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我真心地向您祈禱,向您呼喊,請給予我力量吧。儘管您對我的處境一無所知,我還是希望能從您那裡獲得解脫。我祈求您,主啊,不要離開我,親愛的父親不要離開我。阿門!”太陽依然高懸在天空,燦爛的陽光透進窗櫺,索菲爬在窗臺前,雙手握緊拳頭向藍天白雲呼喚着。
門開了,一個細高個禿頂把大衣搭在手臂上自我介紹說:“我是克萊恩律師,法庭給你指定的辯護人
。訴訟書你看過了嗎?”
“看過了。”索菲走到他面前。“有問題嗎?”禿頂迫不及待地問道,可以感覺到他想盡快完成這個例行公事。
索菲企盼地望着他,問道:“我在烏爾姆的父母會怎麼樣?”
律師爲難地呶嘴聳肩,雙手一攤,搖頭擺尾。面對如此豐富的肢體語言,索菲仍不死心,眼巴巴地看着他:“求您了,先生。”
“這是另一碼事,不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律師已經轉過半邊身子了,這一次的肢體語言是敷衍塞責。
索菲提高聲音:“我想知道一下會發生什麼事情,你不是我的辯護律師嗎?”
禿頂轉回半邊身子,沒聲好氣地講道:“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是我要對你現在的處境負責似的。”
“我有權知道我的家人將會如何,這您是清楚的。”索菲有點破罐子破摔了,不依不罷地嚷嚷。
“難道你以爲你有權提出這個要求嗎?我要求你只談你的案情。我再問一遍:你對訴訟書有什麼意見嗎?”禿頂惱怒地指責道。
索菲從牀鋪上拿起薄薄的幾頁紙,嘲諷道:“你是指這上面的廢話連篇嗎?我不承認這個起訴書,我只相信歷史的判決。”
律師先是一陣唏噓,然後勃然大怒地手指着她:“你是不是搞錯了,你自己非要自絕於人民。也許起訴書上還應該加上一條藐視法律。明天你站在人民法庭上說這些奇談怪論吧,你和你哥哥會接受人民的審判的。”
律師急轉身就要出門,一頭撞在鐵門上。他呲牙裂嘴地摸着禿頂,轉過身瞄了索菲一眼,好似防備她隨時都要衝上去掐他的脖子似的,惱羞成怒地叫喚:“把門打開,趕快開門。”
警衛在外面輕輕一推,門開了,奇怪地望着他:“有什麼事嗎,先生?”他幾乎是蹦出門去的,站在門外惡狠狠地向索菲吼叫:“明天法庭上見。”然後逃也似地走了。
“膽小鬼,哪有律師指責當事人的。”愛瑟輕蔑地說,狠狠地把手裡的麪包扔在桌子上。
一縷晨曦從那扇小窗戶射進牢房,索菲獨自坐了大半宿,天亮前剛合了一會兒眼,獄卒來敲門了。
愛瑟幫助索菲收拾,她一邊穿衣戴帽一邊給愛瑟講述夢境。她夢見她與福爾茨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女孩子、一個大胖小子。他們領着孩子們到北海的卡洛林內斯島上游玩,福爾茨駕漁船,她抱着孩子們。突然,大海掀起排空巨浪,福爾茨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牢牢抱着孩子們……
留着八字鬍的摩爾副手不耐煩地推開門,正值她穿裙子,愛瑟把他罵了回去:“她不應該光着身子受審吧?”
八字鬍和另一個蓋世太保挾持着索菲走出牢房,耀眼的陽光刺得她閉上了眼睛。那輛黑棺材車把她拉到人民法庭。在被告坐位上她見到了哥哥和克里斯托夫。剛輕聲問候了一句,被法警打斷。
人民法庭也真夠人民的,簡陋得可以:法庭與教室差不多大,應該是講臺的地方擺着三張桌子,那個從前的蘇聯刑警隊長、現在的人民法庭主審法官穿着紅色的法袍坐在中間,兩邊各兩位陪審,不知是審判員還是人民陪審員
。在這些雜七雜八的人後面的牆上掛着三幅巨大的卐字國旗,國旗前面一個大理石架子上擺着希特勒的頭像,看不清是銅鑄鐵澆的、還是石刻泥捏的。
旁聽席上擠着幾十個社會各界,約有一半的人穿着制服,大多是國防軍軍官,前排是三個紅領章的將軍,一個老將軍後面坐着面容俊美、氣質不俗的冉妮亞。
在講臺與座位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擺放着一張在農村隨處可見的小方桌,上面的油漆已經剝落,當然,被告們沒有心情對此吹毛求疵。
“嗨!希特勒。”伴隨着椅子滑動聲,屋子裡傳來吼聲,除三個被告外,大家向前平伸出右臂。瘦骨嶙峋的法官宣佈審判開始,第一個站在破方桌前的是克里斯托夫,他央求看在三個孩子的面上寬恕他。他是白玫瑰的筆桿子,大部分傳單都出自他手,他也是信奉多子多福的人,結婚兩年多就有了三個孩子:老大兩歲半,老二一歲,還有一個剛滿月。老婆在生下第三個孩子後嚴重的產後熱死亡,他又被抓,因而他也是倒黴的人。
克里斯托夫儘量想緩和氣氛,自我辯解說,他即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即沒搶軍火庫更沒搶銀行,只是在苦悶時寫了幾張傳單而已,他沒有任何政治野心,法官聽到這裡仰天大笑起來,無情地嘲謔他:“野心?你不過是一個昏了頭的窮酸學生,你以爲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克里斯托夫忍受他的戲弄,再一次懇求道:“主席大人,我的孩子們需要父親。”對方馬上駁斥:“德國的孩子們不需要你這樣一個負面的榜樣,你不配當父親。”
第二個是索菲的哥哥漢斯,身高一米九的他站在小桌子前,越發昭顯出他的高大。法官大罵他是寄生蟲,說他享用德國的免費教育而反對德國,製作、散發傳單,顛覆德國政府,惡毒攻擊領袖,在戰時背後插刀子,引來旁聽席上的漫罵聲。
審判變成了謾罵,法官又一次罵他是寄生蟲,依靠政府補助上大學,不感謝黨和政府的恩情,反而恩將仇報。漢斯忍無可忍地反駁道:“你口口聲聲說我上大學花費了政府的錢,我認爲政府不是造錢機器,那是納稅人的錢,只不過由政府支配罷了,何況從那些錢裡面政府毫不客氣地提取了管理費,說到底,是納稅人養活了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
法官高聲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個卑劣的傢伙,你滿世界發傳單,認爲德國人民只有出賣自己的領袖才能度過戰爭的難關。”
“對抗英國、俄國,還有很快參戰的美國,我們是沒有取勝的機會。你看看地圖吧。希特勒絕對是把德國人民引向深淵,他不能打贏這場戰爭的,只會拖延時間,增加人民的痛苦。只有結束戰爭,才能阻止……”“你以爲你是誰?你是拿破崙嗎?”兩人的話糾結在一起,像兩條纏繞在一起又相互拍打的蛇。到了後來,審判變成了兩人的比賽----爭相比誰的肺活量最大、誰的嗓門最細,冉妮亞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漢斯一口氣說出了一長串話,劇烈咳嗽起來,大家才聽清法官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的話:“你這條瘋狗,竟敢在莊嚴的法庭上咬人。”漢斯等氣喘均勻後指着法官:“你也是狗,是專制者的走狗。”
法官幾乎要從高背椅子上跳起來了,像猿人一般向前伸出頭,嘴裡噴濺着唾沫,用最大的、幾乎失真的嗓音嘶叫:“把這個不要臉的寄生蟲、盜竊犯、叛徒、賣國賊拉下去,我永遠不想看到他那張醜惡的嘴臉
。”
索菲站在桌子前,法官尚未從盛怒中恢復過來,結結巴巴而略帶嘶啞地問道:“舒爾?索菲,你在大學散發攻擊德國的傳單,你對此羞愧嗎?”她平靜地回答:“不,我不覺得有愧。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法官瞄了她一眼,拿起筆裝腔作勢地在紙上劃拉着:“紙從那來?”索菲喉嚨裡發出了聲音:“賣的。”“在哪?”“學校裡。”
法官提高了聲音:“哪來那麼多錢?”索菲實話實說,有一部分是上課節省的紙張。
“啊哈,你還犯有盜竊國家和人民財產罪。”法官誇張地打着手勢,繼而嘮叨起那些問題來。可能是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因,更可能是剛纔的一番脣槍舌劍讓他喊累了,他語調平緩,即使在她說起納粹殺害智障兒童時也沒有發火。
索菲最後呼籲:“德國人的血快要流乾了,德國人對其他民族造成了深重的災難,如果我們任其自流,德國將會被世界拋棄。最好的辦法是讓我們自己結束這一切,而不是等待同盟國來結束。”
冉妮亞急速記載着她的話,被法官看見了:“那個女士,法庭裡不許記錄,你不知道嗎?”
法官轉向律師席,律師們嚇得趕緊擺手。被告最後陳訴,克里斯托夫又一次認錯,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認錯了。漢斯沒有爲自己辯護,而是替克里斯托夫說了句好話。索菲輕蔑地對法官說:“很快,你們會站在我們今天的位置上的。”
主席臺上的五個人一齊站起來,法官戴上了紅帽子宣判:“以德國人民的名義,以下被告被最高法院控以發放傳單煽動破壞軍備生產、危害人民生活、宣佈危險思想、侮辱領袖、幫助國家內部的敵人、削弱部隊士氣,所以你們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訴訟費由你們支付。”
“今天你們審判我們,明天就會輪到你們了。”索菲最後留下的話久久在法庭迴盪。
牢房樓道里父母在等待,令人腸碎的相會後索菲回到牢房,已不見愛瑟的影子,這個萍水相逢的德國共產黨員陪伴了她的最後兩天,已經完成了使命,代替她的是毫無表情的女獄卒。獄卒把一張紙和一支筆給她,讓她把臨終的話寫下來。
“有人說還有99天的。”索菲驚愕得臉都紅了。“寫簡短點。”獄卒丟下了這句催命的話後出去了。
索菲怔忡了片刻,雙手撕扯着頭髮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彷彿全身的力量都被吸乾,渾身發冷。發泄完後她撫平頭髮,雙手顫抖着寫完遺言,強撐着身子挪向窗戶,手背墊在下巴上,無限留戀地望着藍天白雲。
湛藍的天空好像一幅巨大的油畫,那乳白的雲朵象徵着愛情、友誼的純潔和美好。她即將走完人生的最後幾十分鐘,無限的悲愴令她全身戰慄。
門開了,監獄牧師阿爾特來給她送行了。索菲閉着雙眼雙手握緊拳頭,淚流滿面地祈禱:“主啊,請讓大地富饒,您播撒的種子就不會白費。爲見着最後一面的人們,孕育希望和快樂。我的造物主啊,我賜求賜福於我和我的家人。阿門。”
牧師掌撫她的頭:“上帝賜福於你,因爲上帝創造了你,讓你脫離苦難和死亡
。上帝和神靈將帶你去往神殿。啊,萬能的上帝啊,仁慈的判決吧,且重新賜予你永恆的生命。阿門。”
牧師扼腕長嘆,臨別時送給她一句話:“小姐,世上最深的愛,莫過於爲自己的朋友獻出生命。上帝與你同在。”
牧師鬆開她的手出門了,索菲重新陷於絕望和孤單中,恐懼像一根無形的繩索,把她捆得透不過氣來。獄卒開門,把她拉到外面,輕聲對她說:“這違犯了監規,快點。”她掏出煙遞給索菲,替她點燃,把她推向走廊。
漢斯和克里斯托夫在那裡等待。三人默默無言,千言萬語都凝結在那枝煙裡,三人傳送着抽完煙,伸出雙臂緊緊摟抱在一起,熱淚早已流滿臉頰,打溼了衣裳;眼睛已經朦朧,心兒被酸楚充填。
再過幾分鐘,他們就要告別無限留戀的人間,請留住哪熾烈的心跳吧,請再體驗溫馨的體熱吧,請回味無窮的人生感知吧,請最後看一眼即將離開的這個美好世界吧,讓我們在天堂相聚。
戴禮帽、穿黑衣、打領帶的行刑者索命來了,索菲第一個命赴黃泉,她雙手背在身後,銬上手銬,被劊子手們帶往行刑室,她看到摩爾站在角落裡,用目光爲她送行,她充滿感激地望着他,再一次淚眼朦朧。
在行刑室門口,那個檢查官宣佈了馬上執行死刑的命令,她被平放進斷頭臺,上方鋒利的刀刃閃着猙獰的寒光。
行刑者的手伸到按紐,一切就要結束了,索菲緊閉雙眼,感覺黑暗籠罩了一切。她的靈魂已經遁出肉體,飄逸到空中。咦,怎麼聽到紛至沓來的腳步聲,耳邊一個聲音在爭吵,好像有點熟悉。
她睜開眼睛,透過昏暗的光線,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美麗的記錄員,她正對劊子手們急促地打着手勢,激動地說着什麼,一會兒檢查官進來了,摩爾也一臉驚奇地跟進來。女記錄員從斷頭臺上一把拉起索菲,由於用力過猛,她的頭撞到鐵架子上,索菲竟然沒有感覺疼痛。
冉妮亞給檢查官寫下了一份情況說明,然後她拉着索菲到走廊裡,漢斯與克里斯托夫望着從行刑室出來的索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檢查官走到三人面前宣佈道:“柏林最高法院與檢查院通知:按照德國法律,犯人被判決死刑後應該有99天的上訴期,也就是說,你們可以上訴,如果更高一級的法院維持原判決,則從今天算起,99天后執行死刑。”
漢斯想對檢查官說什麼,冉妮亞把手掌伸到他的嘴前低聲喝道:“少說兩句能憋死你呀。”
冉妮亞拉過索菲,撫摸着她滿是淚痕的臉,真誠地說:“也許情況正在改善,也許事情不完全是你想像的那樣,讓時間下結論吧。我叫冉妮亞,外軍處的,拉脫維亞人。希望能再次見到你們。”她調皮地向兩位男生作了個飛吻動作,漢斯怔忡着,克里斯托夫興奮地對她迴應。
冉妮亞往外走去,走了幾步,彷彿感知到什麼,她又回過頭,看到摩爾默默無言地望着她。
她走向摩爾,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吻他,輕聲說:“你答應我一頓飯局呢。不過沒有機會吃了,再見。”她哽咽着擁抱了他,毅然決然地轉過身,用手指梳理了下飄逸的紅髮,昂首挺胸地走了。只留下高跟鞋清脆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長時間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