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楊弋的倒下,戰局得以扭轉,璃軍軍心大亂,緊接着二十萬楚軍從城內涌出之後,和北璃大軍混戰起來,戰局對北璃十分不利,最後,在後面指揮戰況的小景陽王景勳不得已下令退兵。
北璃大軍撤離之後,楚軍本打算追過去,樓月卿阻止了他們,只是吩咐他們收拾戰場。
然後,站在城門口,看着眼前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密密麻麻的屍體,聞着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很久,都沒有挪動腳步。
她身上白色的衣服被鮮血染紅了大半,手上仍然有方纔廝殺中留下的血跡,她靜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可是,站在她身後的莫離,卻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手在發抖。
平靜的眼中,盡是哀傷和無奈。
果然,戰爭沒有勝負,只有殺戮。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似乎看夠了,緩緩轉身,走到不遠處的幾匹馬旁邊,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馬,然後,策馬往城內而去,莫離緊隨其後。
城內,到處都是歡呼聲,原本因爲北璃要攻城而人心惶惶的河渡城,在北璃軍撤退後,歡呼不已。
樓月卿策馬去了驛館,容郅現在就在那裡養傷。
此時的驛館守衛極其森嚴,因爲住在裡面的人,不是別人,而是手握楚國大權的攝政王殿下,加上容郅在戰場上重傷無人不知,所以,爲了防止有人趁此機會對他不利,只能派了大量人馬駐守驛館,加上容郅本身帶在身邊的暗衛,驛館被把守得水泄不通。
兩日下來,意圖刺殺的刺客來了好幾撥,下毒的伎倆也好幾次,不過,還沒到容郅那裡,都被發現了,所以,容郅沒出什麼事。
樓月卿一到驛館,就直接扯了個侍衛帶路,往容郅所在的地方走去。
看着驛館的守衛如此森嚴,樓月卿就能想象得出容郅傷勢有多重,平日裡他身邊雖然有不少保護他的人,可因爲他自己武功高強,這些保護的人也就是擺設而已,可如今,驛館裡三層外三層的駐守着士兵,驛館裡面還守着大量暗衛,可想而知,他確實是傷重到沒有任何自保能力了。
走到門口,就看到一衆暗衛和冥夙守在門口,冥夙說,容郅在等她。
樓月卿一進門,看着靜坐在榻上靠着軟墊閉目養神的容郅,雖然隔着幾丈遠,樓月卿還是可以看出,容郅臉色很不好,看起來毫無血色,面容憔悴不已,甚是虛弱,就連呼吸,都很淺。
他的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袍,外袍鬆鬆垮垮的露出大片胸膛,依稀可辨身上纏着繃帶。
空氣中除了藥味,還有一股血腥味。
他受了極重的內傷,但是,外傷也不輕。
樓月卿握了握拳,壓下心頭的晦澀和心疼,提步走了過去。
容郅只是在閉目養神,所以,待她靠近他一丈之內,他便察覺到有人靠近,睜開了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眸。
看到是她,他愣了一下,隨即,目光移至她身上,看到她尚未來得及換下的衣裙上片片血跡,他面色陡然一變,忙啞聲問道:“受傷了?”
因爲問話時一直沒控制自己,他往前傾了傾,因此扯到了傷口,他忍不住蹙緊眉頭,倒吸了一口氣,不過,他沒吭聲,只是咬緊牙關忍着。
樓月卿見狀,忙上前扶着他,容郅不顧身上的劇痛,拉着她就要看她傷勢如何,樓月卿連忙急聲道:“你別動,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
聞言,容郅才放下心來,然後,收回手,捂着胸膛,皺着眉頭咬緊牙關,一副痛苦的樣子。
看到他指縫間慢慢淌出的血,還有纏繞在他胸膛的白色的繃帶已然一片殷紅,樓月卿大驚:“你傷口裂開了!”
緊接着,房內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樓月卿爲容郅清洗了傷口,上了藥,重新包紮了一次,包紮完之後,容郅已經昏迷過去。
他原本傷得這樣重,醒來沒什麼精神,卻強撐着等她回來,見她平安了,他便放下心來了,沉沉的昏迷過去。
樓月卿早就猜到他傷的不輕,只是,親眼看到那個傷口時,她還是是忍不住心顫。
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幾乎穿透整個身體,只和心口偏差半寸,且傷及肺腑,加之內傷不輕,他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過了好一會兒,壓下心頭的百感交集,她才問了冥夙:“他爲何會傷得這樣重?”
按理說,哪怕是戰場上刀劍無眼,哪怕他蠱毒發作,也不至於傷重至此,竟然差點命都沒了。
冥夙一陣爲難:“這……”
樓月卿見他猶豫着不說,面色一沉:“說!”
冥夙只好委婉告知:“當日與王爺交手的,是北璃平南王蕭以慎!”
樓月卿一愣,隨即,身形一僵。
蕭以慎……
從冥夙口中,樓月卿才得知當日的情況,當時容郅領兵在河浦城下,誓要奪回河浦城和南祁關,當時駐守在河浦的,是蕭以慎,兩軍廝殺,兩方統帥自然是也不免交手,蕭以慎的武功不是容郅的對手,可是,容郅一直對他手下留情,一翻打鬥下來,容郅察覺體內異常,多年的經驗告訴他,蠱毒要發作了,他便打算先行退兵,他清楚自己再待下去必然出事,可是蕭以慎猛追猛打,容郅便傷了他一劍,許是有意不傷他性命,所以那一劍刺中了蕭以慎的肩膀,誰知道蕭以慎趁機一劍刺進了容郅的胸膛,然後,兩人都受傷了,容郅也因爲受了傷,根本無力壓制蠱毒,導致蠱毒肆意發作,差點就撐不下去了。
樓月卿一聽完冥夙的話,就知道其中緣由,說到底了,容郅這樣做,不過是顧念她,不想她傷心,結果差點把自己的命給丟了。
蕭以慎是她的兄長,既是堂兄也是表兄,容郅知道她的過往,必然知道,她和這個兄長感情也很好,若是蕭以慎出事,她必然難過。
可是容郅,你可知道,如今在我心裡,沒有任何人和事,比你更重要……
吩咐冥夙和莫離都退下後,屋內只剩下她和容郅二人,樓月卿手覆在容郅臉上,輕撫着他的面龐,隨後,慢慢下移,停留在他心口處,手掌輕貼着厚厚的紗布,感受着他輕微的心跳,她一陣心酸。
鮮少流淚的她,最終還是忍不住滑落了兩行淚痕……
“容郅,對不起……”
這一切,都是她對不起他,這場戰亂,是她帶來的,他的一身傷,也是因爲她。
她給那麼多無辜的人帶來了殺戮和死亡,給樓家帶來了如此污名,如今,還差點害死了他。
今日看着兩軍交戰的那一地屍體和鮮血,她的心,如同被凌遲一樣。
事到如今,她已經別無選擇了……
……
河浦城內。
如今的河浦城,已經被璃國大軍佔領,但是還好,因爲蕭以慎的命令,無人敢滋擾百姓,儘管軍中的人對此甚爲不滿,可是,他們還不敢違抗軍令,所以,河浦城內的數十萬百姓並無性命之憂,只是因爲城內到處都是璃軍,百姓們都閉門不出而已。
河浦城城守的府邸已經被璃軍所佔,此時,蕭以慎等一衆將領都住在裡面。
楊弋是被擡着回來的,回到河浦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不止失血過多,還傷及肺腑,所以,性命危矣。
一衆軍醫輪番上陣之後,才勉強保住了楊弋的命,但是,傷勢極重,怕是這十天半個月是下不來牀的了。
得知楊弋性命無憂,衆人才放下心來。
本在自己屋裡養傷的蕭以慎也來湊了熱鬧,聽到軍醫的稟報,雖然放了心,不過,還是很不客氣的嗤道:“傷成這樣都死不了,便宜他了!”
衆人一默,不敢搭腔。
誰不知道這位爺一向和楊將軍不對頭,只是幸災樂禍而沒有過去捅刀子直接送楊將軍一程已經是難得,還能指望他說好話?
蕭以慎明顯心情不錯,連自己的傷口都不覺得疼了,反正看到楊弋受傷他就開心,自己不動他,是因爲顧忌家裡那位姑奶奶,可是,有人替他動手,他就開心了。
見蕭以恪一直站在那裡不語,蕭以慎挑挑眉,湊了過去:“二哥,你怎麼了,怎麼一直不說話?”
蕭以恪從楊弋被擡回來後,就一直不吭一聲,只顧着盯着楊弋的傷口一陣看,然後,又諱莫如深的沉默着……
蕭以恪這纔回過神來,不過,沒搭理他,而是看向一邊的景勳:“楊弋是誰射傷的?”
因爲出師不利,楊弋還差點沒了命,景勳面色有些濃重,一直坐在一邊垂頭沉默,聽到蕭以恪的聲音,他想了想,答道:“一個女人!”
蕭以恪一愣。
景勳又道:“若是我沒猜錯,那女人便是容郅的王妃!”
若是一般的女子,怎麼可能有資格指揮戰局?又如何讓河渡城的楚軍聽她的命令?
所以,今日那個女人,必然是容郅那位名聲大振的王妃。
蕭以恪面色一白……
真的是無憂……
楊弋這一箭偏離心臟半寸,所以不足以致命,顯然是射箭之人手下留情了,能夠射到這個位置,便能看出此人騎射如何了得,這傷口雖不致命,但卻很嚴重,傷及肺腑了,半個月內楊弋就別想再領兵出戰了,顯然,那人有意留他性命,又不想他繼續出戰。
有這個想法的,除了她,不會有別人。
她真的來了河渡……
他知道,容郅重傷,她必然會來,只是,沒想到那麼快。
快到他還沒做好面對她的準備。
第二日,位於青川平原上邊上的一座山巒上。
蕭以恪策馬趕到的時候,樓月卿已經在等他。
清風吹過,吹得她身上的披風和墨發飛揚起舞,衣袂飄飄颯颯作響,她卻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仿若一座雕像。
因爲是清晨,太陽初升,晨光籠罩在她身上,遠遠看去,猶如一幅美卷,讓人移不開眼。
蕭以恪隻身前來,到山下時,就看到了山下靜待樓月卿的莫離和兩匹馬。
他知道莫離,這是她的心腹侍女,所以看到她並不意外,一言不發的把馬交給莫離拴好,他往並不算高的山頂走去。
高不過十數丈的山巔很快到了,一上來,就看到了樓月卿揹着他靜立在那裡,遠眺北邊,怔然出神。
蕭以恪站在那裡,看了她很久,她似乎沒察覺到身後的他,一直沒轉身過來,就這樣,兄妹倆一前一後的站在山頂。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提步,走到她身邊。
微微轉頭看着他一眼,她面上不起波瀾,絲毫不見驚訝,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是了,以她的功力,又豈會察覺不到有人在她後面?
已經半年不見,蕭以恪看到樓月卿,就知道她又瘦了,而且,面容比之前見到的時候還要憔悴。
眼底滄桑更甚。
看了他一眼,她便轉過頭去,並不說話,繼續遠眺北邊,恍若失神。
蕭以恪打破了沉默:“容郅傷勢如何了?”
他知道容郅傷得不輕,但是,具體如何,卻不知道,之前他交代了蕭以慎,不要和容郅正面交鋒,可是那小子偏生不聽,結果如他所料,兩人都傷了。
樓月卿一愣,隨即,苦苦一笑:“還能如何,死不了而已!”
蕭以恪蹙了蹙眉,死不了……那就是傷得很重。
一陣默然後,蕭以恪緩緩開口,低聲道:“無憂,對不起!”
樓月卿轉頭看着他,面色平靜,問:“爲何要道歉?”
蕭以恪沒說話,爲何要道歉?
他阻止不了這場悲劇,任由這一切發生,讓她傷心難過,難道不該道歉麼?
他說過會護着她,不會讓她再傷心難過,如今,他卻無能爲力,如何不愧疚?
樓月卿見他如此,自然是知道了他在想什麼,不予置喙,只是問:“二哥知道我剛纔在想什麼麼?”
蕭以恪看着她:“想什麼?”
她目光前移,看着北邊方向,緩緩開口,意味不明:“我在想,倘若那裡山河破碎了,是不是所有的過往情仇都能湮滅!”
蕭以恪面色一變:“無憂,你……”
樓月卿打斷了蕭以恪的話,又道:“這場戰爭,是我帶來的,我的不甘和任性,帶來了這樣一場屠戮,我的逃避和退讓,讓這場戰爭難以收場,也因爲我,讓我的丈夫險些丟了性命,讓對我恩重如山的樓家揹負罵名,可即便如此,他們都不曾把這件事情怪罪在我身上,可他們不知道,他們越是如此,我越是無法承受!”
她甚至希望他們都怪她,而不是一味的包容她,怎樣也許她會心裡好受些,可是都沒有。
昨天晚上,容郅醒來,面對她的聲聲歉意,他只是一句傻瓜,語氣溫和,沒有任何責備,彷彿這件事情與她無甚關係……
可是他知道的,如果當日不是她在白蘭關外面對那個人下手,也不會有這一戰,如果她願意放下心中的結昭告天下,這一戰便可以避免,可她沒有,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責備她。
蕭以恪默然。
樓月卿苦苦一笑,幽幽道:“他們待我這樣好,我無以爲報,現在,我不想再讓他們受傷害,也沒有這個資格,人生終究無法兩全,我既然來了這裡,就已經做好了選擇,倘若……”她轉頭看着蕭以恪,目光堅定的道:“我可以放棄我所有的的執念,就當過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所有的血緣羈絆,不過空談!”
換言之,她的選擇,是楚國,是樓家,是容郅。
聞言,蕭以恪似無法接受,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面色有些難看,好一會兒,他才問:“無憂,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樓月卿點頭,淡淡的說:“我知道!”
“那你還……”
樓月卿目光炯炯的看着蕭以恪,坦言道:“在這件事情的立場上,我是楚國的攝政王妃,是容郅的妻子,是樓家的女兒,唯獨和璃國沒有關係,二哥以爲,我還有得選擇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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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資格存在任何私心,一旦兩國之戰到了難以收場的地步,她還能如何?
事到如今,哪怕她公告天下,說她是璃國的公主,那也不過笑話一場,沒有任何意義。
蕭以恪聞言,竟無言以對,靜靜地看着樓月卿一臉自嘲無奈,他嘆了一聲。
這件事情,他無能爲力,也沒有辦法解釋給她。
一切,都只是爲了她,可是,卻傷她至深,他雖不願,可是父皇心意已決,誰也阻止不了。
目光復雜的看着她片刻,他問:“那現在你……想如何?”
樓月卿道:“不是我想如何,而是璃國想如何!”
蕭以恪一愣。
樓月卿坦言:“如今璃國佔據了河浦和南祁關,除非璃國現在退兵,撤出楚國,否則,等容郅傷好,勢必不惜任何代價奪回失地,甚至揮師北上,他的性子我最清楚,這次璃國南攻,已經觸及他的底線,他不可能善罷甘休,最後的結果,便是兩敗俱傷,或許他撼動不了璃國的江山,但是,一場生靈塗炭,他還是可以辦到的!”
到時候,哪怕是她,都不可能阻止得了,她也沒有資格和立場阻止容郅。
他可以爲了她對蕭以慎手下留情,但是,不會爲了她而不管國之尊嚴,還有因爲這一戰而死去的那麼多無辜之人。
他不只是她的丈夫,還是楚國的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