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狂風仍爲止

馮樸一通解釋,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全場諸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一字一句鑽入衆人耳中。

肅政使,往大了說也是朝廷御史,但又略有不同。

想當初武則天還沒篡奪大寶,卻一直臨朝掌着權,整個大唐說一不二,她的兒子皇帝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她爲了與李唐切割,很喜歡搞些新朝新氣象。比如把中央很多部門改了名字,再比如對御史臺進行了改革。

原來的御史臺是以御史大夫爲主官,御史中丞副之,其下還有領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監察御史,全國上下都在其監察之列。

武則天改革後,將原來的御史臺改爲左肅政臺,負責監察中央官員和軍隊。後又新成立了一個右肅政臺,專門負責監察地方官員。

按說這權責也挺明確,然而雙方都不滿意。

左肅政臺覺得,尼瑪我的權力平白無故少了一半,這叫什麼事兒啊?

右肅政臺覺得,咱幹御史品級又低,不就圖個名揚天下嗎?不能彈劾各位朝廷大佬,專門去找地方官吏的麻煩,這還有什麼意思?

於是乎,兩邊都向武則天上表,要求擴大自己的職權。

武則天作爲皇帝,當然是不希望手下一團和氣的,手底下互相鉗制,她才能高枕無憂嘛。尤其是像御史臺這種類似皇帝耳目的機構。

所以,她對左右肅政臺上表的奏章呢,基本上採取模棱兩可,既不同意也不反對的態度。

哪怕具體到某件事情上,即便插手的那個肅政臺不合規矩,她也故意視而不見。

這也就加劇了兩個肅政臺的權責混亂。

尤其是右肅政臺,按理說是新近成立的,論資格可比由御史臺改名的“左肅政臺”差遠了,雙方既權責不明確,又無先例可循,於是乎就給了狄仁傑一個“徇私”的機會。

他本身既是宰相,又因爲擒倭王薦纔有功被封了右肅政使,掌管着右肅政臺。

於是乎,念及着馮樸的情誼,沈拓的請求,還有此番他佔了倭王之功的便宜功勞,他就趁着職權便利徇私了一把,作爲順水人情給崔耕安排了這一個“嶺南道肅政使”的臨時差遣,秩七品,任期只有一年。

右肅政臺負責監察地方百官嘛,所以這個嶺南道肅政使正好可以監察嶺南道各州縣的官員。

將崔二郎擢升至這個位置,狄仁傑可謂是仁至義盡,恩情滿滿。

但凡官場中人都知道,御史是個鍍金的好差事,但凡任期一滿再調到別的職司,都會連升數級,此乃慣例。

有了嶺南道肅政使這個跳板,崔耕只需安安穩穩呆上一年任期滿,便可想辦法調出右肅政臺,再不濟升個六品或從五品,不再話下!

屆時,用心運作一番調往小州小府的,主政一地,未嘗沒有可能。到了那時,武三忠這個嶺南道安撫使就算想要對付他,也是鞭長莫及啊。

至於臨時任期滿後該如何運作……那就得看崔耕自己了,狄仁傑又不是他崔二郎的野爹,能做到如今這一步已經難能可貴,人情欠大發了。

甭管別的,至少這臨時一年的任期內,武三忠想要仗着安撫使之位壓人,公報私仇對付他,那是想也別想了。

嶺南道肅政使啊,有監察彈劾嶺南道的地方官員,誰敢對御史動手?那不是要打朝廷的耳目嗎?借他武三忠十個狗膽,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啊!

……

樑波豈能不懂這個嶺南道肅政使的份量,眼下別說是他這個小小的廣州折衝府果毅都尉,便是武三忠本人,亦沒有權力對崔耕進行任何處置。

此時他手中由武三忠簽發的那份捉拿崔二郎的手令,儼然成了廢紙!

不僅如此,若是崔耕發了狠,以嶺南道肅政使的身份上書朝廷,彈劾武三忠,那都是在他的職權範圍。哪怕武則天念及武三忠有武氏骨血的情分,駁回彈劾不予採納,那也說明人崔二郎真有硬肛武三忠的實力。

監察彈劾地方官員,本是肅政使之權,武三忠就算氣得雷霆震怒,又能怎樣?

殺御史,造反嗎?

樑波很清楚,武三忠再恨得牙癢癢也是不敢!

至於說嶺南道肅政使是臨時差遣?笑話,武三忠這個嶺南道安撫使也是臨時差遣的,好嗎?大哥別說二哥!

樑波更清楚,崔二郎這個嶺南道肅政使也許彈劾不了武三忠,但對自己這個從六品的果毅都尉,那絕對是手拿把攥,隨便彈劾自己一個敲詐勒索地方豪紳的罪名,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至於自己的大靠山武三忠會不會保自己,拉倒吧,武三忠那狗日的什麼人?別指望了!

越想越是擔憂,越擔憂越是害怕……

不行!

樑波暗暗尋思着,老子總不能爲了討武三忠歡心,丟了烏紗和性命吧?

於是,他跪在地上又再次連番磕起頭來,不斷哀求道:“崔御史,之前都是誤會,誤會吶!我也是出於無奈,奉了武安撫使……”

“呸,無恥!不就是個嶺南道肅政使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值得你堂堂的果毅都尉如此搖尾乞憐?”

樑波還沒解釋告饒完,便被人一番奚落打斷了。

並非別人,正是他剛纔的親密戰友張子瑞。

張子瑞對崔耕就沒那麼多的忌憚了,他自從被貶配到泉州當別駕之後,只拿俸祿不幹活,既然不做事也沒什麼把柄讓人抓。

至於說今天這事兒,完全是聽命於武安撫使的命令行事,這算什麼錯?

反正馮樸、郭恪還有崔二郎已經統統得罪光了,還不如索性死抱着武三忠這條皇親國戚的大腿算球。

再說了,他張子瑞都能從揚州刺史任上貶配到泉州別駕,還怕個蛋啊?了不起你再上奏摺彈劾嘛,反正我的官場生涯就這麼回事兒了,再差能差到哪兒去?

他倒是光棍兒,罵完了樑波之後,衝着崔耕等人冷然一笑道:“崔二郎、馮樸,今天算你們贏了,不過,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本官這就往廣州一行,將今日泉州之事如實稟報武安撫使,山不轉水轉,咱們走着瞧!”

說罷,他有意無意地將那張之前投效他的泉州官場官員名單,往地上一扔,遂邁步出樓。

馮樸對那份名單連看都沒看,不屑地道:“臨走之前還玩這種下作手段?呵呵,想要挑撥我泉州府官場同僚的團結?呸,真當老夫沒看過三國啊?就你張子瑞這點出息,還想幫武三忠出謀劃策?實在是自不量力!”

言罷,他當場便叫望海樓的夥計找了個火摺子,將那份名單付之一炬。

馮樸到底是老油子,他知道此番泉州官場內鬥,他們這邊雖是贏了,但他畢竟只是刺史不是皇帝老爺,不可能將名單上站隊的官員悉數革職。

他看得出來,張子瑞明顯是想用這份名單,假借自己的手讓自己來排除異己,好讓泉州府衆官員上下對立,讓他馮樸在泉州官場中喪失人心。

他偏偏不讓他如意!

他不僅連名單都懶得打開,還引用官渡之戰後,曹操燒掉袁紹信件的典故,表明自己毫無窮追不捨之意。

這一小小舉動,競相引來在場諸人的暗贊。

就連崔耕都暗道,老馮同志果然是條辣嘴的老薑啊,這事兒辦得漂亮!

接下來,就是如何處置樑波了。

崔耕雖然恨極了此人,但又沒人家貪贓枉法的證據,這廝也不過是武三忠放出來咬人的一條狗,還能怎麼辦?

於是他以手相攙,打着官腔道:“上指下派,樑都尉何罪之有?快快請起,本御史絕不會公報私仇。”

好傢伙,這剛接了任命,張嘴便自稱起御史來,入戲挺快!

樑波緩緩起身,但他知道崔二郎嘴上說絕不會公報私仇,心裡肯定不是這麼想的。剛纔樑子都結這麼深了,怎麼可能一笑泯恩仇?

他可不是三歲小童,天真無邪!

以如今姓崔的嶺南道肅政使的身份,隨時都可以給自己小鞋穿。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兒,自己在廣州城裡幹得那些欺人斂財的勾當,只要崔二郎找個由頭去趟廣州城,百姓們告他的狀紙還不把他淹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案子,就別指望武三忠這座靠山替他背黑鍋了。

想到這裡,他站起身來,從袖兜中拿出一個錦盒,暗暗塞到了崔耕的手中,低聲道:“崔御史,往昔多有得罪之處,這份小禮物,就當在下給您的賠禮了。不值什麼,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

別說衆目睽睽之下了,便是四下無人,崔耕也不可能收他的賄賂!

這不等於是把自己的把柄,主動交到武三忠的手中嗎?

於是他趕緊拒絕道:“樑都尉言重了,你我二人只有公事上的衝突,沒有任何私怨。這得罪二字,更是無從談起。”

可樑波堅持道:“公事上的衝突也算得罪,還請崔御史務必收下。”

“這份禮物太貴重了,本官不能收。”

……

就這樣,雙方一個堅決要給,一個堅決不要,僵持了一會後,見崔耕意志堅決,樑波也只能作罷。

可崔耕越是不肯收受自己的示好,樑波的心裡就越沒底,不由暗忖,姓崔的不收,看來還是不想放過我啊,他日絕對是要仗着嶺南道肅政使的職司,以報今日之仇啊!

哼,姓崔的,都說光棍打九十九不打加一,你明不明白?老子如此低聲下氣,你都不肯與我握手言和,那沒啥說的,咱們就拼個你死我活!

主意既定,樑波便打着哈哈的與崔耕、馮樸等人敷衍了幾句,大概之意無非就是說,此次莽撞了,都是誤會云云。

瞅着衆人對他也沒什麼熱情,尤其是郭恪,更是對他沒有好臉看,繼續呆在這兒也是彆扭尷尬。很快,他便請辭,佯稱廣州折衝府那邊公務繁忙,也要趕緊回去向武安撫使覆命並解釋此次的誤會等等。

遂,在沒有人相送的尷尬氣氛下,樑波重新帶着五百兵甲出了泉州城,返回廣州。

……

……

十數日後,他回到廣州。

馬不停蹄,第一時間面見了武三忠,添油加醋地把崔耕的跋扈之處說了一遍,並且數次提醒武三忠,如今雙方經歷了這場衝突,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武三忠必須先發制人,才能得保無虞。

先是經歷了喪子之痛,又是經歷無法手刃禍首,如今又聽着戕害自己兒子的禍首崔二郎,居然因禍得福,成了嶺南道肅政使,手握監察彈劾嶺南道地方官員之權。

武三忠此時之怒火,可想而知。

在大罵樑波廢物之後,他又怒砸了廳堂中的瓶瓶罐罐,更是毆打了數名僕役泄憤之後,這才緩緩趨於平靜。

武三忠在廳中扶起一把被他踢倒在地的胡凳,重新坐了下來,皺眉望向面色戰戰兢兢的樑波,沉聲問道:“喪子之仇不共戴天!本官倒是想收拾姓崔的這個臭商賈,不過……他走了狄仁傑的門路,成了嶺南道肅政使,一時間想要對付他,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安撫使大人,依下官所見,要對付崔二郎,也非難事!”

樑波嚥了口唾沫,壯着膽說道:“這廝年輕氣盛,如今又擢升嶺南道肅政使,自然最是春風得意時!這種人爲了求名,肯定會找一些冤案來平反,畢竟肅政使除了監察地方官外,還有平冤斷案之責。呵呵,人只要做事,哪有不出錯的?只要他判錯了案子,安撫使大人便可上書朝廷彈劾他。想那崔二郎在朝中沒有什麼根基,只要證據確鑿,他就得丟官罷職,狄仁傑貴爲一朝宰輔,豈能護一個小小七品肅政使多時?”

“話是那樣說……”

武三忠還是不大放心,道:“不過崔二郎在嶺南道的任期不過一年,一年期滿便會離開嶺南道,屆時本官也是鞭長莫及。這麼短的時間,興許他就躲懶不判案呢?或是,短時間裡本官找不着他判錯的案子呢?彈劾他的機會,不好找吶!你這主意,不好,不好……”

“安撫使大人勿憂!”

樑波嘴角一撇,眉宇間多了一抹狠厲,湊過臉去低聲提議道:“沒有案子,咱們就製造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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