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張旗鼓的花試雖然被李推官故意擺弄的醜聞漫天飛舞,但另一邊堂堂院試的各種傳聞也就未必少了,只是沒有花試這樣肆無忌憚罷了。
這其實也正常,事關無數人功名利祿的科舉考試哪次不是流言亂竄?只是謠言止於智者而已,什麼時候沒有流言了纔是奇怪。
說起近幾十年來的院試,以蘇州府爲代表的江浙閩贛四大考試強省中,很多府縣考法與別處不一樣的。
別處的院試,尤其是文風不盛的地方,童生數量相對不多,考試過程簡單粗暴。連糊名都不用,大宗師看的順眼了當場便能把你錄了。甚至有的窮山惡水邊遠小縣,參加考試的童生比縣學名額還少,會寫幾句通順句子,大宗師就敢錄你進學當秀才公。
但科甲大府就不同了,以蘇州府爲例,每縣動不動幾千人報名參加縣試,一輪輪刷到院試前,積攢的歷年童生也有幾百上千的去搶那二三十個名額。
因爲蘇州府讀書人實在多,又愛聚衆鬧事,所以蘇州府的院試相對嚴格,採取了類似於鄉試的考試程序進行全府統考,糊名什麼的都有,當然程度上還是比鄉試寬鬆些。近年來又增了新制度,考後監試官要磨勘(複查)試卷,以查弊補缺。
所以說在蘇州府,主考院試的提學官若想像外省那樣,當場點錄生員或者大筆一揮隨心所欲的錄取,那是不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能到江南地區當提學官大宗師,一方面在士林中是一種極大的聲望和榮耀,非文學領袖不敢當此任;另一方面,爲國家取材之餘,給個人賺點外快很費力氣…可謂是痛着並快樂着。
注:上段爲國取材一句並非假大空諷刺之語,這年頭提學官考覈也是要看升學率的,所以再沒品的大宗師,多多少少也要錄一些真才實學會寫八股文的…不然門生中一個舉人進士也出不了,那豈不相當於自打耳光,還有臉在官場混麼?
從這個角度看,科舉即便弊端重重,終究也還是一項相對公平的制度。據粗略統計,歷代進士中,出自官宦世家的和出自寒門的大約各佔一半。如果沒有科舉,實行九品中正自主招生,寒門士子怕是連這一半的機會都不會有。
話又扯太遠了,卻說本次院試的流言大都與石參政有關。常言道,風起於青萍之末,院試本該由知府監臨提調,但今次石大參卻強行插手。在多疑的人眼中,內情怎能不可疑?
其實石大人是出於公心的,可嘆那些犬儒(本書的看官們應該不會有人以爲這個儒是儒生罷)們不相信。
虛江童生李正與同縣文友吃酒時曰:“聽說因李推官的緣故,石大參厭惡虛江人,所以要插手院試,報復虛江讀書人!”
虛江童生李正與鄰縣文友吃酒時又曰:“聽說石大參爲人古板方正,對蘇州府讀書人輕薄浮躁的習氣深惡痛絕,所以欲借院試時機教訓!”
虛江童生李正請某幾位寒門子弟吃酒時再曰:“無故監臨院試,其行可疑,聽說石大參有那個人人都懂的意圖,但這樣吃相未免太難看了!還壞了規矩。”
虛江童生李正被幾位富家公子請吃酒時還曰:“當下李大人不頂事了,找我也沒用。這個石大參聽說是個極清正的,無法可想無門可走!除非他不當監臨官。”
流言紛紛擾擾,句句都是有針對性的誅心之論,不講證據只講動機,與石大人的行爲搭配起來,有些辯無可辯的意思。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石大人自作自受,若想快速平息流言,除非自行退讓辭去監臨官位子。
但流言只是流言,飄來飄去找不到附着物時,對於在府城地面上官位最高的石參政來說,並沒有直接殺傷力的。
但石參政的幕僚高先生先坐不住了,他去拜見東主道:“如今傳言肆意,內外驚疑,人言可畏也。東翁既已藉機貶斥過府中奸邪,抑了他的氣焰,落了他的臉面,何不見好就收,退出院試,以善始善終保全名聲,免有宵小物議。”
石參政端坐於公案之後,看了一眼高先生道:“先生欲教本官權術耶?以爲本官奪監臨官是爲泄私憤、行私鬥耶?叫李王二小人監臨提調,豈能無弊?國家取士,不是兒戲,寒窗苦讀,豈容輕忽?”
石大人喝口茶又繼續說道:“又平心而論,他們的出身豈能壓得住考場?況且江南士子,最是多事,萬一考生不平羣起,鬧起考場如何收拾?所以本官防微杜漸而已,公事大義當前,不敢以私心定奪,更不敢以權術取捨!”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周公尚且恐懼流言日,東翁還要在蘇州府長久爲官,爲此區區院試實在不值得。”高先生繼續勸道。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些許流言只如清風拂面,過了時日自然消除。大丈夫有所爲而有所不爲!”石參政自信而堅定道,怕流言就不敢當監考官了。
再回憶起這個亂七八糟的四月份,關於院試的流言,從這頭傳到那頭,關於花試的傳貼,又從那頭傳回這頭,飛短流長的八卦倒讓考生們的侯考時光不再枯燥,交遊往來亦多了無數談資。
有個對李佑手段很熟悉的人物,卻隱隱看出幾分藏在紛亂嘈雜之中的,這人便是按察分司的黃師爺。
那日他找上李佑道:“這次是有石大參的不對,但我以爲你該打落牙齒和血吞,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時候,爲何偏要硬與石大參作對?”
李佑低頭想了想道:“做人有底線,做官也有底線,石大參公然那樣羞辱於我,若不反擊,豈不被人看低了?若輸了名聲,我便一無所有!這個世道,當什麼不能也當失敗者,同情不值錢!”
黃師爺警示李佑道:“有陳廉使庇佑,你安然熬到他任滿走人不成問題,現在這樣又是何苦?你使盡全身能耐也整不倒他的,俗語云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他即便被你重創,稍微有些餘力照樣能叫你吃不消。”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如陳廉使爲官靠的是功名,王知府爲官靠的是年資,而我靠的是名聲。名聲乃是立身之本,名聲墜了,就沒有了根基。有這名聲,不做官也有飯吃,沒了名聲,做官也不穩當。大丈夫有所爲而有所不爲!即便付出一些代價,也是值得!”李佑也是很堅定道。
黃師爺嘆道:“我見過的官可以分兩類,不要臉的和要臉的。你本該是個不要臉的,但卻開始要臉,我真不知這是好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