉朗將還狠,一看昨天晚上就衝殺了滅火的第一線上,這麼折騰了一宿,還能盡職盡責地跟在他的身後,領完路,還能充當個侍衛,也真是難爲他了。
“小人魏六,見過高御史。”
魏六是一名瘦高的漢子,三十左右的年紀,長得尖嘴猴腮,一雙大眼睛,要是平常,就這麼滴溜溜一轉,就能看着他的精明來,不過如今麼,也是滿臉的塵土,滿眼的疲憊。
“帶我去昨天起火的地點。”
高明也懶得跟他廢話,直接下令。
“是,高御史,這邊請。”
高明點頭,帶着隨從,在魏六的指引之下,沿着河岸,向灞水下游走去。
一路之上,那叫一個悽慘。
岸邊,全是從火場中死裡逃生的漕船船工。
有人渾身燒傷,正在狼哭鬼嚎,有人傷勢較輕,也在默默垂淚,更有大量船工重傷瀕死,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就算是長安、萬年兩縣徵調了大量的民夫過來,也不過是利用簡陋的擔架,將重傷之人運送到後方而已,在那裡,有同樣是兩縣徵調出來的大夫,正在親盡全力醫治。
不過事發倉促,缺醫少藥之下,這一通忙碌,不過是求個醫者父母心的心安而已。
至於那些沒有了聲息的船工,更是被民夫集中在一起,等待處理而已。
高明一路所見,心中頗有些沉重,看着這些無辜的漕船船工,落到了如此下場,實在有些於心不忍。
他便把目光投向了灞水。
灞水之上,也是一片狼藉。
數不盡的漕船,被大火燒得支離破碎,有的直接沉在灞水之中,只剩區區桅杆露在水面之上,有的情況略好,也是傾覆在灞水之中,一半水上一半水下地阻擋住了航道,就算是情況最好的,也不過依靠在岸邊而已,其上完全燒燬,黑乎乎的彰顯祝融之威,時不時地還有零星的火星爆出來,落在水面上還好,如果落在船體之上,不多時就會竄起一道青煙。
除此之外,水面之上還漂浮和好多漕船的殘骸,有的勉強還能看出形狀,有的乾脆就是一塊木板,也不知道是那一支漕船上的船體,就這麼在水面之上浮浮沉沉……
高明見狀,不由得暗中嘆了一口氣。
所謂水火無情,就是此意了。
大火過後,寸草不生,此乃天災,非人力可抗。
五百萬擔糧商,動用了漕船上百,再加上正月間停靠在灞水碼頭的商船,足足三百餘艘大船,竟然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其間損失,簡直難以估量。
暗歎之後,他又有些無苦奈何,非人力可抗衡,就是你不樂意也沒辦法,只能承受而已!
眼前這一片破敗,真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讓灞水之上恢復往日的繁華。
就在高明暗自感嘆的時候,帶路的魏六卻停下了腳步。
“高御史,到了。”
高明擡眼一看,就是一愣。
只見水面之上一片廣闊,水波粼粼地反射了清晨的陽光,竟然什麼都沒有,乾淨地就像往日的灞水一樣。
魏六趕緊給他解釋。
“啓稟高御史,此處就是昨夜裡的發火地點……”
高明不信。
“水上殘骸何在?”
魏六回答。
“啓稟高御史,昨夜大風,乃是從東向西二來,灞水流淌,乃是從西向東……
此處失火之後,火借風勢,一路逆流而上,逐一點燃停靠在此處的商船、漕船,在天威之下,火勢蔓延極快,頃刻之間,就成了席捲之勢,最終燒燬漕船、商船若干……
您一路行來,看到的船隻殘骸,大部分就是如此了……
一場大火,不但燒燬了船隻上的漕糧,還將纜繩、錨繩燒斷,這些船隻,在灞水的水流帶動下,自然會順流而下,最早失火的船隻殘骸,估計在灞水的下游……
至於上游被燒燬的船隻麼……”
魏六伸手一指。
“在那一處,乃是灞水水錢之處,又有兩艘船隻被燒燬嚴重,已然沉入水底,阻攔住了航道,順流而下的船隻殘骸,被阻擋了下來,積少成多之下,竟然完全阻擋住了航道……”
高明擡眼一看,果然,在魏六手指之處,有不少船隻的殘骸擠在一起,明顯比灞水上游的船隻殘骸要多,再向下游看去,一片水波粼粼,倒是也說不好有沒有船隻殘骸順流而下。
高明左右看了看,又想了一想,隨即搖了搖頭。
“不對!”
魏六一愣。
只見高明轉向了他,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開口問道:
“照你所說,此處乃是第一艘失火船隻所在之處,火勢逆流而上的時候,同時燒斷了第一艘失火船隻的纜繩、錨繩,致使第一艘失火船隻順流而下。
如果是這樣的話,相對於其他身陷火場之中的船隻,這第一艘失火的船隻,火勢很是輕微纔是,即便拯救不及,也不會完全燒燬纔是……
現在第一艘失火的船隻,何在!?”
魏六臉色一變,按照高明所說,擡頭向灞水下游張望,還真沒看見是什麼船隻的殘骸,這一下子弄得他心裡也有點沒底了,琢磨了半天,這纔不確定的說道:
“也許……那船隻殘骸……飄遠了?
高御史,您也知道,這順流而下,日夜不息,即便沒有人操穿控舟,一夜時間,飄蕩下去二三十里水路,也是平常……
要不,小人派人向下遊搜尋一番?”
高明嘿嘿一笑,突然把臉一板。
“還敢狡辯!?
平常時節,舟楫不繫,藉助水力,夜行幾十裡,自然是有的!
但是!
昨夜乃是百年不遇的一場大風,即便停舟靠岸,降下風帆,船體巨大,迎風而動,自然和水流向下之力相抵,即便纜繩、錨繩,全被大火燒斷,一隻無人操控的舟楫,又能跑到哪裡去!?
因何如今根本看不見!?”
說到這裡,高明突然一聲冷喝!
“來人!
給我拿下!
不說實話,就讓他好好嚐嚐厲害!”
一語出口,高明身邊的一名壯漢,猛然近前,一腳就把魏六踹翻了。
“老小子,還敢不說實話!?
你這點心眼,準備糊弄誰呢!?
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少爺是何許人也!?
白麪謝三郎!
聽說過嗎!?
我家少爺,乃是侯爺的開山大弟子,沒有入朝爲官之前,就跟在侯爺的身邊鞍前馬後!
實話告訴你吧,我家少爺當初統領鹽鐵幕府緝私營的時候,曾經親自駕駛舟楫,在揚州左近水網中追殺過鹽梟,後來侯爺開拓海疆,我家少爺,還曾經跟隨劉太守,一同楊帆出海!
你這點子水面的事兒,想跟我家少爺玩心眼,想瞎了心了!?”
一邊說着,一邊斗大的拳頭舉起來,就魏六的身上錘,直錘得他哭爹喊娘。
到了最後,魏六實在是受不了了,不得不聲嘶力竭地高喊!
“高御史饒命!
證人!
小人有證人,那還是他親口所言,正是在這裡失火的……
小人句句都是實言,還請高御史饒命啊!”
高明一聽,眼中精光一閃,卻沒有叫停壯漢。
壯漢名叫周全,人長得雄壯,年歲卻不大,今年不過十九歲而已。
他乃是謝直剛剛抵達揚州的時候,開府建衙招募的緝私隊後人,跟謝直在揚州蒐羅的一衆孤兒一樣,從五六歲的年紀開始,就由謝家撫養長大,不但供給飯食,還教他們讀書習武,在忠誠度這方面,根本不用多考慮,等到長大成人,願意讀書,謝直供給資財,願意經商,謝直安排進商隊,願意從軍,淮南陸軍、海軍,隨便挑。
這位周全呢,小的時候,雖然也跟着讀書習字來着,不過天生不喜這種文事,反而對練武極有興趣,等到長大成人,謝直原本是想把他安排進淮南軍做一名衝鋒陷陣的勇士,周全自己卻不願意。
他自己說了,他除了有一把子力氣之外,別無長處,上陣拼殺,自然不怕,但是要是讓他看個陣圖,背個操典,那算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謝直聽了,也覺得有點道理,如今淮南軍逐漸壯大,最是強調“紀律”二字,真要是把周全放進去,且不說他的一身武藝有沒有用武之地,僅僅“服從命令聽指揮”這一條,就能讓他在軍中把小黑屋坐穿。
怎麼辦?
別看周全說自己腦子不夠使,其實早就想好了,他願意進入謝家,給謝家人當護衛,而且,指明瞭,就想給高明當護衛。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爹,當初在緝私隊的時候,就在高明的麾下聽令,一場追擊鹽梟的生死之戰中,又曾經和高明背靠背地拼殺良久,只不過後來傷勢太重,這才退出緝私隊,到了淮南軍中當了一名教頭。
如今要是能讓周全給高明當護衛的話,正好,這也算是子承父業了。
謝直一聽,有理,問過高明,就把這件事情給定了下來。
正趕上高明天寶六載考中進士之後,又馬上考中的制科,這就要出仕爲官,謝直按照謝家的傳統,將謝家部曲謝勇,派遣到了高明的身邊,同時,也讓周全隨身護衛高明,算是給謝勇派了個副手。
這麼說來,周全跟隨在高明的身邊,也有四五年的時間了,從最開始的“子承父業”到了現在的“五體投地”,他現在對高明言聽計從,那真是讓他打狗,他不攆雞,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
既然現在,少爺還沒有發話,周全就沒有停手道理。
直到一拳下去,把魏六打得口吐鮮血,周全這才聽到身後平靜至極的聲音。
“停了吧……”
周全,果然當時就停手,隨即雙手用力,直接把魏六給拎了起來,扶着他面對高明站好。
高明依舊面無表情,緩緩問道:
“證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