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靖道:

“這一說不使國公更受人猜忌了嗎?”

楊素搖手道:“老夫今日之地位,又何止是受人猜忌,連皇帝都對老夫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砍下我的腦袋。”

張出塵一怔道:“這又何至於是!皇帝與國公不是十分交好的麼?以前經常找國公商討國情的。”

楊素道:“那是從前,他有求於老夫,才走動得勤,現在他當了皇帝,就想壓壓老夫的氣勢了。老夫偏不給他面子,今天在御操場上,他就碰了一鼻子的灰,老夫陪他一起進入校場之際,三軍兒郎齊呼萬歲,歷久不絕,那小子十分高興,以爲他已得三軍之擁戴,擺手招呼,想要對軍士們說幾句話的,那知連擺了好幾次手,歡呼依舊,沒一個人理他,後來老夫一伸手,全場立刻肅靜無聲。”

李靖驚問道:

“皇帝當時作何麥示?”

楊素大笑道:“他還能有何表示,心裡即使不高興,表面上也不敢顯露出來,御林軍是戍守宮門的禁軍,跟皇帝的關係何等密切,他都無法控制,還能對老夫如何。”

李靖道:“國公,不是再晚聳人聽聞,故意把事態說得嚴重,人臣之勢震主,是件很危險的事。”

楊素道:“這個老夫知道,那也要看什麼人。自漢末董卓之後,曹孟德繼之,一直到後來的魏晉南北朝,歷經宋齊樑陳之變,差不多代代都有這種情形。”

李靖輕嘆道:“國公,若是當政者是個懦庸之徒,國公這種做法自無問題,但再晚看楊廣不是個庸主,他的城府很深,心雄志大,絕不甘心受屈於臣下的。”

楊索道:“他也只有不甘心而已,卻是沒辦法。目前天下兵權,一半在老夫手中,只有宇文述手上還掌握着三分的兵權,但仍不足與老夫相抗。”

李靖道:“他不會在明裹對付國公的,因爲國公對他的輔佐支持之功太大了,也爲天下人所共知,若是他對國公不禮,天下人都會罵他涼薄忘恩負義,不過暗地裡,國公倒是要小心一二……”

楊素哈哈大笑:“這豎子有這個種,老夫倒也佩服他了。我告訴你們一個笑話,就在他登基的第一天,由後殿出來,要登上金鑾殿的龍座,接受羣臣的朝賀,這小子居然嚇得兩條腿發軟,一連幾次都沒能坐上去……”

張出塵道:

“這怎麼可能呢?”

“那龍座原是他老子的,高度也配合他老子的身材,他此他老子矮上一截,腿子不夠長,必須要踞起雙腳,屁股才能搭上椅子邊,那知他雙腿抖個不住,硬是坐不上去。老夫一看不像話,跨前幾步,託了他一把,纔將他託了上去,沒有老夫,他這皇帝還做得成嗎?”

李靖沉思片刻問道:“現在國公仍是每天要託他嗎?”

楊素道:“那怎麼曾呢?當天他就召進匠人,將龍案龍椅的腳鋸短了一截,以適合他的高度。”

李靖道:“國公,從這件小事可見其人了。一般而言,對先人的遺澤一定十分愛護,不忍毀損的,那具龍椅遠是由晉代一直留傳下來,不知坐過多少皇帝,都沒有一個人去改變它,只是在座前加一個踏凳以調整高矮而已,可是到了楊廣手中,立作改變,可知他是個不受拘束的人。”

楊素忽地一驚道:“不錯,老夫倒沒想到這地方去,當時他要鋸椅腿,老夫就說這是留傳了好幾代的東西,而且雕就的整條龍,破壞了可惜,加個墊腳凳就行了,他說歷來那些皇帝在上面坐不久,就是因爲這椅子的四條腿太高了,坐的人都要遷就它,人爲物制,天子之威何由得申?他要踞短它,要它受人的控制,當時老夫聽了也認爲很有道理,還稱讚了他幾句。”

李靖道:“這已經很明白地說明他的個性了,凡是抗逆他,或是對他不方便,不適合的東西,他都不允許存在,國公豈可不小心點?”

楊素笑道:“他如果有砍下老夫腦袋的機會,他是不會放棄的,只不過他也是聰明人,知道老夫的存在,對他只有好處,雖然只是受點氣,但老夫既無後人,也無居帝之心,只要老夫一死,兵府盡皆歸他,那時他就是真正天下一統的王宰了。”

李靖道:“問題是他是否有那份耐心。”

楊素道:“老夫行年已八十有餘,在世之日無多。”

張出塵卻一笑道:“老爺子,你雖然已經八十多了,但是齒牙未脫,腰腿猶健,上馬下馬都不用人攙扶,還有得活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位做皇帝的,還可能去在您的前頭呢!”

這裡的幾個人,沒一個對皇帝是有真正的故意,所以他們談起煬帝來,也沒當回事。楊素心裡是十分高興的,樂得哈哈大笑,口中卻道:“不行!不行!到底是老了,尤其是眼睛,以前還能在燈下看蠅頭小楷,現在卻不行了,非得有整個蒼蠅那麼大才能看得清楚。”

以八旬餘老翁的眼力而言,這已經是了不起了,所以李靖一笑道:“照國公的龍馬精神而言,比別人長壽應該無問題,因此,那位皇帝恐怕等不到國公把一切交給他,國公仍然必須小心爲是。”

楊素對他們的關切很是感動,點點頭道:“老夫知道。藥師,老夫也知道你的志向不小,手邊也有着可靠的實力了,因此希望你對老夫也支持一點。”

“國公要再晚如何支持呢?”

“你們若要有所行動,老夫不加阻止,但是千萬別在老夫所轄的軍區內動手,逼得老夫跟你們作戰。”

李靖看了他片刻後笑道:“國公放心,再晚不但可以自己提出保證,也可以代張大哥保證,在國公有生之年,我們絕不會有所行動的,第一是國公蓋世虎將,無人敢摟其鋒。再者,再晚等目前都假託在國公翼護之下,也不能叫國公在朝廷上爲難。”

這是十分隆重的保證,也是給了楊素絕大的面子,楊素更是高興了,大聲地笑,用力地拍着李靖的肩膀這:“多謝!多謝,謝謝你們瞧得起我,賣我這份老面子,老夫自然也不會太委屈你們,等老夫死後,必有以報,至少會把老夫最親信精銳的軍卒,交給你們指揮。”

李靖忙道:“這不太好吧!國公所部都是正式的建制,再晚卻沒有一個正式的名目……”

楊素道:“不,老夫的這一些兒郎沒有正式納入編制,由老夫親自統率着,數目不多,雖然只有萬人左右,卻擔任着京畿的重衙,老夫也是用他們來壓制着各大府第的親兵,要不是有這批人,老夫又怎敢在京師之內安居?這批人的關係太重要了,老夫一直下放心交給別人率領,你們推薦一個靠得住的人來,替我帶着他們,將來可以由你們指揮了。”

李靖還要推辭,楊素道:“藥師,別客氣,這一萬健卒或許你看不上眼,我知道你的人都是以一當百的好手,不過這一萬人有着最齊全的配製,他們自行掌握着四座倉庫,糧秣、武器、盔甲等,足可支膳數萬人的急用,這可是一筆很大的資產。”

李靖微微吃驚,覺得這老兒真不簡單,輦轂之下,帝都之內,他能養蓄私人的軍隊,更明目張膽地囤積軍需,可見他跋扈到了什麼程度。任何一個做皇帝都無法容忍這種事情的,但是照目前的情勢,皇帝是無法明裡動他,可是暗地裡呢?

李靖覺得有保護楊素的必要,因爲他活着,對自己是大有好處的,否則神龍門的形跡已現,很難在各地的官府間立足,只有越國公的硬底子才能公然地掩護這批人。

楊素很高興這一對夫婦來訪,吩咐大排盛宴款待他們,越國公府盛宴是真正的大場面。

楊素本人是匈奴胡人,在隋文帝時累功而賜國姓爲楊,位極人臣,但是他的生活習俗,仍保留胡人的習慣,尤其是盛宴時,更保留了大部份胡俗。

胡兒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不營居室,宴會大都在露天舉行,全牛全羊,燒烤而食,每聚勁輒百人以上。甚至有多至千人的,氣派夠大,但是那些菜餚卻未必精美,而楊素的家宴卻不同了。

他在廣大的廳堂中舉行宴會,地下鋪了氈毯,賓主各踞一席,有女奴侍候。

各種菜餚都是大堆頭的,牛羊整隻燒烤,但是已經名廚烹調,作料精美,雞魚之類,擔在架子上堆成小山般的擡進來,卻是精心烹調,味道絕佳。

李靖帶來的隨員不過十幾個。正面只設四席,楊素一席,由樂昌公主側面侍宴。李靖與張出塵一席,薛飛霞與董輕雲則每人單獨一席,分列左右兩側。她們雖是被招待的主客,但是如此安排,還有着保護的作用。

宴會開始後,就是一連串的助興節目,有江南漢女的歌舞小唱,也有蠻女的回波之舞,百戲雜陳。

張出塵是見過的,但李靖和他的那些好漢們則是大大的開了一次眼界。他們不能算沒見過世面,虯髯客的神龍門也是一個大而富有的門派,可是氣派究竟難與公侯之家相比。

李靖看了幾齣表演後,忍不住嘆道:“應該讓大哥來看看,這纔是王侯之儀,他的排場雖大,但總不脫江湖習氣,難登大雅之堂。”

張出塵道:“不過是錢多作祟而己,無甚出奇之處。”

李靖反對道:“不然,大哥的財力也負擔得起,他也是個很注重生活享受的人,但就是擺不出王者氣魄來,有錢不稀奇,要懂得用錢纔是大學問。”

張出塵一笑道:“王者之氣概,並不是表現在遊樂上。”

李靖正要說什麼,忽然一陣鑼鼓聲響,由廷內裡出來了一批崑崙奴,無論男女,都赤着漆黑的上身,手中執着彎刀、胡劍,一路跳躍翻筋斗而進,原來又是一班雜技小戲,因爲全是由崑崙奴擔任,所以才顯得特出。

崑崙奴又是一樣時鮮的玩意,那是由波斯的胡賈帶來的,據他們說是擄自海外蠻荒之域的一種野人,通體膚色如墨,體態矯健而善舞,馴之爲奴。

他們之所以被帶到中華來,原是作爲輜重的苦力,而女的則是充作獻舞之伎姬,沒想到來到中華之後,好奇而富有的漢家富人對之大感興趣,付出的代價,此他們帶來的貨品還要高。因而,就有投機的商人們專門蒐羅崑崙奴到東土來賣。

後來的這一批,自然是經過精選,面目較爲姣好,動作較爲伶俐,作獻技之用爲主。

這一批崑崙奴到來,立刻形成爲熱門貨,很快爲強有力的富人買去。

這些豪富巨買買進之後,施以各種之歌舞技藝訓練,在宴會上,作娛賓之用,生活雖然較之做奴役苦工改善不少,但是命運卻很悲慘,而且終身都是奴隸;不但如此,他們能得婚配生下子女,也仍然是奴隸;更因爲他們的長相奇突,無法掩飾,也無法逃亡,在一股人心中,他們根本沒有人的條件。後來,東西交通的陸路孔道因爲戰爭而中斷,來源不繼,崑崙奴也就漸漸絕跡,成爲歷史名詞,一直到民國之後,文明漸盛,東西兩地的世界,逐漸互相深入瞭解,才知道所謂崑崙奴,就是非洲的黑人。

楊素的國公府中,論氣派已不遜於皇宮,論享受則猶有過之,歌舞伎班就有好幾個,有江南的女樂,也有北地的胡侄,有來自波斯天方的蠻姬,更有來自天竺(今之印度)的舞伎。

楊素是個愛熱鬧的人,他是武人出身,喜歡具有動態的表演,所以這一班崑崙奴舞伎們所演的,也是以縱跳特技爲主,演來十分精彩。

尤其是一對繩上獻技者,更令人拍案叫絕,崑崙奴不論男女,都是短髮,長約寸許,-曲在頂上,也都是赤身露股,只有跨間垂着一條流蘇爲掩。因此,他們的性別幾乎是極難分辨的。

這一對舞伎在繩上倒立行走,翻筋斗,表演各種技藝,也製造出不少的緊張,令人時時都爲它們-一把冷汗。

好幾次,她們幾乎都要掉下去了,但最後總是又翻回繩上安穩下來。四周圍觀者驚呼不已,連李靖也不禁爲之神往,因爲他看出這些危險的動作,有的固然是故意作的,有的卻是真的失手,完全靠着她們的冷靜以及嫺熟的技藝,才化險爲夷。

楊素看得很開心,頻頻叫好,還問一邊的樂昌公主:“徐夫人,這兩個蠻姬是屬於那一家的,以前怎地沒見過她們?身手技藝還真不錯。”

他一直稱樂昌公主爲徐夫人,那是樂昌公主已然配嫁徐德言爲妻,陳宮兵變,徐德言逃亡,樂昌公主被俘,由隋文帝楊堅賜撥給越國公楊素。

真正論起來,他們的身份是女奴,爲妾、爲婢,可以變賣,也可以轉送給人。

不過,出自御賜,送人或賣掉的可能性不多,楊素已不近女色也不要她們侍寢了。因此,張出塵仍得保有清白,樂昌公主也保有貞節。

楊素稱她爲徐夫人,也是表示尊重之意,那也向左右的人,表明了她的清白,因此張出塵和樂昌公主對楊素十分感激,對越公府中的事十分盡心。

聽楊素問起才道:“妾身從未參加過外面的飲宴,對這些情形無由得知。”

楊素道:“無須出去赴宴,只要你以前沒看過,就是以前沒有了。你想,老夫在府中召宴時,那一間不是遣送最好的伎者來獻演,這兩個舞女伎藝精湛,不是一天練成,只要有這一對寶貝,他們敢不獻上嗎?”

這倒也是,楊素在長安是最具權威的人,他也時時不忘記擺一擺權威。有一次,他請客人在家中小聚,那天只得五六個客人,而且也不是很重要的客人。

楊素一高興吩咐傳人獻戲,承召的樂工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幾百個人趕來,一一獻技,楊素忽然記起了,上次召宴有一對江南兒女唱的採蓮曲很好聽,今日未見到來,立刻把樂工召來,問那兩個女樂上那兒去了。

樂工回奏說那兩人原是宇文太師府中的家伎,今天是宇文太師六十大壽,把那兩人召回府中唱曲頌壽了……

楊素只冷哼了一聲:“老夫七十多了,都不敢稱壽,他才六十歲,居然就張揚慶大壽了,來人哪,給我上宇文述家裡去一趟,把那兩個雌兒借來。”

宇文述貴爲國丈,宇文貴妃在隋宮中極得文帝之寵,而宇文述內掌兵部,外擁重兵,連皇帝對他都要客氣三分,天下誰敢不賣他的帳,唯獨楊素不理會。

宇文太師六十大壽,文武大員自然都會去祝壽了,楊素卻在這一天請客,故而只到了幾個不太重要的客人,這已經使楊素不痛快,不過宇文府中的壽宴的確此他的宴會重要一點,也不能怪大家不給他面子,但也決心做點事給人家看看,叫大家明瞧一下,他越公府與宇文太師之間,究竟是誰的苗頭足一點。

所以他在召伎助興時,已經對手下的家將作了指示,承值領班的教坊領班也都小心翼翼地侍候,寧可把太師府那邊壓一壓,帶了人上這兒來侍候,正因爲如此,太師府那邊才把隸屬於本府撥出去的歌伎召回來,墊檔表演一下,以免冷場,這已經是相當忍氣吞聲了。

可是楊素顯然沒有他意,仍是問了起來,更叫人到國丈第去借人,那是存心給宇文述難看。宇文述的勢力跟楊素相較是弱了一點,最重要的是楊素能得各地外藩的支持,實在還是惹不起他,聽到楊素的家人上門借人,乾脆大方一點將府中全部的樂伎遺出到楊素的國公第去獻技。

這一來楊素纔不好意思,不便再跟宇文述搗蛋了,心中卻不能平持那口氣,把樂工的領班叫來,指着那兩名樂女冷笑道:“你看見沒有,老夫把他們要來了,你這混球,老夫昨天已經着人通知你,今天老夫宴客,所有伶工雜伎,一概不得放到別家去,若有人議論,叫他來跟老夫談話,你居然敢不把老夫的話放在心上!”

樂工領班嚇壞了,連忙跪下道:“國公,小的怎敢不遵您的吩咐。早上太師府來傳人召喚伶人,小的就以此擋回去了,太師對國公十分尊敬,所以,只召回他們自己的家伎,前去照應一下。”

楊素冷笑道:“老夫吩咐的是不準任何人離去,你這狗頭認爲太師了不起,居然把他們的人放走了,你以爲太師府的權勢大,老夫不敢說話了是吧?”

“國公爺,小的只是一名樂工,那一家府上都惹不起,您老人家寬宏大量饒了小的吧!”

楊素平時倒不是蠻橫不講理的人,尤其是跟這些小人物,更是不屑計較,但這一回卻別上了勁兒,竟是毫不放鬆,沉下臉道:“現在你看見了,若是老夫要不來這兩人,那倒是怪不得你,現在老夫已經把人要了來,那就是你對老夫的話太不當回事,老夫要殺你。”

他只說了個殺字,底下的家將已經把人頭砍落下地。

宇文述算算跟楊素鬥尚非其時,硬是忍了下來,楊素掙足了面子,也就不太過份。

那件事京師的人多少也有個底子,今天論勢,第一當推越國公,第二纔是宇文家。

那是在文帝時的事,刻下煬帝楊廣繼位,宇文家雖然仍是皇親國戚,權勢不減,但很顯的是比越國公低了一截,楊素的地位幾乎已凌駕於天子之上了。

因此,楊素髮現這一對蠻女的技藝十分可觀,卻又前所未見,感到很奇怪,他定要查個明白。

她們的身子,絕不可能是初次獻藝,而崑崙奴卻又是最下等的賤民,終身奴籍,也不可能是新近才淪落藝伎的,即使是胡商們新帶進來,也該由他越國公先行挑選,剩下來的才能輪到別家。

在這種小事情上,楊素是很挑剔的,所以他等不及的就要把樂工的輪值領班召來問清楚。

樂昌公主卻怕他一個不痛快,又要傳諭殺人,那會給李靖一個很壞的印象,樂昌公主對楊素十分感激,對李靖則因張出塵之故,也有着一分誠摯的友誼,她一直在爲對方調解,使彼此的誤會消除,成爲十分和諧。所以地眼珠一轉道:“妾身想起來了,這兩個蠻姬原來是在陳宮中的,一個叫烏珍,一個叫烏珠。是姐妹二人,後來被皇帝要到宮裡去了,以前還只是十來歲的小孩子,想不到長得這麼大了,而且還學得一身好功夫。”

楊素微怔道:“這麼說她們是宮中派出來的了,那怎麼可能呢?宮中的女奴,不會流落到民間的。”

樂昌公主道:“老爺子,教坊不是民間。”

“教坊雖是承應各大宅第的徵召,但畢竟是屬於民間,他們輪值應召的年限過了之後,就可以自由嫁人以求歸宿了,但宮中的女奴卻不會撥入民間。”

“這……也許是皇帝賞給了那家大臣,他們又歸入教坊,排演新戲,也未可知。”

楊素點頭道:“只有這個可能,那倒要叫下來問問,瞧她們是那一家的。”

樂昌公主笑道:“能夠得到皇帝撥出宮奴爲贈的人家有幾個,國公還會不清楚嗎?”

楊素也笑笑道:“老夫雖然清楚,但還是問問好,看看她們的主人跟皇帝有什麼親密的關係,居然把老夫給此下去了。”

樂昌公主道:“老爺子也是的,宮中賞出兩個女奴也是常有的事,您還好意思爲這種事吃味兒。”

楊素道:“皇帝即使把他的妃子賞人,老夫也不會去管的,倒是這兩個女奴給了別人,老夫有點不是滋味。皇帝跟老夫相處不止一天了,老夫的喜好他應該清楚,老夫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身懷絕技的侍兒,皇帝若要送人,第一個該想到老夫纔對。”

這話倒也不錯,楊素已不近女色,美女豔妹,他已毫不動心,只是對有點本事的侍兒姣童,十分喜愛,成羣結隊地選羅在身邊,一則在暇時調理爲戲、二則作爲護衛之用,因爲楊素也知道自家權勢太重了,已到了遭忌的程度,明裡動不了,唯有派遣刺客暗中下手。因此,楊素身邊很需要一批武功高強,身手敏捷,反應靈快忠心耿耿的侍衛。

以楊素的地位與富貴,不怕出不起重酬,有錢,願該也可以僱到武功高強的高手來作護衛的,可是楊素卻不這麼做,他也不是小氣捨不得出重酬,只是他想到能用錢僱來的侍衛,自然也能被人用錢收買過去。說的徹底一點,他是不相信別人。

看到這一批崑崙奴,他倒是不禁動心,他們不僅是身手絕佳,而且遠是出身宮中,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身世單純,不容易爲人所買動,金錢、權勢,對他們都沒有用,因此聽說這一批人從宮中放出來,楊素的確有點吃味。

樂昌公主解勸道:“國公爺,瞧您又來了,國公第中人本來已經嫌多,您又不喜歡人多,當年陳宮中的人,撥在您這兒的,您都把她們遺嫁出去了,皇帝要放人出來,自然不會再問您了。”

舊日陳宮中人很多,隋文帝論功行賞,分了一半賜給楊素,樂昌公主與張出塵都是那樣子到越國公第的,可是楊素卻也怪,除了像樂昌公主、張出塵等,他特別激賞的留下之外,其餘的都陸陸續續的放了出去,配給自己的部將爲妻,成家立業了。

陳後主是個會享樂的人,他的宮人都是選自民間的絕色,楊素的部屬們則都是些大老粗,國公給他們找了個千嬌百媚的老婆,他們自然個個都樂歪了,而那些宮人匹配出去,個個都成了夫人,那是楊素的籠絡之策,這些女子他都認爲義女遺嫁的,嫁出去後,自然也不會受委屈,夫婦們都很感激他,誓死對楊素效忠了。這此起分到別處第中的人,永遠都脫不了奴籍,只能爲妾侍婢僕,該是幸福多了。

楊素對這件事非常得意,他貴極人臣,要弄一批美女太容易,但是要找一批死心塌地支持擁戴他的部屬戰士卻不是簡單的事,經他巧妙一變,輕而易舉就達到了目的,樂昌公主對這件事尤爲感激,因爲她是陳朝的公主,那些宮人跟她一起亡了國,她心中多少有點歉意的,能夠爲她們找得一個好的歸宿,更是地所樂見的事。

正因爲這是楊素的得意傑作,所以地又巧妙地提上一句,使楊素開心一下。

楊素果然笑了道:“老夫已行將就木,又沒有後人,何苦還造孽,把一大批年輕的女子留在家中,蹉跎她們的青春。可是這批蠻女卻不同了,她們有武功,老夫可以用來作爲貼身近衛……”

樂昌公主道:“國公爺,假如皇帝真把她們送到您這兒,您能放心地留在身邊嗎?”

楊素生性多疑,對誰都不能充分地信任,假如皇帝真的撥出一批人給他,而且還指明給他當護衛,他反而會疑神疑鬼的了。所以樂昌公主那樣一說,楊素倒是自己笑了起來道:“說得不錯,皇帝自從登位之後,對老夫已沒有從前那樣恭順了,老夫對他也得小心點。”

正說着,忽而樂聲一變爲急促,尤其是那個擂鼓的,槌落如急雨,使人的精神爲之一振。兩名女優在繩上的動作也快了起來,她們把身子後仰彎曲過來,嘴脣可以咬到腳根,然後用手握繩。兩隻腳先後擡起,繞空鏘個跟頭又踩回到索上。先還慢一點,尚可看清每一個動作,到後來越翻越急,竟成了兩個黑色的圈子滾來滾去。曲體成圈倒翻筋斗,這不稱稀奇,一般玩伎藝的伶人都能做到,這兩名蠻女卻是在懸空的繩索上表演,這就不簡單了,何況她們每個人還拋着一個飛刀輪,用七柄飛刀輪流拋起落下接住換手再拋,恰好又構成爲一個圓圈。

兩者都不難,但能同時爲之者已歎爲觀止,而且在懸索上爲之,則是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相信了,直中掌聲如雷,采聲不絕。樂急奏,鼓急敲,到達了,楊素從未見過這樣技藝高超的表演,忍不住站了起來,鼓掌叫好!

忽然李靖叫道:樂聲中有殺機,國公請急迴避!

楊素一驚,他也是沙場的老將,所以會忘情而立,是爲了樂音之故,那應是衝鋒陷陣時所奏的破陣樂,因此才使他觸動往昔殺伐的記憶時起立而舞。

不錯,這是戟陣之聲夕是殺伐之聲,雖然有時在宴席上演戰鬥之戲時,也會奏這種樂。但奏者心中如無殺機,樂聲就不會如此振動人心,這隻有一個老於殺伐的戰士,纔會有這種體驗。李靖出聲招呼楊素迴避,楊素卻沒有接受,他年歲雖高,寶刀未老,身手也還矯捷,因此,他第一個反應是找武器。平時,他手頭總有着一柄寶劍防身的,今天爲了款待李靖伉儷,他不便帶兵器。周圍也沒有什麼可用的兵器,執着金瓜斧鈍的衛士站在廳外,距離不遠。

倒是那些演技的崑崙奴們手中都有着兵器,彎刀、匕首等等,那是獻舞時的道具,但是全是貨真價實的兵器,因爲他們一直都是奴隸,形相特異,無戚無黨也無法逃之,不管躲在那兒,只要是人跡所至之處就沒有他們容身之處,所以,他們的命運很悲慘,從生到死,就是做一輩子的奴隸,無法反抗,不得自由。

崑崙奴雖然能說、能舞,有血有肉,與人沒有兩樣,除了膚色漆黑,耳目略異。但沒有人把他們當作人看待。運氣好一點,遇見個好點的主人,可以少吃苦,運氣差的,遇上個暴虐的主人,他們只有忍受苛虐。

所幸者,他們是外來的貨品,由於來源缺乏,無法大量供應,他的身價很高,一般的人家養不起,他們是屬於富豪之家的財產,所以,他們不會受到凍餒,生活上的供應不虞匱乏,但是他們就家是被豢養的馬匹、鷹犬一樣,大部份是充作玩物。

他們受到很好的待遇,卻沒有尊嚴,沒有人格,他們持着武器,卻沒有想到他們會殺人。無此必要,也沒有這個膽子。

楊素也是這個想法,他衝向一名蠻奴,那是個女的,正跪在一口大銀盤前,用一柄彎刀在割切烤熟的羊肉,把肋條細嫩肥腴的部份放在較大的金盤中,端去給主人或貴賓享用,然後把其餘大塊次佳的部份,送給一般的客人,最後他們自己則可以吃殘下來的骨頭上的肉。

這是胡俗在食全牛全羊時,階級是分得很明顯。楊素是要她手中的那柄刀,他雖然得到了李靖的示警,也從樂聲中得了一點感應,總以爲刺客是外來的,萬萬沒想到就是這些崑崙奴。

楊素對這些崑崙奴是從來不客氣的,他的觀念中,他們不是人,至少不是相對等的人。他自己也是胡人出身,但他的觀念中,他已把自己當作了漢人,是貴族,是征服者,他的眼中,只有漢胡兩種人才配稱爲人,所以他過去一腳踢向那名女奴,口中-道:“把刀給我!”

這一腳只是習慣的動作,就像是踢一條擋路的狗,根本上已不具任何意義了,那知,這一腳竟救了他自己,那名女奴也是存心來行刺的刺客之一,由於未得到發動的指令,正在等待着,楊素衝過去,她以爲事機敗露了,等不及先發動了,舉起了手中的彎刀,就朝楊素砍去。

雙方几乎是同時發動的,只不過楊素身材高大,腿也長,這女奴卻是小巧型的。彎刀未及砍落,楊素的一腳已踢在她的肚子上,把她踢得一個翻滾,滾出有三四丈去。

這女奴夠驃悍,身子被踢出去,刀卻沒離手,一縱而起,揮着彎刀,怪叫着又撲上去。

楊素反而怔住了,他再也沒有想到這個女奴居然是刺客,不過也幸而李靖發覺示警,若是由她把羊肉切好時,端着盤子送上來時,挺刀行刺,楊素是萬難逃過的。一來是不會去防備她,二來他是踞坐在席子上,行動不便,連閃避都不可能,那真是太危險了。他想到了危險,倒不禁有毛髮悚然的感覺,不過情勢已不容他多想,那名女奴揮刀又進,楊素有了準備,跳着避開,口中大喊道:“衛士們,還不快上來,把這個蠻婆子拿下,砍成肉泥。”

變起之初,大家是呆了一呆,很快的,那些侍衛就一涌而上。而廳中獻藝的崑崙奴們也發動了,他們似乎都是一夥的,預謀要刺殺楊素,一個發動,全體都動了,兩名在繩子上的蠻姬跳落下來,她們手上的飛刀這時成了追命奪魂的利器,手一擡,一支飛刀疾出,就有一名侍衛叫吼着倒地,每人都是咽喉處着了一飛刀。

可是那兩名聲姬的手法極準,眨眼間,已有七八名侍衛倒地死去,其餘的也被鎮懾住了,他們不想白白送死,只有站在遠處鼓譟吼叫。

但是,還有幾名崑崙奴,卻舞着蠻刀,把楊素圍了起來。拼命搏殺,廳中殺聲震天,一片刀光血影。

刀光是發自楊素手中,這位沙場老將畢竟身手不凡,他在包圍中,拼着身上被砍一刀,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劈手奪過了一名蠻姬的蠻刀,反手將她揮成兩截。

楊素自己卻沒有受傷,他一直都在怕有人行刺,防備工夫做得很周密,身上也經常穿一件金絲猱甲,那是用產自南方的一種異種金猱身上的長毛摻合了柔針軟絲編織而成,輕巧貼身,刀箭不傷。

要刺傷楊素,只有剁他的咽喉,或是砍下他的腦袋,所以,一個不知情的刺客,第一擊是很難得手的。

第一個蠻姬砍中楊素而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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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已經知道了,哇哇一聲怪叫,想是他們蠻荒土語,但是卻已把意見傳達了出去,使所有的攻擊力量都集中到這兒來了,連那名發飛刀的蠻姬都把暗器轉了過來。

楊素雖勇,也架不住這麼多的人拼命,不過幸好李靖夫婦已上前助戰,他們因爲來赴宴前,對楊素的居心還沒有十分的瞭解,外着長袍,腰中卻盤着軟劍,這時抽了出來,加入了戰圈。

軟劍是虯髯客掠自海上胡商船隻。胡人的鑄劍鍊鋼術別異於中原,他們所鑄的劍雖然沒有中原名家所鑄的寶劍名器那樣有很多的異徵,如吹毛可斷,斬金截鐵等,可是他們所燎的劍器軔性特佳;雖然細窄而薄如菲葉,但鋒利異常,尤利於攜帶暗藏。軟劍就是其中精者,劍身可以曲成圓環,劍尖扣在劍柄的一個卡簧上,圍在腰問就是一條腰帶,使用時一按卡簧,劍身彈直就成兵刃,又輕巧又銳利,使用時十分趁手。

他們夫婦一參戰,楊素的危機解除了不少。但是薛飛霞的袖劍纔是真正地解了他們的危。她一向是很冷靜的,察度情勢後,發現那兩名射飛刀的蠻女纔是威脅最大的,因此她飛身向二人撲去,去勢極兇,二女忙發出一支飛刀來阻擋,她們的手法又勁又疾又準,國公第中的十來名武士都飲刃身死,但是遇上了薛飛霞,卻是撞上了大行家。

薛飛霞伸手就接住了射來的飛刀,反手一甩,把飛刀又送了回去,竟較來勢更勁,那名蠻姬躲得雖快,卻只能閃過咽喉,肩頭卻着了一刀,身子一顫,不過她也夠狠的,一聲厲叫,伸出雙手,張開大口,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撲向薛飛霞要跟她拼命。

蠻姬目露兇光,已無先前柔媚之態,猙獰一如寺廟中壁上所繪的夜叉惡鬼,換了尋常人嚇也給哧呆了,但薛飛霞卻久歷江湖,根本沒放在心上,抖手就是兩支袖箭,一起射中了她的胸膛,箭沒入膚,那蠻女撲到了薛飛霞面前,即已倒地不動。

另一名發刀的蠻姬見情勢不佳,呼喊一聲,撲臂向外飛縱,其他人也跟着要向外逃去!

楊素見狀大叫道:“快截下來,她們要走!”

薛飛霞笑道:“走不掉的,要走脫一個,國公唯我是問。”着……着……着,一支袖諳追出,都是射中在那些人的腿上,把那些人紛紛射倒下來,董輕雲與華無雙同那些帶來的飛鳳女軍,輕而易舉地把人捆了起來。

一場變亂瞬間被平服了下來,那些侍衛這纔過來收拾殘餘。楊素卻十分震怒,厲聲叫道:“你們這些飯桶,還有臉上來整理,你們看看,這些刺客,那一個是你們制住的,老夫若是靠你們來保護,豈不是早就完了!”罵得那些侍衛們低下了頭,不敢作聲。

倒是李靖爲他們求情道:“國公,他們也有七八個人送了命!”

“提起這個老夫更有氣,連敵人的身邊都靠不到,就被人家擺平了,簡直是一批飯桶。”

李靖道:“國公,這不能怪他們,他們練的是沙場殺伐,那些刺客們都是一批江湖手法的殺手,飛刀暗器,令人防不勝防,這幾位以身爲殉,國公何忍相責。”

楊素嘆了口氣道:“老夫也知道怪不得他們,早就有人向老夫建議過,說這批行伍中調來的士卒身手警覺都不足以擔任警衛的工作,要老夫另外延聘好手,老夫因爲他們追隨老夫多年,不忍換掉他們,那知道!唉……”

樂昌公主上前陪笑說:“老爺子可是爲他們裹足不前而生氣?”

楊素的氣又來了,一拍桌子吼道:“可不是嗎?倒下了幾個後,其餘的居然不敢再上了,眼睜睜地瞧着刺客們來圍攻老夫,這批狗頭們,怎不叫人生氣,來人哪,把他們統統推出去砍了!”

那些侍衛一個個都跪下了,但也沒有人上前來捆綁。

楊素更爲生氣地叫道:“反了,反了,連老夫的話都沒人聽了,老夫要你們……”

樂昌公主笑道:“老爺子是氣糊塗了,他們是您貼身侍衛,您平常又不準別人靠近,您叫的來人就是他們都跪在這兒,自然沒有人應了。”

楊素也忍不住笑了,總沒人肯把自己推出去砍頭的。

樂昌公主又道:“貪生怕死,人之常情,他們眼看着同伴一上來就送命,自然有點害怕,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就是上來了,也不過就是多添幾具伏屍而已,救不了您老人家的,他們有多少本事,老爺子是清楚的,您要用他們,就不能對他們期望過高。”

楊素終於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起來吧!別在那兒丟人了,把廳上收拾一下,把那幾個俘虜帶下去問供,看是受了誰的主使,這點事該能做吧!”

一名侍衛領班忙道:“這個請國公放心,小的們別的本事沒有,問供是最拿手的,一定能問出結果來。”

說着忙招呼同伴,把死者擡下去,活的俘虜解走,倒是挺神氣的。

楊素看了直搖頭嘆道:“藥師!出塵,你們看看,這是我的侍衛,是我這條老命之所倚……今天若不是幸好你們到,我這條老命還能保得住麼?”

李靖也不知說什麼好,倒是張出塵道:“老爺子,以前有沒有鬧過刺客呢?”

楊素道:“沒有。我這越公府的禁衛並不此皇宮大內差,尋常人根本進入不了。”

這例無須楊素解釋了,越公府的戒備森嚴是出了名的,李靖與張出塵都在此地住過,自是十分清楚。

李靖因而道:“國公府的這些人雖是有些地方能力略差,但是他們的忠心以及勤勉倒是頗足信賴,所以刺客們平時無棧可乘。一定要利用伎伶獻藝的機會才得發動。”

這倒是不錯,平時要見到楊素很不容易,楊素不願意見的人,任憑是誰,都被門官擋駕。有一兩回,宮中皇帝遺太監前來召楊素入宮議事,楊素懶得去,照樣推個身體不舒服拒絕了,宣旨的太監被擋在門口見不到他。

楊素聽了李靖的話,微有得色地道:“老夫知道他們不行,唯有一點忠心可取而已。”

李靖道:“那是以前,外面不知道府中的實力,未敢輕舉妄動,經過今日一試,至少讓人知道了那些侍衛老爺們有多大的能耐,今後可就難免多事了。”

楊素有點難堪地道:“這……個,老夫以後少舉行宴會,陌生的客人不準上門,宴會中也不用這些伎人表演,他們也沒辦法可施。”

李靖笑道:“那對國公的盛威有礙,別人會說國公是被這一次行刺嚇着了。”

楊素道:“笑話!但老夫就承認嚇着了也沒什麼開系,老夫認爲安全此什麼都重要。”

“國公乃當世虎將,威名不可受損,再說深居簡出,也不是安全之策,人家已試出國公府的防禦力不過如此,以後就會公然前來侵騷。”

“豈有此理,老夫這府邸雖非銅牆鐵壁,但也不是任人去來之地,老夫那些親兵雖不濟事,但也有近千之衆。”

李靖笑道:“這個再晚知道,可是國公府邸內規矩重重,外進的人,不得越內進一步,一旦有警,外面的人進不來,人多也就派不了用處。”

“可是外人要想進入內第,也要經過重重警衛,沒有那麼容易吧!”

“不難,多派幾個人,聲東擊西,一面擾亂,一面蹈隙而進,只要有十幾名高來高去的好手,相信直撲國公寢處,絕對沒有問題。”

楊素道:“若是一二個人,還可被他們蹈隙溜進來,糾合數十人公然行兇,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除了老夫家中的親兵之外,長安市上街有巡城官,禁衛軍……”

李靖笑道:“國公,敢於派出刺客對您下手的,必非泛泛之輩,城中的巡察禁軍等,您可不能寄予希望!”

楊素神色一變,他已經有點明白李靖的暗示了,失聲道:“不錯,跟老夫作對的人已經有限的了,而且要置老夫死地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除了楊廣那豎子……”

他氣急之下,竟直呼皇帝的名字。

樂昌公主忙道:“老爺子,這話可不能亂說!”

楊素道:“那些崑崙奴既是出自宮中,他們的主使者想也想得到,這小子現在翅膀硬了,竟然想要除了老夫!”

李靖道:“國公還是放在心裡的好,就算明知是誰,您難道還找他去理論不成?”

楊素氣得恨恨地用拳頭擊了一下掌心道:“這豎子,老夫幫了他多大的忙,他竟敢如此對老夫!”

李靖笑道:“國公?如若易地而處,您處在他的地位,您又肯乖乖地接受一切嗎?”

任何解勸的話都此不上這一句反話,楊素想了一下,自己對皇帝的態度,也就默然了,頓了一頓才道:“老夫心裡也許不痛快,但不會做得這麼明顯,他該明白,他的江山還要靠老夫撐着。”

“正因爲如此,才只有刺客登門。若是國公對他沒有威脅,恐怕臨門的將是力士和刀斧手了。”

楊素長嘆一聲道:“他……這麼做難道沒考慮過後果嗎?萬一不成功又如何呢?”

李靖道:“現在國公又準備作何打算呢?”

楊素想了半天,才嘆了口氣:“老夫若是年輕個十年,或是有後人子孫,老夫一定殺進宮去,自己做上那個位置,現在老夫年事已邁,又是孑然一身,只想安穩地度過餘年,懶得去爲天下操心了。”

樂昌公主道:“老爺子這個想法是對的,掌握天下,固然是權重位尊,但相對的也有了許多責任。妾身知道得很清楚,妾身的兄長當初在陳宮中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個很不稱職的皇帝,不大關心國事,差不多大小的事都交給臣下去管,自己專事嬉遊,這種皇帝應該是很逍遙了吧!可是他並不快樂,整天還是長吁短嘆的。”

楊素道:“他煩惱些什麼?”

樂昌公主一嘆道:“人就是這樣,做了皇帝之後,總是有丟不開的事,邊境不寧。地方民變、天災、等等,每看一次奏報,得知一件壞消息,心情總是難以開朗。”

“他不是把一切都丟開了麼?”

“怎麼丟得開呢?人民是他的,他所說的不管,只是把處理的事務交給了臣下而已,心裡何嘗丟得開?他並非不理國事,而是生性懦弱,未經歷練,不知道如何去理而已。他是做不好,卻不是不想做好……”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卻見那侍衛的領班稟報求見,進來後跪在地上低頭不語。楊素忍不住問道:“問出結果了沒有,他們是誰支使的?”

那侍衛囁嚅地道:“稟國公,這些蠻婆子頑強得很,寧死不肯開口。”

“那就用刑,你們不是很有辦法麼?”

“小的正準備用刑,誰知道沒等到上刑具,她們……”

楊素冷笑道:“她們都已經死了。”

“國公聖明,正是如此。”

“怎麼死的?是自殺還是被你們折磨死的?”

“是自殺的。如此關係重大的罪犯,小的們在未得口供之前,怎敢將她們殺死!”

楊素道:“是怎麼自殺的?”

“小的也不知道。小的還沒開始問口供呢,她們已一個個臉色鐵青,七竅流血而斃,看樣子是服毒而死的,可是她們都被綁上了手腳,又沒人接近她們。”

樂昌公主道:“原來是這樣的,那倒是怪不得各位了,想必是她們在將要被俘前,就把毒藥放進了口中。王將軍,你曾否搜過那些被殺死的屍體,看看她們身邊有什麼?”

“有的,有兩顆褐色的小丸子,只有黃豆大小,黏貼在下的肉縫中,與膚色相同,不仔細找絕難發現。”

“有沒有打開看看其中是什麼?”

“沒有,因爲一共只找到了兩丸,小的不敢輕易擅動,特帶來呈現給夫人過目。”

他從身邊取出一個紙包,侍女端了口銀盤接過,他將紙包放在銀盤中,樂昌公主道:“王將軍處理的很好,你下去吧,吩咐弟兄們加強府中的警衛,不分日夜,各處崗哨加一倍。”

她在楊素府中是很受寵信的,這些事如未經楊素同意就下了命令,而楊素顯然也很滿意,哼了一聲道:“沒用的東西,一點事都不能辦,出去好好守着門戶,若是再出一點舛錯,老夫就摘你們的腦袋。”

那侍衛班領原以爲要領一頓重責,弄不好砍頭都有份,沒想到竟如此輕鬆過了關,忙答應着行禮退出。他當然也明白,這是樂昌公主曲意成全,若不是她中間插嘴,搶先發落,由楊素一直詰問下去,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他自動地向樂昌公主行了一禮。

樂昌公主拿起盤中的紙包打開,裡面果然是兩顆藥丸,她們伸手揚起了一顆。楊素道:“小心些,別弄破了,裡面可能毒藥。”

樂昌公主道:“不要緊,這裡面的確是穿腸劇毒不過外殼很堅實,摜在地上也不會破,除非是放入口中,用唾液浸軟了,再用牙齒一咬纔會破。”她把藥丸放入口中片刻,又吐在那張包紙上,由頭上拔下一根玉簪,用尖頭刺在藥丸上,波的一聲,流出一蓬紅色的汁液,沾在大理石的桌上,居然冒出一縷輕煙。

楊素道:“好厲害的毒藥,那些人都是服此而死的。”

樂昌公主黯然地道:“是的,這是最毒的鶴頂紅,一滴穿腸,絕無幸者,而且立即見效。”

楊素道:“夫人對這種毒藥很熟悉。”

“是的,這是宮廷中的秘製毒藥,製成這種藥丸形狀,則名爲全節丹,凡是有兵亂之際,宮中的司藥監會分給宮人一丸,要她們妥密保存,如若被俘,趕緊含入口中,噙於舌下,不會妨礙說話,也不至於不慎吞入腹中,若是不想死,可以再吐出來,幹後收藏,依然不失其效,若是怕受凌辱,則用力咬破外殼即可。”

李靖頗感興趣地道:“若是不小心吞了下去?……”

樂昌公主道:“也沒有關係,這種藥的外殼十分奇特,雖然侵軟了,仍然不會溶化,可以服用瀉藥把它瀉出來。”

“這種藥丸的外殼太神奇了,若能加以改良,用在別的地方,相信必有很多妙用。”

“制煉此種外殼是一位老藥師,後來人宮爲司藥監,據說他每次只傳一人,而且必爲宮中司藥太監……”

李靖道:“所以只有從宮中才能得到這種藥?”

樂昌公主道:“舊日陳宮中一些重要執事人員,都被皇帝留用了,皇宮中的事務雖非大學問,卻職有專司,別的人不易接手,尤其還要淨過身的,更是難得,所以歷來換朝代的只是換皇帝,宮監卻是極少更換的。”

張出塵也道:“是的,我以前聽一個太監說過一段話,他說無論誰當皇帝,都少不了要他們這種人,不管侍候那一個皇帝,他們永遠出不了頭,所以我們不必忠君,不必愛國,因爲誰有天下都一樣,好不了也壞不了……”

楊素怒罵道:“這批該死的東西,老夫當初真該一刀一個,砍了這些狗頭。”

樂昌公主苦笑未語。楊素想起當初這批宮監都是陳宮中的侍役,殺的也等於是她的人,雖然她未必會爲這些人請命,但多少總有點冒犯她,心中頗覺歉然,忙岔開話題道:“由此可證明這些刺客是來自宮中的了?”

樂昌公主道:“國公也只能心裡明白,她們死無對證,什麼也證明不了的。”

楊素十分忿怒地道:“好小子楊廣,他不怕老夫一怒之下,殺上宮裡去嗎?”

李靖道:“宮中既然派出了刺客,自然也會防範到失手事泄,作了萬一的準備。”

楊素道:“他能有什麼準備,禁軍中有一大半是老夫的屬下,他指揮的了嗎?”

李靖笑笑道:“但把守內宮的卻是宇文化及所統率的親兵,爲數有三千之衆。”

“三千之衆又頂個屁用!老夫家中的家將也不止此數,只要老夫一聲令下,幾萬人也調得動。”

李靖道:“再晚聽說宇文化及有子,名宇文成都,手使一柄流金鐺,有萬夫不當之勇。”

楊素點點頭道:“這小子是有點蠻力,那支流金鐺重有五百斤,要四個漢子才舉得動,他舞在手中,卻輕得像打草一般,不過這傢伙也算不得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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