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這就是我的結局。
本以爲,有生之日再不會走出山谷。
本以爲,在這個冰封的冬季,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泉別院裡,在某一個寒冷的清晨,我將永遠的離開人世。
然而,老天似乎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我。日復一日的等待,並沒有看到預想中的最後。
依仗着那幾只雪蓮的神奇功效,我的身體出乎預料地,竟然撐過了整整一個漫長的冬季。
我不知道是該爲自己感到慶幸還是感到無奈。這樣偷眼殘喘的生命,太過艱苦和無趣。
然而,這個世界並不安寧。
意外總是在最不需要它的時候到來。
就在冬雪還未融盡的某個早上,門上突然傳話進來說:有客人找我。
我正躺在炕上望着房頂發呆。猛然聽見薩烏濟的名字時,心裡狠狠吃了一驚。我轉動頭顱,茫然望向來人,直到薩烏濟大喊大叫着一路走進我的房間,夾風帶雪地給我行禮。我還有些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啊呀,啊呀,皇后千歲啊,你可想死我老薩了。”
他拉住我的手哇哇大叫,“俺老早就想來看看你啦。可是俺沒有令牌進不來啊。”?薩烏濟還沒坐下,就開始抱怨。總管在旁邊驚得汗都下來了,一個勁朝他使眼色,做手勢,要他說話輕些再輕些。可他粗枝大葉的全都未理會。
我聽着他的抱怨,除了望着他苦笑,再做不得別的。
我何嘗不知道,進來山谷的路會有多難。不是因爲什麼大雪封山,也不是因爲路途的原因,我得不到外面的任何消息全是因爲有人下了令,需要經過那人的批准,有了令牌纔可以被放進來。
“你不知道這些人辦事有多磨嘰,屁大點事非說要寫什麼文書。寫就寫吧,還搞得囉裡巴嗦的,這裡批示那裡蓋章的,弄了兩個多月還沒弄下來。真是惱人!”
薩烏濟端起茶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喝完了一抹嘴,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直接追上去找陛下要令牌呢,有這功夫也回來了。”
什麼?耶律丹真走了?我手裡的茶杯險些打翻。
怪不得耶律丹真封鎖所有消息,不肯讓我知道他的行蹤。原來他已經不在都城。
“薩將軍,陛下這次用兵,怎麼沒帶上你?你不一向是他的前部?”我問薩烏濟。
“哎呀我的千歲啊,我這幾個月一直在西邊負責商路的安全,等我接到消息的時候,陛下已經起兵了。等我趕到都城,陛下都走了好幾天了。”
我有些吃驚。算上薩烏濟過來前後的路程。耶律丹真此刻應該已經快到了東邊的納吉郡!
心若擂鼓,怎麼會這麼急呢?耶律丹真竟不能再等待上兩個月,等草長出來再舉兵?
“這麼冷的天,糧草跟得上不?”我趕緊追問。
不出我所料,薩烏濟一聽我的話立刻長吁短嘆起來。“哎呀,千歲啊,可說呢,我正是想不明白。按說岳冀國幾次三番挑釁,教訓他一下也是對的,可是你看,這季節要草沒草,要料沒料的。山高路遠,十幾萬大軍去打嶽冀會有多難啊。”
十幾萬兵馬?我坐在炕上,驚得魂魄出竅。
他竟然帶了這麼多人?這顯然不是要拿下幾座城池那麼簡單。
“嶽冀國那邊怎麼說?”我追問。這次搞不好又是嶽靖舟的詭計,目的即是要讓耶律丹真惱怒到失去判斷。耶律丹真不要因小失大中計纔好。
薩烏濟搖頭。“那也不清楚,我聽到的消息是陛下領人圍了那幾座城,嶽冀國拒不出戰,陛下也沒有硬攻,大家就在那裡僵持着。”
“什麼?那幾座城丟了?”我的心裡一陣緊縮,“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已經有些日子了。”?薩烏濟的臉上倒不見有何意外之色。“是當地的官員自己降過去的。咱們的駐軍人少,就先撤了出來,倒是也沒傷到人。……只是城沒了。”
我在牀上坐直身體。
事情超出我的預料太多,讓我一時想不明白。
那幾座城本來是想還給嶽冀的,只是耶律丹真提出交換的條件是要嶽靖舟爲我解毒。嶽靖舟本來是同意的,可誰知道我毒已入骨,他根本無法化解。
那麼,是不是他眼看約定失敗,無法達成就動了心思策反,趁着冬季天寒搶回了那幾座城?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即便這樣,耶律丹真也不需選在這個時候去打他啊。圍城不是一日半日的事,又是幾個有了棄心的城,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實在想不出是什麼能讓耶律丹真這樣冷靜理智的人如此瘋狂。
事情蹊蹺,我再也沒有辦法在牀上安枕無憂。
披衣起來,我拉着薩烏濟來到桌前。抽出絲絹,裁成小條。匆匆寫了幾個字,交給他。
“薩將軍,你可否幫忙將這個飛鴿傳書給軍中的人?我需要了解他們的境況。”我把小條塞進他的手心。
“行啊,我堂兄就在帳下做參軍呢。”薩烏濟人很實在,聽見我的吩咐,完全沒有多心。
可是我不放心,還是要叮囑再三,“此事關係重大,還望將軍從速纔好。”
我已心急如焚,雖然很想留下薩烏濟跟我多講講外面的情況,但此時只想知道前面的情況,已經顧不得其他。
薩烏濟是疆場上滾過多年的人,脾氣最急,不用我跟他多講這裡面的利害關係。早已經放好我的書信飛身就走。
兩日之後,薩烏濟給我帶來了我最擔心的消息:這次出兵,貫徹軍中的口號就是要爲我報仇。
不僅如此更糟糕的還在後面。耶律丹真本來只帶了五萬人,然而出兵的原因一說,立刻得到了沿途軍民極其熱烈的響應。
被煽動而起的熱血青年紛紛帶上自家過冬的乾糧趕去加入隊伍,羣情激奮,軍中已經喊出了要踏平嶽冀國的口號。
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山脊憂心如焚。
第二十八章
夜,很安靜,晚風拂過樹梢。
我躺在最熱的那眼溫泉池裡,抱緊自己。
手心裡,那枚滾落桌下的連心果正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這是連心果,神賜的禮物。”?耶律丹真低低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據說吃了它,兩個人的心就連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了。”
我看着手心裡的果子,很想就這樣鬆手,讓它落在水中被水流沖走。
我跟耶律丹真的心何止是沒有連在一起,根本就是山高水遠。這次的行動,他顯然沒有聽從我的勸阻,他也沒有顧及我的感受,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沒考慮過要在我最後的時候趕來見我一面。
我鬆開手,讓果子跌落在水中。他對我這麼好那麼好,原來都只是因爲我是國之重器,可以還有大用。而我爲他做這做那,卻到底還是做了他錦繡江山上的一朵花!
我看着水中的果子。那果子並沒有如我所料般地墜入水底,被水流沖走。它浮到水面上,隨着水波來到我的身旁,一下一下,輕輕撞擊着我的身體。
我跟他沒有緣分,你怎麼不肯走呢?我重又將它託在掌心。
果子靜靜躺在手心,沉甸甸的好像一塊美玉,我慢慢合攏五指,重新握緊它。
也許這就叫不死心吧,我的心裡,總還是有那麼一個聲音在說,他不那麼不堪的人,我應該信任他。
那我又該如何信他呢?
我悄聲問竹兒,“可有什麼辦法幫我阻止他?”
竹兒頗爲猶豫,看了我半晌,才慢慢吐出句話來。“公子,想阻止一個人容易,但要阻止那麼多人,恐怕很難!人羣一旦被煽動起來,即使他是帝王也沒辦法阻止!”
我嘆氣,我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我還是想要阻止這次的戰爭。
“說來你也是自己尋來的煩惱,人家不告訴你也是爲你好。你過你的太平日子也就完了,可是你非要打聽,打聽到了又要着急,又要生氣,你說你這是何苦?”竹兒拉住我的胳膊仔細地揉搓,嘴裡輕聲地說。
我別過臉去不看他。
前方傳回的消息上寫得明白,全軍上下,甚至北庭全民上下都已經知道,我被嶽靖舟毒害,已經到了垂死的邊緣,而嶽靖舟不但不獻出解藥還要陳兵邊境,意圖在北庭大喪之計,圖謀不軌。
善良的北庭百姓哪裡能想到,這是他們深深信任的國君故意放出的煙霧。目的就是爲了激起民憤,讓他們以爲自己的榮譽和尊嚴受到了嚴重的威脅。血氣方剛的百姓如同被點燃的山火,一傳十十傳百,不顧一切拿起武器就奔赴了遠方的沙場……
這將是怎樣的一場戰爭啊?我只要想想,便覺得不寒而慄。而這場戰爭的起因,就是此刻正在這裡享受寧靜的我。
“竹兒,你說他何苦趕着做這瞞天過海之事?等我嚥了這口氣不是更好?!”?我還是不太明白耶律丹真的意圖。“難道是想讓我在死前看到嶽靖舟的人頭麼?我一個沙場上過來的人,會怕死麼?”
“公子你想得太多了。”竹兒扶我從水裡出來,幫我擦乾淨身上的水滴穿好衣服,我坐到妝臺前,竹兒取過象牙梳子給我梳頭。
我拿出那枚連心果放到燈下仔細觀瞧。這果子果然神奇,這麼久了,不僅沒有出現乾癟的跡象,反而越發的豐盈潤澤,清香襲人。看着似乎還略微長大了一些。這樣可人的東西,我該拿它怎麼辦?
“或許他是想打敗嶽靖舟,逼出解藥來。”竹兒幫我披上衣服,扶我回去榻上躺下。
打敗嶽靖舟逼出解藥?談何容易!我搖頭。嶽靖舟若是有解藥,也不至於會弄得大兵壓境。“這次,搞不好就是兩敗俱傷。”
耶律丹真和嶽靖舟,這兩個人,一個要奪回土地,振國興邦。一個要開疆擴土,一展長才。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公子你也別替他們操心了,咱們就等着聽消息吧。”?竹兒替我蓋上薄被,調暗了燈火。
我哪有睡意。正想着心事,忽聽見外面一路人聲噪雜,叫嚷着奔了過來。
我不做他想,振衣而起。
來人破門而入,竟是多日不見的茹莙。一身短裝的她手提利劍,後面還跟着同樣多日不見的小魚。他們一身風塵,星夜而來,迫不及待地要見到我,顯然是出了大變故。
“朝內有異動,我在來這裡的路上遇到肖郡主,是爲了同一件事。”小魚說得簡明扼要。
“千歲……你要幫幫他啊!”茹莙來到我的面前,她頭上的髮飾已經有些凌亂了。
“別慌,慢慢說。”我示意竹兒去倒杯熱茶過來,另外揮手讓驚慌失措的總管等人退下一旁。
茹莙不僅不坐,只見她向前一撲,雙膝一曲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千歲,茹莙此刻沒有別人可以找,只能來求千歲。”她的聲音顫抖着,擡起頭來望我,眼中見了淚光。
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臉比之前瘦了很多,有些憔悴,更有些蒼白。顯然,這些日子,她過得不好。
我趕緊伸手,想拉她起來。
“千歲!”茹莙不但不起,反而緊緊拉住我的手。“茹莙知道,千歲心胸寬廣又足智多謀,現在的局勢已經不能靠我們來控制,陛下孤注一擲,完全不顧及背後的安慰,我們沒有辦法,只能來求千歲……他爲你鋌而走險,茹莙知道了陛下的心意,千歲,現在只有你能救陛下,只有你能讓他回心轉意。千歲,只要你能讓陛下平安,茹莙保證,此生再不與你爭他了,千歲,茹莙只求你救他!”?她冰涼的十指和汗津津的手心讓我的背上汗毛倒豎。
“這是怎麼回事?”?我驚問。
小魚走上前來,大聲告訴我:“肖族勾結了朝中幾大部族的黨羽,藉此次興兵之際,意圖謀反!要裡應外合在兩軍陣前行刺耶律陛下!……”
屋裡一片吸氣聲。我扭頭去看門口的總管,他已呆若木雞。
“然後,他們就會幫助我兄長登基稱帝,執掌北庭大權。”?茹莙面露憂色。
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我剛剛截獲的消息說,中路軍裡也有他們的人,現在正在四處製造謠言。說將軍你早已故去,耶律陛下將你藏在這裡秘不發喪,是想借此戰消除異己割去幾大族在軍中的勢力。……”小魚一臉肅然。
什麼?我盯緊小魚。小魚朝我點頭。“鎮上的商行全被封了,通往這裡的所有路口都有人把守,我和肖郡主是殺進來的。”
我暗吸一口涼氣。
事出突然,我已無暇他顧,一把拉起地上的茹莙:“茹莙,快起來!”
我已經把事情的前後猜出了大概。茹莙曾經跟我說過,她的兄長和父親一直對耶律丹真不滿,此刻耶律丹真強行用兵,必然會激起他們的怨氣。更何況他們本就有奪權之心,這次正是一個機會。而耶律丹真的軟肋就是我。他們即便知道我沒死,也會斷定我無法遠行,於是在戰場上拿我製造謠言就成了萬無一失的妙計。
不必再想,我已然有了計劃。回頭吩咐竹兒和總管:“收拾東西,我要走一趟納吉郡。”
竹兒和總管點頭退下。
茹莙激動得熱淚盈眶。“千歲,我帶了一千多人,都是誓死效忠我的人。我護送你去。”
我回頭看她,“你有一千多人?太好了,你速去接皇太后回來,務必保障她老人家路上的安全,不能有半分閃失!”?她的心思,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但我不能答應她。
茹莙一愣,沒想到我會這樣安排。轉而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立刻點頭:“好的,我分一半人去接太后,另一半人護送千歲……。”
“不!”我打斷了她的話,“你親自去!帶上你的全部人馬!”
“可是,你的安危……”茹莙急着辯解。
我對她擺擺手,“我這裡還有別人,你不必擔心,但是皇太后可是他們能脅迫到陛下的最後一招。只要你能保她平安,我就能保陛下這裡絕不會有半分閃失。”這一次,我不會再有退讓。
茹莙聞言,一雙美目直望着我,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退開一步,衝我福了一福,“千歲保重,茹莙這就去接太后!”
望着茹莙離去的背影,我告訴自己不必愧疚。我能自私的機會也只有這一次。
這一次我也許會倒在拼殺的戰場上,也許會倒在去戰場的路上。無論怎樣,我的身體都不可能支持太久,班師回朝的時候等待我的都只會是一把黃土。
然而她則大不相同。
只要度過了今日這道關口,今後的好日子都是屬於她的。青山常在,綠水長流。皇后的寶座和那個高大魁梧的帝王都將是屬於她的。她可以有很多的時間來完成她和她本站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