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碼有七八年沒有哭過的朱宮棣伏在根本不能稱爲朋友的童年伴讀懷裡哭了很久,好像是要把這幾年積下的份量統統用光,一直哭到鳳非離的胸口幾乎可以擠出水來,才慢慢恢復了神志,擦擦臉自己回房去調整情緒了。
一直到大皇子單薄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鳳非離纔信步來到階前廊下調弄鸚鵡,淡淡笑着道:“我果然還是最喜歡童年好友這個角色啊,演起來好過癮呢。”
第二日是鳳陽王正式的敕封大典,也不知朱宮棣用了什麼方法,本該腫腫的眼睛竟給他調理的相當正常,穿著全套華美的皇子服飾,站在大紅描金的長毯上,手捧聖旨文雅笑着的樣子,倒也真是漂亮。
從代天子傳旨的大皇子手中接過聖命,再戴上僅比天子少一珠的八珠王冠,徐熙之名從此成爲歷史,新任鳳陽王面向自己的臣民擡起一隻手,接受歡聲雷動的恭賀聲。
面對如此熱烈的場面,朱宮棣的心中卻涌起一陣陣的寒意。通過昨天的事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若是有一天鳳非離的善意一下子變成了惡意,將如何招架?不僅是自己,琛棣,還有其它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沒有一個人是鳳陽王的對手,大明皇朝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面臨最大的危機,是否能繼續保持和平的盛世景像,似乎全在這個男人轉念之間。
鳳陽王轉過頭來,晶瑩的眼波伴着柔和的笑意看向朝廷的代表。皇長子的尊嚴和責任感使得宮棣努力用平靜鎮定的眼光迎視他。
“請大殿下檢閱一下鳳陽的軍容如何?”鳳非離微微一笑,眼瞳中似有五彩虹霓,變幻莫測,讓宮棣無法評估他的想法。
跟隨着鄴州主人的腳步,宮棣隨他來到高高的閱兵臺,只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心底有個聲音無奈地告訴他:“鳳陽一族若反,大明的末日就到了。”
“小宮,你不舒服麼?”鳳非離輕輕靠近他,親暱的叫着。當年在京城時,如果身旁沒有其它人,那個叫徐熙的男孩便會這麼叫他。
“鳳非離,”朱宮棣看着面前那雙邪魅人心的眸子,輕輕道,“我知道你爲什麼要向我展示鄴州的軍威。但我也必須提醒你。不義之戰,縱然贏了,也必傷天下元氣。”
鳳陽王眨了眨眼睛,突然之間哈哈笑了起來,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好半天才喘着氣扶住這位憂國憂民的皇長子,把頭頂在他肩上,仍是笑得斷斷續續道:“你好……討厭,人家今天明明……還沒有轉換角色嘛,人家明明還是你的……你的童年好友嘛,難道我的演技退步了,會讓你想到那個地方去?”
朱宮棣一時愣住,看着這個笑得亂沒形像的人又狂笑了一陣,才慢慢直起身子,撒嬌般嘟着嘴繼續道:“我今天又沒有演野心勃勃的實力派藩王給你看,明明從典禮一開始我就對你很溫柔啊,笑得也很甜啊,爲什麼你還是以爲我帶你看我的軍隊是在威嚇你呢?”
“那……那你是……什麼意思?”大皇子完全被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給弄暈了頭,只能這樣問。
“我是想告訴你,”鳳陽王溫柔地將雙手放在他肩上,情深意切地說,“我是很強的,我可以保護你,如果哪天你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就到我這裡來。你是我的朋友,在我的地方,你是絕對安全的,想幹什麼都行。”
朱宮棣有些不知所措地聽着這些話,簡直有些弄不明白鳳非離這個人到底是高深莫測,還是真的根本沒什麼野心,只是愛玩愛鬧愛演戲?
不過能在風雲變幻的宮廷生活中倖存下來的皇長子並不笨,雖然一時還看不透鳳陽王的行事準則,但最起碼已經明白他現在正興致勃勃地扮演着一心爲自己着想的好朋友角色,只要依着他演就是了。
“謝謝你鳳非離。我會記着的。”朱宮棣敷衍地回答,根本沒有想到也許有一天自己會真的使用這個承諾,千里迢迢投奔鄴州。
也許是因爲朱宮棣難得來一趟,而鳳非離又只能對他一個人名正言順地扮演童年好友的角色,所以一直到皇長子回京覆命爲止,鳳陽王都沒有變換過角色,溫柔體貼得有時連宮棣都恍恍然,以爲自己真的是被人放在心尖子上愛護的好朋友。
離開鄴州回到京城,生活又恢復了以前的明裡波瀾不驚,暗裡刀光劍影。有時心力交瘁之際,便會想起在鳳陽王宮暫住的日子,儘管常被那人弄得哭笑不得,但卻輕鬆坦然,不必時時絞盡腦汁想着如何自保如何害人。
二弟琛棣越發的愛玩愛跑,去御書房看他時常常只見聞家的二公子認真地看著書,而他卻爬到樹上掏鳥窩。
宮棣並不太管束琛棣好動的行爲,因爲深深知道捲進奪嫡爭鬥中的痛苦,他只想讓弟弟當一個快快活活的小皇子,如果要手上沾血,他來沾,如果需要爭奪污濁的權力,他來奪。
但是皇后並不贊同他的想法。她希望兩個兒子都能夠擁有足夠的實力來確保自己的地位與榮耀。她對大兒子說:“琛棣必須瞭解身爲一個皇子的真正意義,我也知道這一切太殘酷,可能會奪去他現在單純的快樂。但你的力量畢竟還是不牢固的,如果有一天你被扳倒,我們母子該怎麼辦?”
宮棣請求母后給他一點時間,他不願意讓琛棣太快地接觸血腥與黑暗的東西。皇后答應了他,沒有再逼着琛棣學什麼帝王之道,反而送了他一隻美麗的金毛獵犬。
琛棣非常喜歡這隻獵犬,爲它起名叫金兒,白天和它玩耍嬉戲,夜裡跟它一起睡覺。每次在跟宮棣聊天時,開口閉口便是金兒這樣金兒那樣,開心的不得了。
有一天兩兄弟正在閒談時,皇后娘娘也來看他們,還隨身帶來一盒火腿點心,說是梨香宮伏妃娘娘所送。
金兒當時正伏在琛棣腿上,皇后隨口道:“不知金兒喜不喜歡吃火腿?”
這一下提醒了琛棣,便拿了一塊點心餵給金兒吃了。宮棣看着母后淡淡的表情,突然覺得不對,剛站起來,金兒已經七竅流血,倒斃於地。
琛棣傷心極了,抱着金兒的屍體不肯鬆手,皇后娘娘用手摸着他的頭髮,輕聲道:“這塊下毒的點心,本是伏妃給你吃的……”
朱宮棣全身顫抖起來,他丟下傷心欲絕的弟弟,憤怒地把母后拉到門外,但看着她冷銳的目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皇后是在琛棣幼小單純的心中,培植恨的種子。但他不能允許,他知道什麼是恨的滋味,他死也不願意讓心愛的弟弟和他一樣,夜夜被惡夢驚醒。
朱宮棣拼命想着如何快速增長自己的實力,至少要強到能讓皇后放心,不再打琛棣的主意,但在寵妃與朋黨之爭中,能保持現有的場面已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除了盡力阻止母后與琛棣的單獨接觸外,他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到有一天,他到聞府接琛棣回宮,見到了聞家大小姐聞邐瑛。
兩個月後,聞國師長女下嫁給了皇長子朱宮棣。權重朝野的聞國師正式被人劃爲大皇子這一派。
皇后娘娘的心,似乎略略安定了一些。
大婚那天,鳳陽王命人快馬加鞭,連夜送來另一枚霜果做賀禮,倒好像嫁給了他就得防人時時下毒一樣。朱宮棣將這枚霜果,拿去給琛棣吃了。爲了補償新娘,他對邐瑛儘可能的溫柔體貼,雖然沒有所謂的愛情,但皇長子妃的生活,實在是非常的幸福。
又是兩年過去了。北方邊境異族作亂,朝廷征剿,卻屢戰屢敗,幾無可用之軍隊,只得下令鳳陽出兵,卻被鳳非離以裝備不齊爲名拒絕了。
人人都知鳳陽富庶,所謂裝備不齊,自然是藉口而已。但由於這兩年老皇因爲忌憚鳳陽的勢力,對鄴州頗爲苛刻,時時有爲難之舉,意圖削弱鳳非離的實力,雖然目的未達到,面子是早就有點撕破了,在軍力衰弱的情況下而對鳳陽一族的抗命,更是毫無辦法。
無奈之下,朝廷以加封北境十三郡作鳳陽領地爲條件,請鳳非離答應出兵以解邊境危機,而前去洽淡此事的使者,不知爲何又選上了朱宮棣,可能在老皇的眼裡,這兩人的交情應該是不錯的。
這一次鳳非離倒是親自來到城門口迎接他,禮節周到地請他住到了鳳陽王宮,並設晚宴爲他接風洗塵。
兩年不見,鳳非離沒什麼變化,仍是秀髮麗容,妖魅惑人,看他斜依軟榻,手執水晶杯淺淺媚笑的樣子,怎麼也不像是一手掌握大明最富庶土地的藩王。
朱宮棣本來對自己此行的成功還算有把握,因爲朝廷的條件極爲優厚,而一旦北境失守,對鄴州也有一定的影響,再加上鳳非離在他面前一般都很好說話,所以沒道理不答應出兵。
但經過一個晚上的觀察,大皇子有些心驚地發覺鳳非離這一次,竟然已轉換了角色。
他不再是那個溫柔忠誠的童年好友,變成了一個手握王牌不肯輕易下注,準備把對家玩得精疲力盡的賭徒,一旦他演得盡興起來,不知要把自己玩成什麼樣子纔會滿意。
果然,在第二天的正式會談中,鳳非離對朝廷獻上的北境十三郡表現出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北境又不富庶,每年都會發生水患,我爲了什麼要接手這樣一個爛攤子?”鳳非離修長的鳳眸似開似閉,靠在榻上,用指尖時不時地撥弄一下長髮。
“北境雖不宜農商,但有大片的銅礦與鐵礦,以鄴州的財力進行開採,將來獲利之豐厚可以預料,鳳陽殿下不會不知道這一點的。”朱宮棣耐着性子陪他演。
“說得也對啊……”鳳非離淡淡地笑着,既不爭論,又不答應,就這樣把朱宮棣吊着,一連住了近十天,事情沒有一點進展。
先崩潰的那個人,當然不會是鳳陽一族的主子。
看着憤怒地衝進來抓着自己領口要求立即給予最後答覆的人兒,鳳非離滿意地勾起了脣角。
他喜歡看他這樣生動的表情,不是那個一本正經奉皇命而來談判的人,不是那個戴着面具思謀與算計的人,而是像當年一樣,愛恨都擺在臉上,想什麼就說什麼的人。
笑呵呵地摟住瘦小的身軀,軟軟的,單薄的,覺得那張氣得想咬自己一口的臉實在是紅撲撲的很可愛,讓人有親下去就不起來的慾望。
鳳非離是一個絕不控制自己慾望的男人,所以他立即親了下去,從臉上一直親到兩瓣粉嫩的嘴脣上。
朱宮棣瞬間全身僵硬。這是一個以前沒見過的新戲碼,他一時反應不過來這算什麼意思,所以竟呆呆地讓他連舌頭都伸進去了纔想到要推開。
鳳非離輕輕舔了一下嘴角,覺得味道還不錯,比自己家裡那羣姬妾的脣還要甜美,便捧起那張已漲得通紅的臉,再次壓上那雙脣。
大皇子這輩子不是沒被人親過,但卻從不知道只是一個吻就可以弄得這樣煽情,被他靈活的舌頭捲住一吸,原本奮力抗擊的雙拳頓時失了力道,連腰腿都酥麻起來,幾乎連站也站不穩,讓他就勢一推,就推到寬大的軟榻之上。
壓在宮棣的身上,鳳非離格格笑着將吻烙上他的脖頸與胸脯,乘機深呼吸的皇長子喘着氣抓住他的頭髮,想將他從自己身上拉下來。
“咱們做吧?”鳳陽王簡單明瞭的提議。
“做?”已成親兩年的朱宮棣竟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飛起一腳,卻被人順勢捉住拉開,一個身體卡入兩腿之間,嚇出他一身冷汗,拼命扭動起來,剛叫了一聲“不”,就又被堵住了嘴,只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聽起來是要多曖昧有多曖昧,自己都紅了臉,揮拳向身上的人打去,卻又一拳比一拳力弱。
“別鬧啊,”鳳非離輕聲哄着,“不是想要我出兵嘛,北境十三郡算什麼,加上你纔夠份量啊……”
聽到這句話,朱宮棣的胸中突然生起一股屈辱的怒火,猛地張口狠狠地咬住在面頰上輕撫的手,乘他受痛時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軀體,怒吼道:“你當我是什麼?我是大明皇帝與皇后的兒子,不是賣的!”
說着便咬着牙向屋外衝去,還沒到門口就又被拖抱了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鳳非離柔聲在耳邊道,“這句話是我說錯了。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遠遠比什麼北境十三郡還重要,脫口便說出來,沒有那個意思的,你不要生氣。”
朱宮棣堵住耳朵不想聽。那個人時時刻刻都在演戲,他分辨不出來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還不如統統當成假的,纔不至於被騙得死無葬身之處。
當晚他回到寢宮歇息後,鳳非離又到榻前來看了他一夜,他死命閉上眼睛裝睡,因爲知道自己總會輕易被這個人動搖,所以決不想再給他任何一絲行騙的機會。
第二日朱宮棣匆匆離開鄴州,也顧不得沒有完成使命。在他還沒有到達京城的時候,鳳陽一族出兵。一個月後邊關解除危機,異族退回陰山以北,鳳陽王又得到了新的領地。爲獎賞大皇子出使有功,皇帝賜了很多寶物,但全部被宮棣掃到庫房的角落,不想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