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寧三年(公元971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
年初,剛送走宋朝來使的耶律賢,收到來自西北路征討司的急報,臣屬國敵烈叛朝,搶掠邊關,屠殺牧民。
得此消息,耶律賢立刻召集南北兩院大王與在朝武將磋商,決定派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統帥其部立刻前往平亂。
敵烈部是一支遊牧於克魯倫河下游的部落,人口不多,但恃勇好鬥,作風剽悍,過去曾屬於烏古部落,自遼太祖征服烏古部後,敵烈部於天顯五年(930年)降遼,成爲遼國的臣屬國,但後來一直叛服不定,
“小小敵烈,朕以名將重兵伐之,爾等切記速戰速決,必勝而還!”省方殿內,耶律賢神情嚴肅地對耶律奚底和他的副帥說,這是他即位後首次戰事,他不能讓戰火蔓延影響到他的治國大計,“直攻其都城,活捉敵烈王,嚴懲主事者,朕要讓他安靜一陣子!”
“陛下放心,臣等定擒那敵烈王還朝!”耶律奚底慷慨保證。
而他的確做到了,上元日那天,大軍凱旋而歸。
耶律賢身着袞冕,氣勢威嚴地在省方殿召見凱旋之師,敵烈國王篤淵被五花大綁着跪在耶律賢的御座下。
“罪臣篤淵有罪,但並非叛逆,實爲北地荒蕪,長冬少食,族人飢寒難耐才劫了幾處牧場,久聞吾主大契丹皇帝陛下心懷慈悲,且請刀下留臣一命,既可安撫愚邦,也可彰顯吾主雅譽。”
篤淵腰板挺得筆直,聲音洪亮地爲自己求情。
耶律賢勃然大怒,“你還敢說無罪!你我同處北地,冬寒少食人皆一樣。爲了食物,你劫掠朕的子民,可曾想過他們也在飢寒之中?濫殺朕的百姓,可曾想過他們尚有幼兒耆老等待贍養?哼,你要朕刀下留你一命,可曾想過那些被你所殺的無辜性命?以命償命,天經地義,殺了你,不會毀朕清譽!”
穿上帝服的耶律賢,不怒時已然有一種冰冷的威嚴令人不敢冒犯,一旦發怒,更是帶着摧山裂石的氣勢。聽着他的訓斥,迎着他攝人的目光,篤淵挺拔的身軀如雪崩般轟然倒下。
“吾主陛下饒命,愚臣知罪了!但求吾皇饒臣不死,回去後,臣一定好生約束部屬,再不敢給陛下添亂!”
耶律賢看着匍匐在腳下的魁梧身軀,冷冷地說:“你也別想着回去了,朕自會另爲敵裂尋一個明事理的主兒!
趴在地上的篤淵身軀一震,但並未反抗,而是低沉地說:“臣屬願以有罪之身侍奉吾主陛下!”
篤淵被帶走,耶律賢轉向肅立在殿內的耶律奚底等凱旋將帥宣道:“衆愛卿頂寒風、迎霜雪,擊敗敵烈,還我邊地平靜,居功甚偉。主帥耶律奚底即日起復返北院大王任上,所有將士均按功行賞,着樞密院即刻辦理!”
“臣遵旨!”北、南樞密使齊聲回答。
耶律賢起身,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今日上元日,衆位愛卿,入更後隨朕到五鳳樓觀燈。”
入夜,天上皓月高懸,地上明燈閃爍。一盞盞由宮女侍者們扎制的彩燈如花朵般盛開在草原雪地上,一碟碟蜜漬果子,一盤盤香甜糕餅、一壺壺熱乎乎的奶酒被送至皇帝、皇后、皇太妃,及受邀前來陪帝后觀燈的皇族要臣們面前。
花燈美食當前,出征的將士大捷而還,每個人的情緒都十分高昂。
五鳳樓上,一側是皇族重臣的女眷,一側似乎王公大臣與立功受賞的將帥,帝后與皇太妃坐在中間,貼身小底們則站在他們身後伺候着;樓下,歡樂的人羣在燈海篝火中歌舞歡笑。
“皇上,今年這燈火可是遠比往年都美麗呃!”坐在耶律賢右側的皇太妃喝着奶酒,喜滋滋地說。
耶律賢沒有回答。表面上他是在看燈,看熱鬧的人們歡歌起舞,但實際上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左側的燕燕身上。自打他們登上這座樓宇,她的心便不在這裡了,這對他來說,可不是好事。
拈起銀盤中的一粒蜜漬李子,他
親手遞到她口邊,溫言細語地說:“張嘴,嚐嚐這宮中才有的東西。”
燕燕搖搖頭,“謝陛下,但臣妾不好甜品,還是不吃了。”
“就一顆,朕賞的!”神情依舊淡淡,言詞卻有了銳氣。
他的語氣令燕燕轉回頭來,先看着他,再看看他手中的李子,顰眉道:“陛下賞點別的不行嗎?臣妾自幼不好甜品,吃了會難受的。”
“這果子甜中帶酸,味美無比,嘗過你就知道了。”他堅持,並往西翼瞟了一眼,輕聲問:“你打算就這樣看她一晚,還是想跟她說說話?”
燕燕愕然,“你……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光你在看她,她也在看你。”他微笑着轉動手指,“吃了這顆李子,朕讓你如願。”
燕燕皎如秋月的美眸生動地一閃,“真的?”
“君無戲言!”
“那我吃!”一聽他的這句保證,燕燕哪還管什麼愛吃不愛吃的,張嘴便含住了他兩指之間的果子。
“呃,皇上沒說錯,這果子真的不是很甜!”她一邊嘖嘖地嚼着果子,一邊囫圇地說,“跟臣妾小時候吃過的味道不大一樣呢。”
耶律賢望着眼前這雙靈動歡快的烏瞳,清楚那份歡快並不是因爲李子好吃而生,心底不由泛着淡淡的蒼涼,卻什麼也沒說,用手指輕輕擦掉沾在她嘴角的蜜汁,皺着眉頭說:“瞧你,吃東西都吃得這般沒規矩。”
“我是——”她正想回應他,可以擡頭,卻從他的肩上與皇太妃冰冷的目光對了個正着,心“忽”地打了個閃,笑容僵住,她嚥下本想說的話,坐正身子,神態僵硬地對耶律賢說:“陛下,臣妾吃掉那顆李子了。”
“知道。”耶律賢頭也沒回地吩咐:“鳶兒,去西翼傳北院大王之女耶律淑儀前來陪皇后賞燈!”
“奴婢遵旨!”鳶兒聲音脆脆地迴應了一聲,往女眷們走去。
想到剛纔淑怡一直對使眼色,分明是暗示有話要對她說,燕燕低聲請求:“陛下,淑怡是臣妾自幼的好朋友,自臣妾進宮後就再也沒見過,今日機會難得,讓臣妾與她單獨見面敘舊行嗎?”
耶律賢沒馬上回答,而是靜靜地看着她。
即使知道此刻坐在另一側的皇太妃和站在他們身後的惜瑤正用奇異的目光盯着她,知道耶律賢心裡在想什麼,而且他的面色也令她感到不安,可是爲了見故友,燕燕已顧不上那麼多了。
“你不高興?”燕燕忐忑地問。
“沒有。”他直視着她的眼睛說謊。
“臣妾不走遠,就在附近跟她說幾句話。”她保證。
他的目光依舊晦暗難懂,微微發白的薄脣輕啓:“燕奴,帶皇后到樓下正房!”
燕燕忙說:“不必,臣妾有白玉石蘭相陪就行了。”
說完,她抱歉地看了燕奴一眼,後者理解包容的甜美笑容讓她大感安心。
此刻,淑怡已經跟隨鳶兒走過來,燕燕忙起身對耶律賢屈身行了個禮貌,“謝陛下,臣妾一會兒就來。”
“不必着急,燈會亮一整夜的。”耶律賢的回答同他的表情一樣令人不安,但她還是堅定地轉過身,朝朋友走去。
身後,傳來皇太妃不陰不陽的聲音:“皇后位居中宮,母儀天下,陛下不該讓她太隨便!”
燕燕沒聽到耶律賢的回答,但皇太妃的這句話已足以令她煩惱。然而,當看到美麗的淑怡面帶笑容地走來時,與好友相逢的喜悅沖走了所有的不快。
“淑怡!”她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她打斷。
“臣女淑怡拜見皇后娘娘!”她恭敬端莊地跪下,給燕燕行了個大禮。
燕燕旋即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眼下的場合,急忙收住腳,對她說:“起來,我們到樓下去!”
又轉身吩咐道:“鳶兒,你去伺候皇上吧。”
鳶兒應聲離去。
燕燕和
淑怡在白玉、石蘭的陪伴下來到樓下正房,這裡是爲登樓看戲觀景的皇族預設的休息場所,屋內佈置得十分雅緻舒適。
“淑怡,一年多沒見了,可想死我了!”一等房門關上,燕燕就喜不自禁地抓住了淑怡的手。
“我也想你——娘娘!”淑怡也很高興,但畢竟長久未見,彼此身份地位又變得如此懸殊,因此她的言辭反應不是很自然。
“別那樣叫我,這裡沒外人,咱不必拘束,還像以前那樣說話,好嗎?”
“好!”淑怡答應,可心裡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了。
兩個童年時的好友,就這樣手拉着手,彼此端詳着對方。
“你比過去更漂亮了!”淑怡羨慕地上下打量着燕燕,除了身上這套美得讓人無法想象的華服將她的身體包裹得愈見婀娜多姿外,她姣好的面容,明若秋水的雙眸,一顰一笑的神韻和那白裡透紅的肌膚,無論怎麼看,都比過去成熟美麗了。
看來,皇帝對她真的不錯!
“你也是。”燕燕同樣打量着她,覺得她比過前瘦,但依然豔光逼人,一襲紫羅長袍襯着她高挑的身材,裙裾上繡了仙鶴跨月,在她行走時看起來飄逸若仙。
“淑怡,你永遠是這麼端莊美麗!”
燕燕真心地讚美朋友,卻見對方的面色忽然黯了,不由大感詫異。過去,淑怡每逢聽到人家的讚美都會喜不自禁得眉飛色舞,絕對不會因爲人家的讚美而皺眉頭。
“怎麼啦?”
淑怡搖搖頭,鬆開燕燕的手背過身去。
見她這樣,燕燕想起在樓上看燈時,她頻頻看向自己的情景,忙問:“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說?”
“是。”淑怡猛然轉過身來,淚眼汪汪地看着她,“皇后,看在我們從小要好的份上,求你去見見二郎吧!”
燕燕一驚,想起前些日子見到韓四郎,問起二郎時,他也是神情憂鬱,還說只要她在宮裡好好的,二郎“總有一天會好起來”,難道——
不敢想下去,她抓着淑怡的手急問:“二郎怎麼了?病了嗎?”
淑怡眼眶紅了,痛苦的眼神令燕燕心慌。“是的,他病了——心病!也許只有你能救他!”
燕燕明白了,一定是二郎難忘舊情,傷透了淑怡的心。
“我現在深處內宮,怎麼可以去見他?”
“爲什麼不可以?你是皇后,與他有一年多沒見面了,求求皇帝陛下讓你出宮一趟,剛纔在樓上我看得出來,陛下對你很好,一定會答應的!”
見她眼淚汩汩而下,燕燕忙從腰間抽出絲帕替她擦試,心中也因她的痛苦而痛苦,也因自己無法幫助朋友而痛苦。說實話,她很想見韓德讓,可是她知道那樣做一定會讓賢寧難過,而她,不想傷害任何人!
“燕燕……”淑儀看出她遲疑,情急地抓過她手中的帕子擦着眼淚哭着說:“德讓哥哥變了,冷漠得不像他。我對他那麼好,可他從來看不到,他心裡只記掛着你,你去見他,勸勸他,也讓他看到你現在的樣子,讓他知道你過的很好,那樣,他纔會死心,否則他永遠不會親近我!”
她的聲音哽咽不清地說着,但燕燕聽得明白,心像被針扎着般痛。淑怡,總是風光靚麗、優雅端莊的淑怡,何曾如此失態大哭過?
“你,希望我怎麼做?”她問,心中又難過又茫然。
淑怡擡起淚溼的臉看着她,忽然在她面前跪下,“求皇上爲我和二郎指婚!”
皇帝爲他們指婚?!
燕燕被她大膽的要求嚇到,一口氣憋在胸口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後才悠悠地呼了出來,追問她:“你,真的希望皇上安排這件婚事嗎?”
“是的!”淑怡一雙美目含淚看着她,殷切地說,“有皇帝陛下指婚,二郎與淑怡一定能象燕燕……皇后娘娘的姐姐們那樣幸福快樂。淑怡今生別無所求,只希望永遠陪在德讓哥哥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