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月卿見她平靜下來,這才放開她,見她淚眼斑駁,便擡手輕輕擦拭她臉頰的淚水,看着她的目光滿含着無盡的憐惜和無奈。
不過,再沒有出聲打擾她,讓她自己慢慢平復。
南宮雅痛哭一場之後,心中的悲痛消散了許多,抽噎也漸漸停下,過了好久,她才擡頭看着樓月卿,倏然開口:“姑姑!”
“怎麼了?”
她問:“你說父王爲什麼這麼傻呢?他明明可以和我一起逃走,一起活着,可他爲什麼還要留在那裡等死呢?”
父王事先送她走,還寫下了這封遺書將她託付給姑姑,肯定早有察覺,既然如此,他肯定也有機會逃走的,可是他卻選擇了肚子留下面對死亡……
樓月卿怔愣片刻,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因爲他是南宮淵!”
南宮雅聽言一頓,隨即茫然的搖了搖頭:“我不明白!”
樓月卿輕扯嘴角,伸手輕撫着南宮雅的鬢角,認真的道:“你的父王,是一個很驕傲的男人,他錚錚鐵骨,也頂天立地,對於他來說,要活着,就必須要正大光明清清白白的活着,可是那樣的罪名加身,他知道自己無力辯駁,也不能反抗,否則死的人更多,因爲南宮翊已經控制了整個東宥,所以他只能接受,而接受便是認罪等死,那是他唯一的歸路!”
南宮雅卻不認同,擰眉道:“爲什麼?他可以和我一起逃走的啊……”
話沒說完,樓月卿就忽然語氣鏗鏘篤定的打斷南宮雅的話:“不,他不能!”
南宮雅怔愣着,隨即一臉疑惑……
樓月卿抿脣沉聲道:“他若是逃了,便終其一生都是國之叛臣,是南宮家的罪人,等待他的,就是宥國上下的聲討譴責,還有苟且偷生,他不會願意,他的驕傲和尊嚴,也不允許他這樣做!”
他確實聯繫舊部靜待時機打算推翻南宮翊,也確實傳信給楚京和姑蘇城告知南宮翊揮兵西進的打算,意圖謀反和通敵叛國的罪名是無從辯駁的,東宥的臣民和天下人不會在乎他做的這些是因爲什麼,不會因爲他們之間的私交就理解他,所以,這兩條罪名他是必須要背下的,既然註定要揹負罪名,以他的驕傲,他不可能逃走苟且偷生,但是也不會束手就擒等待審判,抵抗而死,是他給自己定下的結局。
南宮雅聽言,啞然片刻,才咬着脣不甘心的問:“既然如此,那他爲什麼要送我走?我是他的女兒,我也不怕死,我可以和他一起死!”
她是將門虎女,從小是父王親手調教,她也有她的驕傲和血性,父王能做到的,能做到,父王不怕死,她又何曾畏懼過死亡?
樓月卿笑了:“因爲你是他的女兒!”
“什麼?”
樓月卿定定的看着南宮雅,面色嚴肅語氣凝重的正色道:“因爲你是他的女兒,他是你的父親,你可以不怕死,可他怕你死,或許你並不知道,在你父王眼裡,你比什麼都重要,他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希望你好好活着,所以,他可以死,唯獨你不能!”
南宮雅神色怔然,不說話了。
樓月卿又道:“雅兒,其實你從來不知道,對於你父王來說,死比活着輕鬆多了,如若不是爲了東宥的江山和你,他或許早就不想活了,你應該爲他感到高興,他的死,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他終於不用再揹負着江山的責任和對你母親的愧恨活着了,也無需再被那些充滿血腥的罪孽折磨了,你如果能夠理解他,就不要再難過,而是遵循他臨終時的意願,好好活着!”
南宮雅聽言,很是不解:“我不明白姑姑的話是什麼意思……”
樓月卿淡笑問:“你從小到大都和你父王相依爲命,可你好好想一想,你的父王這麼多年來,可快活過?”
南宮雅聽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思緒飄會了過往那些歲月中。
不想還不覺得可現在回想,從小到大,父王似乎都沒有快活過,哪怕是在她面前開懷的朗聲大笑的時候,都感覺他身上籠罩着一層悲傷,怎麼也化不開,她也曾疑惑過,可怎麼想都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因爲父王在她面前,總是很開心,好似再煩惱只要看到她都會輕易被化解,可現在想起,她才發覺自己這麼多年從沒有整整了解過父王……
驀然發現,父王這些年活得很累!
“爲什麼……”呢喃着,她不知道是在問樓月卿,還是在問自己。
樓月卿輕聲道:“雅兒,有很多事情你父王並不想讓你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姑姑今日和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清楚,你父王此生唯一所願便是你一生順遂平安,他已經爲了這個心願努力了那麼多年,爲此,他活得再累都心甘情願,如果你真的理解他,就從此以後好好活着,讓他在天之靈看到也能安心瞑目,至於那些仇恨和煩惱,它們不該是你擁有的,你要做的,就是遵循自己的心活着,每日開開心心的,不必心懷執念和怨懟,這就是對你父王最大的回報!”
南宮雅聽進去了,卻仍不甘心:“可是父王的仇……難道就算了麼?”
她的父王,被那些人聯手栽贓陷害而死,這樣的血海深仇,難道她要就這樣算了?
樓月卿聽言,眸色一冷,眯着眼咬牙道:“不,他的仇,我一定會報!”
南宮雅看着她,神色微動。
樓月卿看着南宮雅保證道:“雅兒放心,姑姑一定會爲你父王報仇,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南宮翊該死,可是該死的不止他,那些信是怎麼落到南宮翊手裡成爲南宮淵的罪證的在,這些都要好好深究,參與其中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南宮雅想了想,還是眼神堅定的看着樓月卿,咬牙道:“可是我想親手爲父王報仇!”
樓月卿聽言,靜默片刻,才輕聲問道:“雅兒可明白爲何從小到大你父王什麼都由着你,唯獨不允許你殺人麼?”
南宮雅忽然愣住了。
從小到大,父王雖然對她寵得幾乎沒有限度,甚至她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也教了她武功,可是卻從來不允許她傷人性命,哪怕她時常整蠱欺負人,也都是在不傷人性命的前提下,也不能無緣無故欺負人,所以她雖然可以說是跋扈蠻橫,在金陵城中臭名昭著,可是仔細算起來,她沒害過誰,哪怕是欺負了誰打了誰,都不過是一些皮肉傷,教她武功的時候父王就說了,她的武功是用來防身的。
爲什麼呢……
樓月卿淺笑着解釋:“因爲他希望你一輩子活的純粹乾淨,而血腥和殺戮是生生世世都洗不清的罪孽,所以你的手,不該染血!”
就像她現在對容六月的教導,她此生殺的人太多了,而她的手,是無論如何都洗不乾淨的,這些都是她永生永世都洗不清的罪孽,她不在乎,可是她不希望她的女兒也和她一樣,而南宮淵,也是一樣的。
南宮雅不說話了。
從南宮雅的房中出來,在迴廊下,樓月卿看到了寧煊。
寧煊顯然是擔心南宮雅,所以站在這裡許久了,見她出來,兩步上前。
“她如何了?”
樓月卿揉了揉眉心,嘆了一聲道:“讓她自己好好想想,明天應該就好了!”
聽到樓月卿的這句話,寧煊鬆了口氣:“那就好……”
樓月卿既然都這麼說了,那便是她有把握已經解開了南宮雅的心結,也化解了她的悲傷,如此,那便再好不過。
樓月卿看了看夜色,忽然心血來潮道:“很久沒有喝過了,喝一杯吧!”
寧煊倒是沒意見。
樓月卿轉頭看了一眼莫離,莫離會意,轉身去拿酒。
谷中有不少佳釀,都是花無心這幾年釀的,莫離拿來的是兩壇梨花釀,是花無心拿谷中的梨花釀出來的,因爲加了幾味藥材,雖然挺烈,可並不傷身,甚至對身體大有益處。
樓月卿的身子早在去年就被允許喝酒了,平時的時候,她也三不五時弄一點來喝,消遣消遣無聊的時間,經常和容六月搶着喝,容郅雖然不喜歡她喝酒,可因爲這酒不傷身,他也隨着她去,頂多就是板着臉。
涼亭中,兩人面對面坐在石桌旁,一人一罈酒,雖然是晚上,可亭子上面懸着置放着夜明珠的燈籠,倒也不影響視物。
仰頭喝了一口酒,寧煊神色不明的道:“上次去找南宮淵喝酒,也是這樣的夜色,他還感慨說,不知道何時才能重現當年我們三個一起喝酒的場景……”
那是多久之前了呢?
十多年前了吧,當時她還沒有出事,和他經常光顧南宮淵的府邸,雖然她年紀比較小,才十二三歲,還是個姑娘,可是他們時常一起喝酒,不過倒不是像現在這樣平靜的對酒暢談,而是雞飛狗跳的,因爲她太能鬧騰,總是在他和南宮淵一起對酌聊天的時候跑來搗亂,搶酒喝,罵他們不夠義氣喝酒不叫上她,然後大大咧咧的捧着酒罈跟個大老爺們似的狂飲,半點沒有姑娘家的矜持,那時候,他們除了無奈,便是縱容。
誰讓她年紀小,還是個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