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九章 人算和天算
右副都御使、總理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楊負楊中丞近日坐鎮淮安府焦頭爛額,常常爲了汛情一夜三驚。這裡黃、淮、運交匯,是天下水情最複雜也是最脆弱的地區。
黃河愛決口亂竄、淮湖水要下泄入海、運河是必保的國家生命線,哪個也不是好相與的,交錯糾纏在淮安府,局面更是錯綜複雜。還有,兩淮地區產鹽佔據天下之半,下游鹽場一旦被氾濫的洪水衝了,整個鹽業鹽課都要遭受重創。
所以一到發大洪水的年頭,淮安府的緊張程度可想而知。特別是今年黃河洪水堪爲近二三十年來最大,到目前沒有決口已經被老河工稱爲奇蹟了,但仍然存在決口的可能性。而且從歷史經驗來看,黃河決口的可能性無論時間還是地點或者是概率都挺隨機的,這種折磨委實讓人心驚肉跳。
對此楊巡撫只能哀嘆自己運氣太差,偏偏在自己任上遇到大洪水,他註定整個汛期都睡不好覺了。
就在這個情況下,九月初九這日楊巡撫接到了李佑從泗州發來的稟文——泗州知州王某指使刁民扒了祖陵大堤,現今洪水逼近內堤,祖陵已經四面環水岌岌可危。同時此事還有守陵太監作證。
起初楊巡撫還以爲自己睡眠不足老眼昏花看錯了,他活了五十多歲,在官場混了二十大幾年,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膽敢故意去扒皇家陵寢防洪大堤的…等看明白了後,楊巡撫差點氣昏了,爲何在他任上什麼妖魔鬼怪都出來了?連地方官主動扒祖陵大堤的事情都能發生,流年如此不利啊!
他本想今年南邊問題不大,重點看好黃河即可,誰曉得又出了這麼一起詭異的事情。一旦祖陵有失,他這巡撫也就做到頭了!
九月十日夜間,心急萬分已經失眠的楊巡撫又收到了六百里加急稟文——爲保住祖陵,徵得守陵太監意見後,負責洪澤湖南部的李佑已經下令決泗州大堤泄洪,泗州城已經徹底淹在洪水裡了。但祖陵周邊水位降低,形勢好轉。
看到這個,楊巡撫松了口氣,只要祖陵無恙,就沒有問題。同時感到,這李佑年紀輕輕,卻是很有魄力,竟敢斷然決堤水淹泗州。
關於祖陵的事,楊大人貴爲巡撫也做不了主,只能六百里加急報往京師,請朝廷處置。
卻說李大人堅守在抗洪第一線,婉拒了海公公住進祖陵屋舍的邀請,帶領親兵隨便在祖陵外面找了家民房暫住。這裡距離內堤很近,隨時可以察看水情。再說,他也不放心住進海公公的地盤,安全第一。
九月十一日,泗州大堤決口的第二天,李佑和海公公繼續看水。
海公公指着祖陵外堤潰堤處道:“如今東岸泗州泄洪,又因地勢較低,所以當前水勢都傾向東邊,西岸這邊外堤潰口水流減緩,可以考慮抓緊時機重新封堵上了。免得讓內堤直接面臨洪水,一有險情退無可退。”
其實海公公作爲守陵太監,負責的是祖陵圍牆之內,外面防洪等事情都是屬於地方的,海公公責任不大,出不出面都行,現在也不是太監囂張跋扈欺壓地方的年代了。不過提提建議倒在情理之中,但具體都得靠李佑這類地方官去實施。
此時封堵潰口是很合理的建議,現在此處水流緩慢確實也是個好機會。但李佑卻注視潰口,舉棋不定。海公公便又問道:“李大人有何疑難?石料有備用的,不必擔憂。”
李佑瞥了海公公一眼,意有所指道:“現今祖陵遇險,全因那姓王的掘祖陵外堤釀成禍事,與我等無關也,再遇險情,還是一樣,依舊是那姓王的責任。如果本官封堵上了潰堤,彌補那姓王的罪過,平安無事還好,若祖陵又因外堤遇險情時,責任豈不反而轉移到本官身上?海公公此言,很有可能將本官架於火上烤。”
海公公聽到這奇談怪論,初想貌似是歪理邪說,但細想卻又非常合理,李大人心裡的彎彎繞繞真是…沒等他反應過來,又聽見李佑說:“但是如果有人上奏說本官玩忽職守,放縱潰堤不堵,也是大大不妙。兩相權衡,還是封堵罷!”
海公公不知爲何,脫口而出:“本監不會作背後小人。”
李佑哈哈一笑,“海守陵多慮了,本官沒有說你的不是。”
幾個回合下來,海公公在無形交鋒中敗了陣,徹底服氣。只得誠心誠意道:“今年黃河水大,幾乎必然乎倒灌洪澤,擡高水位,封堵外堤也算是有備無患。”
海公公話音未落,從東方有急遞鋪的鋪兵飛奔過來,叫道:“巡撫衙門急報!黃河勢大,已在清江口分流倒灌洪澤湖,東岸高家堰與南岸泗州祖陵皆要小心!巡撫衙門又命李大人專守祖陵,高家堰南段另遣官員分守。”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縱然有心理準備,李佑還是大驚,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洪澤湖不能下泄河道,反而被倒灌,這樣受上游淮河與下游洪澤湖兩邊夾攻,泗州一帶就很悲催了。
海公公很鎮靜分析道:“不妨,即便黃河倒灌也只是一支分流,洪澤水面又足夠大,不會立即導致泗州水位急升,除非黃河水成倍增加…”
海公公話音未落,又有鋪兵從西北飛奔而來,“從宿州傳有急報!黃河在開封府決口,支流奪睢水南下,又在宿州奪汴水河道,洪澤湖沿岸皆要小心!”
這汴水和淮河一樣,是要注入洪澤湖的。鋪兵急報的意思就是,黃河在河南決口後有一個支流先沿着睢水,又沿着汴水南下,最終目的將是是洪澤湖…正如海公公所言的“黃河水成倍增加”。
又是說曹操曹操到!李佑忍不住瞪了幾眼海公公。
那海公公也瞠目結舌,久久無語,才繼續強作鎮靜道:“不妨,我們這裡是淮湖交界處,洪澤湖水位擡高也不過是一面而已,只要另一面淮河上游沒有大水就行了…”
話音未落,從南方有鋪兵飛奔而來,高聲叫道:“中都急報!鳳陽連日大雨,淮河上游水位暴漲!”
祖陵泗州位於淮河最下游,上游發了洪水,下游還會遠嗎?
黃河到灌、汴河大水、淮河大水是據老河工分析最令人擔心的三種情況,出現一種就是很不妙的狀況。可是在海公公的強力烏鴉嘴下居然同時出現了,鐵口直斷的大仙也不過如此啊!
面對人禍李佑從來不懼,但在天災面前,他也是十分無能的。此刻李大人駭然驚恐,十分失態的指着海公公大罵:“你他孃的閉上嘴罷!本官就要死在你這張嘴上了!”
海公公也徹底崩潰了,連連抽自己數個耳光。祖陵真要被淹沒,李佑或許可以拿王知州當擋箭牌,但他作爲守陵太監必須殉死的。
這時候兩人也顧不得鬥心眼了,將陵戶、護陵衛全部集合起來封堵祖陵外堤。只用了半日功夫,勉強用石料將潰口堵上。
但是從這夜起,祖陵大堤外的水位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幾乎就是一天一尺多。如果沒有拿泗州泄洪,拓寬了東面水道,水位上漲速度會更快。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向來喜歡故弄玄虛做盡在掌握狀的李大人真着急了。他日日夜夜不下大堤,搞得自己形容狼狽不復美男光彩,可惜天意由不得他,水位還在持續不斷的上升。從千里鏡可以看到,水位已經將對面泗州城牆差不多全都淹沒了,只露出了城門樓頂端。
九月十五日,祖陵大堤終於擋不住水位了,雖然還沒有再次潰堤決口,但洪水漫過外堤,緩緩地又溢到內堤。
雖然還沒有被判死刑,但這幾乎就相當於死緩了。主力外堤都力不從心的攔不住水勢了,內堤又能堅持多久?若內堤頂不住了,洪水再漫過去,那就直接灌進祖陵門裡了。
這還只是在溢堤的情況下,萬一又出現潰堤,洪水水勢迅猛涌入,只怕祖陵一時半刻之內便要遭滅頂之災。不過區別也就是立即死刑和死緩而已。
洪澤湖南岸河務主管李佑心死如灰的站在大堤上,海公公也同樣在旁邊傻站着。洪水已經沒過了小腿,冰涼刺骨,後面祖陵裡神道上,水勢也已經沒過腳踝了,令人絕望!
穿越以來,李佑從來沒有像現在如此無奈過,天意渺渺難測,人力卻有時窮。回想這半個多月,自從到了泗州他便不停圍繞祖陵打主意,只想着救祖陵的立功機會到了。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機關算計太聰明啊。
若祖陵和泗州一樣被淹沒了,就算將責任推給王知州,就算他的處斷都是正確無比的,但又能有什麼功勞?怎麼說出去,都是祖陵在李佑手裡沉了湖底的。
唉!李佑仰天長嘆,既然天意不可挽回,那就儘量給自己增加點印象分和同情分罷。
在大堤上數百軍民衆目睽睽之下,李大人跪在水中,對着北方三次叩首,而後起身高呼:“辜負朝廷重託,臣李佑無能爲力了!”
又高聲作詩一首曰:“洪波浮日月,壬葵破乾坤。無能金湯固,不敢獨留身。殉職完臣節,以死報國恩!”
完畢,李佑縱身一躍,跳進了腳下滔滔洪水之中,青色官袍很醒目的漂在水面上。
“大人不可如此!”李佑的親兵大叫,登時有五六個也跳進了水中救人。
對於李佑跳水,海公公毫無感覺,他現在像行屍走肉一般,對一切都麻木了。只想着祖陵不保,是不是也跟着跳下去自盡算了?
他向前走了兩步,忽然感到走動比剛纔輕省了許多。似乎並不是錯覺啊,他低頭一看,方纔還淹沒小腿的水位不知何時已經下降到腳踝處了…莫非洪水終於要退了?
死裡逃生的狂喜瞬間充滿了海公公的心肺,他再望向還在水裡掙扎的李大人,彷彿看到了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