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寫字那便是李大人的最大軟肋,細算起來經過一年多練習,他也就“李佑”、“準”、“不可”、“重審”等寥寥數字還算能寫的整齊。
沒錢就瀟灑走人罷,在這兒和一個勢利老鴇子鬥嘴也忒無聊了。說實話,李佑被頂撞了還真沒有生氣,他又不是中二少年,沒帶錢被諷刺能怪得別人麼。
轉身要離開時,只見從外頭又進來幾個人物,當頭公子年紀甚輕,大概與李佑相彷彿,面貌英俊,穿戴奢麗,昂首直入,氣勢凌人。
不過這在京師內城太尋常了,十里方圓地方,尤其是皇城周邊一圈,聚集了天下最多的權貴,在這裡打轉一天不遇到幾個有派頭的才叫奇怪。
當年有位禮部尚書出行,路上一獨行老『婦』沒避讓,衝撞了儀仗被尚書手下呵斥,結果那老『婦』人指着尚書罵道,你個螞蟻般的官兒我見得多了,有什麼可得瑟的?尚書大人苦笑而去,傳爲京中奇談。
話扯回來,所以這幾人沒引起李佑多大注意力,不值當大驚小怪的,就連張三韓宗對此都熟視無睹了。
但年輕公子身後有一人卻叫李佑盯住看了幾眼。不是別人,正是沒門沒路運氣欠佳,掛在南京行人司歷事,卻始終找不到好工作的肄業監生崔經崔先生。
半年前崔監生還是在江南提學官那兒當屬吏,與李大人合作舞弊了一回。前文說到過,提學官大宗師還要主考今年的江南鄉試,完後便要致仕。不過李佑離開蘇州上京時候,鄉試還未舉行。
今天崔監生居然出現在京城,並在貴公子鞍前馬後當幫閒,以李佑的對他的瞭解,八成又失業了,正在努力尋找新門路…
估計江南提學官老大人督完這一科學政後直接退休回家,崔監生沒得到什麼好處,不知怎的又跑到京城來鑽營。
李佑停住腳,倒不是想與這一身黴氣的崔先生敘舊。他要打聽鄉試結果,那便宜侄孫李正蒙中秀才後也去參加鄉試了,到現在也沒收到書信報告結果。雖然明知基本無望,但總得問一問。
不知爲何,李大人看到苦命的崔監生,心情突然好了許多。
貴公子見呂老鴇立在階上,叫道:“呂婆子!玉芝姑娘在否?”
呂老鴇忙點頭道:“在,在,卻正不高興。林公子來的好,我這女兒最聽你的,且幫老身哄一鬨去。”
說完她避讓一旁請林公子進去,擡頭卻見李佑還在階下等着,便叫道:“這位王大老爺,如今真是客滿了!你那幾兩銀子去別家花罷!”
正到門口的林公子聽到“幾兩銀子”之語,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回頭道:“哪裡的鄉下土財主?纔來京城麼?”
呂老鴇湊趣道:“是哩,是哩。”
雖然認出了李佑,但崔監生在人羣裡低頭裝作不知。他也是剛結識上林公子這個貴人的,不是很瞭解他什麼『性』子,這時候還是不要出來多嘴多舌了。萬一惹得貴人不痛快,這點指望又沒有了。
忍?還是不忍?被鄙視的李佑拿捏不定…主要是判斷不出來這人的身份。不過崔監生能攀得上的,應該不會是真正當權的人物。
要是個皇親國戚(空有排場沒有實權的那種),就可以堅決把他頂回去,表現一把文人風骨;但要是個臺省部院大臣家的…那還是夾着尾巴做人罷。
終而李大人只好喝道:“崔經出來!本官有話問你!”
李佑喊出的“本官”兩字很煞風景,誰到這地方也不會拿這種稱呼出來。進了門不管什麼身份,年輕的叫公子,年長的叫老爺,有錢的叫員外,沒錢的叫先生。當然真正的“本官”也不會親自到這裡,需要時都是直接召去的。
還以爲是李佑故意顯擺身份,林小公子眉頭一揚,趾高氣揚的正要說話時,突然大門處人聲喧囂,叫嚷不絕,引得衆人都轉頭去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十幾人一擁而入,各持棍棒等物,氣勢洶洶直奔堂前而來。
李佑定睛細看,這夥人中有一個四十歲年紀的中年『婦』人似是首領。他心裡猜測道,這是誰家河東獅來捉拿夫君?有好戲看了。
又聽呂老鴇尖叫一聲,很配合的迅速邁着小步跑開了。
卻見這夥人『逼』住那先前進來的林公子一行…似乎不像李佑所猜測的那樣,歲數太不般配了。
“王彥女!你要做甚!”林公子吼道。他的嗓音居然變了聲,神『色』亦是驚懼恐怖,英俊的臉龐竟然有些扭曲起來。
那叫王彥女的冷聲道:“府中不見人,竟是到了此地,該長長記『性』了。” 此外並不廢話,痛快利落的斥道:“打!”
李佑愈加好奇,這兩人之間是什麼關係?一些兒也看不出來。
林公子明顯是個貴人,中年『婦』人看起來服飾樸素卻別有氣勢。如果這個叫王彥女的是長輩,林公子怎麼敢直呼其名?如果是家中奴婢,他怎麼又怕成這般模樣?
按說林公子這邊有六七個人,面對十幾個對手應該還算有一戰之力。但又叫李佑意料不到的是,一眨眼間林公子身邊的人全都逃了,只剩了崔監生一個…
王彥女對其他人並沒有興趣,當即十幾條如狼似虎的壯漢撲上前去,圍着林公子痛毆。
李佑在一旁強力圍觀,看的呲牙裂嘴,那林公子被拳打腳踢、棍棒交加,景況實在慘不忍睹到一言難盡。這不是電視電影裡搞笑無厘頭式的暴打,這是真真切切發生在眼前的一面倒式毆打。
崔監生倒是有幾分忠心護主模樣,左支右擋拼命掩護林公子,怎奈他那單薄身材哪裡攔得住十幾個大漢圍攻?遂被一併毆打了,多他一個不多。
短短工夫,林崔二人便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髮髻徹底散掉,衣衫裂成幾片掛在身上。雙雙鼻青臉腫面目全非,還有幾道血跡都不知是從那裡出來的。
“回府!”叫王彥女的『婦』人招呼道,一干行兇之人還真就風捲殘雲般走了。
李佑愈加奇怪,聽說話口氣王彥女與林公子是同府之人,怎麼下手如此重?林公子應該不是普通人,連這個臉面都沒有麼?打成這模樣就不管不顧的扔在這裡?
人生真是莫測啊,方纔還傲氣凌人的林公子,片刻之間就成了撲街的林公子。
見好戲散場,李大人便上前看了看崔監生,進出有氣,還活着,於是用腳尖踢了踢崔監生。
話說撲街的崔監生正孤苦無助躺在地上,滿懷期待的見李大人走過來要伸出援手,然而聽李佑問道:“崔先生能說話否?今年江南鄉試,我那侄孫子如何?還望告知。”
崔監生氣苦之下大吐幾口血(口腔被打破了),奮力擡起手指了指身邊同撲街的林公子道:“煩李大人看在同鄉面上,助在下將他送回府去。”
李佑不語。
倒在旁側的林公子突然無聲哭起來,幾道晶瑩的淚水緩緩流出眼眶。
痛哭的豬頭美少年甚是可憐,可惜李大人非腐女非玻璃,心如鐵石,視若無睹。
對這種看不清內幕的麻煩事,李佑從來是不願主動沾身的(雖然總是被動),更別說在京城這種水深不見底的地方。他等了一會兒見崔監生不說話,就打算走了。
李佑邊轉身邊想道今天大概是穿越以來經歷最豐富的一天了…上午交結了宗室探花,中午被請吃酒『逼』出絕句十首,下午在國子監被圍攻,晚上又在教坊衚衕裡看了一場羣毆好戲。若天天如此,這生活就太多彩多姿了。
他不知道的是,多彩多姿的一天沒有過去,還在繼續着。
正回想朱放鶴先生那張被他的“才華”震驚到暴表的神態時,忽聽見身邊張三驚訝出聲道:“朱部郎?”
李佑嚇了一跳,張三怎的曉得他正想什麼?擡眼便見朱放鶴先生站在不遠處,意味深長的看着他。
李佑連忙走上前去見禮道:“巧了,不想午時才別,夜間又遇到放鶴先生。”
“你啊…口不對心,口不對心,真乃僞君子也。”朱放鶴點點李佑戲弄道。
李佑顧左右而言他道:“放鶴先生所爲何來?”
朱放鶴嘆道:“方纔午間酒醒,便聽到急報,我一個弟子被困在此處,所以前來救急。”
李佑驚道:“莫非是一林姓公子?”
“你怎的知曉?見到了?”
李佑無言的領着朱放鶴走到階前,指了指兩具橫陳人體。
方纔天黑,朱放鶴沒有注意到堂前階下這兩人。走近了看見後,大概他也沒想到如此慘烈,一時呆住。
李佑問道:“放鶴先生你看如何是好?我有心施援,卻爲難送到何處…”
朱放鶴沉『吟』片刻,糾結片刻,對李佑道:“我只帶了一個隨從,要借你的力了。”
“好說,好說。”李佑指使張三韓宗王大郎王二郎四人擡起兩個人體,扔進轎中。
隨後朱部郎與李佑安步當車,要將林公子送回府去。
沒一刻鐘,在不知什麼衚衕口,朱部郎停住腳,對李佑道:“爲兄有難言之隱,前方便是林公子府上,煩請李大人送至如何?”
李佑心肝一顫,連朱部郎這等超然身份都要避之不及的地方,莫非是龍潭虎『穴』?朱部郎居然連“爲兄”兩字都說出口了…不禁問道:“還請放鶴先生直言,在下也好明明白白赴湯蹈火。”
朱部郎啞然失笑道:“教你一計,你送林公子到府上時,不要學官話。只說蘇州話,若有虛江方言更好,包你無憂。”
李佑拒絕不了朱大人,只好沒頭沒腦的擡着昏『迷』不醒,所幸氣息還算粗壯的林公子朝衚衕裡而去。
半道上,王大郎開口道:“李大人,小的分辨出這裡是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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