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地方上的衙署規制有個特點,往往與四邊隔開,獨自成片,並不與民居相鄰混雜。衙門周圍建有高牆,辦公官署、官吏住宅皆在衙門裡,只是有外衙內衙的區別,所以纔對官員的公子們有了“衙內”的叫法。
揚州城北柳巷便有一座這樣的衙署,不過這個衙門佔地極廣,幾乎整個揚州新城的西北角都是它的地方。[.]
把新舊城合起來來看,這座衙署位於揚州城中央偏北位置,在北城拱辰門之內,也在小、秦淮河之側,向北出了拱辰門就是瘦西湖,十足十的繁華地帶。
這座衙署內設各房遠超普通府縣規制。一般府州縣衙門裡只有承發、吏、戶、禮、兵、刑、工七房,亦或多設馬房、糧房等,但最多不超過十房,而北柳巷的這個衙門裡則設有十八房。
這座衙署的大門亦不同於別家坐北朝南,乃是坐西朝東。大門懸山結構,頂蓋筒瓦,高兩丈餘,闊三間,門外有石獅一對,以及外延的八字牆。
這座衙署就是兩淮都轉鹽運使司,在揚州城裡簡稱鹽運司或者運司。這是統管天下半數食鹽產銷的衙門,觸角遍及南京、南直隸江北、湖廣、江右的衙門,每年向國庫上繳鹽課三百萬兩現銀的衙門,被天下最富有一批人當做衣食父母的衙門,更是公認的揚州城第一衙署。
八月已經沒那麼熱了,但午後陽光依然不那麼舒服,鹽運司大門門廳下幾個門子正坐在陰影裡的條凳上閒談。此時沒有什麼人來辦事,老爺們也不曾有過什麼吩咐,故而他們此刻既閒適又自在。這些門子,便是俗稱的門官大爺是也。
突然沉重而龐雜的腳步聲傳入了運司衙門悠閒門子的耳朵裡,他們十分詫異,順着聲音向巷口望去,結果更加詫異了。
身穿紅戰襖的士兵源源不斷的成羣結隊涌入巷子…幾個門子張大了嘴,不知所措,這是鬧兵變了嗎?
正當門子呆住時,數量約莫數百士卒在各色武官的呼喝指揮下,沿着巷子地勢列隊,將鹽運司大門外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只留出了二三十步空地。
更有數十手持火銃的兵卒在鹽運司大門對面排成兩列,或站立或單膝跪地,冷冰冰的鉸,嘴正對着這邊。立在門廳下的幾位門官大爺當即感到頭暈目眩,好像那些銃嘴正對着自己的腦門似的。?
又見兩個雜兵搬出一張帥椅,從人羣中施施然出來一位年輕的青袍官員,在帥椅上坐穩了後便將手一揮,口中說了幾句什麼。
大門對面的武官得令後,便呼喝着指揮火器手射擊。鹽運司的門官大爺們登時魂飛魄散,他們可都是血肉之軀啊!也顧不得哭天喊地,一個個矯健的連滾帶爬從小門中躥進衙署裡,一口氣跑到了前院另一端才微微放心。
隨即聽到外面響起了密集的彷彿炮仗聲音,這下連鹽運司裡各房吏員都驚動了,紛紛走出來探頭探腦。有幾個來到前院的書吏看見門子全都不堅守崗位,臉色煞白的立在屋檐下打顫,奇怪的問道:“這是怎麼了?”
有個門子清醒過來,一邊發力向後衙運使署狂奔,一邊狂呼亂叫道:“大事不好了!地方上的李大人來攻打鹽運司了!”
在府州縣衙門中,權力十分集中,幾乎完全專斷於正印官之手,佐貳官和屬官一般只有唯唯諾諾的份,正堂大老爺決策完全不用與佐貳官商議。但在鹽運司,習俗則略有不同。
鹽運司的正官自然是鹽運使,之下設有同知、副使、半官等佐官,俗稱運同、運副、運判。這些佐官可不像府州縣衙門那樣很虛,都是有實權的。其中運副、運半是要出掌鹽運司下屬各鹽產地的分司,算是小諸侯一類的角色,例如兩淮鹽運司泰州分司,便是由一名運副出掌。
金百萬的親家鹽運司同知高大人,便是兩淮鹽運司的第二號人物,鹽運使丁大人的左膀右臂,各方面合作無間的,聽說他是戶部晏尚書的同窗。
此時高運同正在運使署裡,與丁運使商議一些關於舊鹽引註銷的事務。忽然聽見遠遠地炮仗聲音,隨即又有人大呼小叫的稟報道:“大老爺!外面江都縣李大人領了士兵圍攻衙署!”
丁運使與高運同莫名其妙的互視一眼,這李佑是瘋了嗎?
“你先出去看看。”丁運使對高運同吩咐道。
高運同點點頭,又點了幾十個鹽丁同行壯膽,向衙門外而去。
可是一出大門,高運同發現自己帶鹽丁真是多此一舉,與對方數百氣勢洶洶、火器犀利的士兵相比,完全是白給的,一丁點壯膽作用也起不到。
此時鹽運司大門外的兩座石獅子已經被火銃打的千瘡百孔,碎石散落門前滿地,這種羞辱讓高運同怒氣漸生。
那李佑也極其失禮,坐在椅上紋絲不動,似笑非笑。高運同走過去,按下怒氣沉聲問道:“李別駕今曰意欲何爲?”
李佑仍不起身見禮,大馬金刀的坐着說:“若是別人出來,本官或許還要費一番口舌,卻偏偏是你高大人出來,那麼還用本官說嗎?你自己心裡清楚得很!”
“你究竟何意?本官不明白!”高運同真的是不明白。
李佑嗤笑,伸出手指點着對方道:“還在裝糊塗!敢將你家四衙內請出來對質麼!”
高運同被李佑這個歲數還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輕人囂張的指指點點,勃然作色,但聽到提起自己兒子,當即再次強行壓下火氣。瞧李佑有恃無恐,莫非自己兒子被拿住了什麼短處?他回首大喝:“將本官那孽子叫出來!”
但無論有什麼短處,也絕對不是李佑率兵圍攻鹽運司的道理!有背景就可以胡來麼?高運同憤怒的想道。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好像是可以胡來…
不多時便得了回稟,“四衙內稱是有病在身,不肯出來。”
高家四公子高鈞雖然入世不深,但爲人並不蠢,在內衙得知外面李佑率領士兵圍攻鹽運司,便曉得李佑這是來針對他了,哪敢出去面臨數百兵士。他父親有官身當護身符,他可沒有。
知子莫若父,高運同見兒子縮頭不出,心底就十分明瞭。必然是兒子犯下了什麼大錯,才讓李佑大張旗鼓、不惜一切的追殺上門。
他口氣軟了幾分,“本官如墜霧中,請李大人明示!”
李佑並不想將事情吵得人人皆知,先與高運同來到門廳下無人處,才淡淡的說:“數日前,你家四衙內將本官二房小妾搶回衙中,不知道這個公道怎麼討纔好,高大人何以教我?”
高運同聞言駭然失色,雖然只是個小妾,但也是官眷哪,並非普通民女。再說這還是名滿天下的李佑小妾,那是能隨便搶回家的麼?若傳揚出去,他兒子非要身敗名裂不可。
隨即又想到,李佑的二房不是親家金百萬的長女麼?也是他兒媳婦的姐姐,他兒子要瘋魔到什麼地步纔會搶窩邊草?
難怪李佑今天膽敢如此!高運同拱手道:“請李大人少待,本官去去就來。”
李佑等了一刻鐘功夫,看到高運同匆匆忙忙領着一頂小轎朝這邊走,幾日不見的婢女小、竹也在一旁隨着過來。
“老爺!”小竹飽含委屈的叫了一聲,李佑對她點點頭,又掀開轎簾,與裡面的金姨娘說了幾句話,偷偷遞給金姨娘一件物事。
轉過身來,李佑對高運同道:“你兒子呢?”
高運同也頭疼得緊,他之前並不知道兒子兒媳小、夫妻二人做下了這等無知的事,現在面對李佑理虧得很口硬着頭皮道:“犬子確實有病在身,不便露面,此事全因誤會”
李佑打斷了高運同的話,再次發問道:“那另一案犯金慧娘呢?”
“案犯?”高運同忍不住唸叨了一遍這個詞。
李大人義正言辭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官法條律不容輕廢!莫非你家公子就可以法外逍遙嗎?”
高運同堂堂的從四品大員,剛纔只下意識想着如何平息李佑怒氣,如何不要讓自家兒子傳出醜聞,卻沒想到李佑竟然不想私了,打算當成案子來斷嗎?“其中多有誤會,大人又何必…”
“你住口!本官不但是來解救被困之人的,還是來追捕人犯的!莫非你們鹽運司是龍潭虎穴,擋得住本官嗎?”李佑忽然變了臉,毫不客氣的呵斥道。
高運同理屈詞窮,他和李佑平時不熟,也沒覺得自己需要去巴結一個六品地方官,講人情無從講起。想要講理,偏偏李大人不和他講理,在這兒大講王法。
這時候,有人從巷子中擠了進來,卻是李佑的老丈人、高運同的親家金百萬。
來得好!高運同心裡大喜。那金寶兒是金百萬的女兒,當父親的若不追究,總算是個說頭了。再說金百萬是李佑的長輩,雖然只是偏房的,但無論如何李佑也不能太過於無禮,正好來講人情。
來得好!李佑心裡大喜道,金百萬如果不來,今天這齣戲就沒多大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