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水

風很冷, 吹得猛烈。

站在謝天樞左手邊的那人尖笑一聲:“這就是武林第一人, 謝天樞麼。”

同伴配合地嗤笑,與他說了一樣的話, 陳述:“這就是武林第一人,謝天樞。”

溫小棠吃了一驚,這是兩個他曾經聽過的聲音, 一男一女, 雖談不上與他多熟,但也的確是相識的。

兩個聲音都來自小樓的執劍長老,一個是戒律堂執劍長老沈雲從, 另一個,是神農閣執劍長老蘇合香。

溫小棠恍然,腦筋轉得飛快,心中一切疑問都得到了解釋。

江湖上只知道陰公鬼母二人乃製毒解毒的高手, 這對詭異的夫妻形影不離,兩人皆奇醜無比,身形佝僂, 性情怪僻,讓人望而生畏。

但卻沒幾人知道, 陰公鬼母二人的易容術也是一絕,更沒人知道, 那副他們留在江湖人印象中的鬼樣子,不過是他們用易容術的僞裝罷了,他們真正的臉, 一個魁偉英武,一個冷若冰霜,年輕時也是出奇漂亮的人物。

兩人臉上已不再帶着人-皮面具,兩張正常的臉泛着冷笑。

謝天樞靜靜地看着他們。

有輕微的聲響,謝天樞警覺地擡眉,鬼母掌心揮散起一簇毒-粉,洋洋灑灑地朝他擲過來。

溫小棠用雙手捂住口鼻,生怕那毒散在空氣裡,被他吸到。

謝天樞身負春風渡,陰公鬼母在謝天樞面前絕對處於下風,即便是比拼招式和內力,他們也敵不過謝天樞。

這對鬼夫妻約莫也明白這個事實,所以不與謝天樞過多纏鬥,尋個空隙便立即躍身逃走。

溫小棠從樹叢裡跳了出來,叫住了正要去追趕的謝天樞。

他臉色沉重地走回到角門內的庭院裡去,依舊是去轉動那口大井上的軲轆。

井繩下的水桶盛滿了水被他搖上來,他把水桶放在井沿,用銀簪在水裡試了試,月色底下,兩人親眼看着那支簪子由銀變黑。

“水中果然有毒,”溫小棠臉色更加沉重,下意識咳嗽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這口井今日不知打了多少水出去,寺中又有多少人喝到了毒水,最糟糕的是,其他那四口井,是不是也和這口井一樣被下了毒。梅影果然是有備而來的,先讓人潛入寺中下毒,趁寺中高手都中了毒後再來攻打,真是陰毒。”

謝天樞並無異樣,即便真中了毒,體內春風渡也已爲他化解。

他去看溫小棠,發現他神色和平常一樣蒼白,總有股病容的味道,看不出什麼來:“你可覺身體不適?”

溫小棠搖搖頭:“暫時沒有。”

這倒有些奇怪,溫小棠今天一日三餐以及喝的茶都是來自寺中的,但到現在爲止,似乎也並沒有中毒的跡象。

“有血。”謝天樞一轉眼,看到了水桶上的血跡。

溫小棠摸了摸,的確是一塊血跡,沾在了水桶的底部。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往井中探頭。

井裡幽深,水氣清寒,溫小棠把眼睛使勁眯了一下,才總算看清井水裡泡着兩具屍體。

屍體的半截頭顱浮出水面,已經被泡得發脹,異常詭譎。

溫小棠把水桶放下去的時候,估計磕到了屍體的頭,所以蹭到了血。

他驚了一驚,把頭從井裡挪開,閉眼鎮定一下心神,才道:“一定是原先守在此處的少林弟子。”

他說完,胃部一陣痙攣抽搐。

看這兩具屍體的樣子,至少被泡了一整天,即是說,他今天喝的茶,很有可能是屍水。

“謝前輩,”溫小棠忍着噁心嘔吐的感覺:“前輩的輕功比我好,可否立即趕去藥塔,把少林的解毒聖藥金蠶玉露丸拿來。”

謝天樞點頭,答了聲好,便縱身掠出角門。

溫小棠知道謝天樞的動作一定極快,所以他沒有跟去,而是先往大雄寶殿去了。

陰公鬼母下的是何毒沒人知道,金蠶玉露丸據說是可解百毒的,至於能不能解陰公鬼母的毒,就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溫小棠一路走,一路觀察,發現寺中僧人來往匆忙,手持長棍,往寺廟的東南西北各門去支援,都在極力應對突如其來的夜襲。

他看僧衆的行動井然有序,並未慌亂,便暫時緩了口氣。

少林寺的人看來是抵擋住了梅影,梅影的人暫時攻不進來。

他走得太急,加上一連串的事發生的太快,止不住地想咳嗽。

忽然,天邊傳來一聲長笑,震得他神魂一蕩。

這笑聲應該來自廟外,笑的人內力不凡,竟傳到寺中來了。

笑過之後,那聲音道:“我教長途跋涉,前來拜會少林古剎,方丈大師便是這樣接待客人的嗎?”

“這聲音——”溫小棠皺眉,當下嘆息。

“慕秋華。”

溫小棠轉過頭,謝天樞已經在他身後,聽到這聲音時,停下了腳步。他手中裝着金蠶玉露丸的瓷瓶被他捏得極緊。

溫小棠點了下頭,嘆道:“的確是慕秋華。”

慕秋華的聲音從正門而來,莫金光已去那裡支援,有可能已經看見他了。

他想莫金光此刻一定極其失望,莫金光那人總有點莫名其妙的赤子之心,那點赤子之心在他看來是沒什麼用處的,會影響人的判斷和智慧。

慕秋華的聲音響後沒多久,一辯也道:“施主闖我山門,殺我弟子,今日必不得善了,施主既已來了,便回不得了!”

慕秋華大笑:“一辯,你作爲出家人,何以戾氣如此之重。”

一辯是個錚然鏗鏘的性子,性情銳利得很。

出家人出的是那份心,不是性情,梅影在少林寺如此殺戮,照一辯的個性,今日就算破了殺戒也在情理之中。

謝天樞輕功飛快,轉眼已在溫小棠面前消失。溫小棠緊趕慢趕,趕到大雄寶殿前時,不禁渾身一震。

慕秋華竟已先行攻進來了,五護法以及綠先生與還穿着少林僧袍的陰公鬼母都站在他身後,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溫小棠眼睛迸發清光,看到楚墨白深藏在黑袍底下的面容時,說不出的震驚。

大雄寶殿前一尊青銅大鼎,這鼎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慕秋華與一辯隔鼎而立。

慕秋華嘴角含笑,眸中卻有厲色,他是揹負鎮上數條性命,踏着許多屍骨而來的,因爲如此,他全身似乎都被血腥薰染,他還笑一辯戾氣太重,但實際上他纔是真正戾氣濃重的人。

一辯身上並無戾氣,他顯露出來的是一種錚骨。

慕秋華掌中蘊含一道氣勁,隔空向前一推。

那尊青銅大鼎重達千斤,突然就朝一辯滑去。

慕秋華道:“聽聞少林有千年靈芝一株,還請方丈賜予。”

一辯僧袍微震,舉掌抵住鼎身,把這鼎又推了回去,肅然道:“若老衲不賜,施主待要如何?”

慕秋華衣角掀起,一腳定住大鼎的滑勢,笑道:“那晚輩便只能搶了。”

說完,再次推鼎。

一辯也再次擋住,低喝一聲,大鼎瞬間前滑。

慕秋華腳尖一勾,勾住了大鼎的一隻足,然後腿上用勁,把鼎一踢,那鼎凌空飛轉,眼看要朝一辯砸下去。

一辯神色不動,右腳向前一蹬,不等那鼎掉下來,他率先躍起,一手握住鼎足,人落下時,鼎在手中高舉。

他背脊絲毫不彎,站如松柏。

慕秋華撫掌讚歎:“一辯大師好內力。”他突然嘴角一彎,道:“不過,也該小心身體纔是。”

話音未落,一辯忽然雙目大睜。

江重雪和莫金光離他最近,看到他臉上顯出痛苦之色,隨即一辯張開嘴巴,噴涌出一口鮮血。

兩人大驚,同時奪身過去,一人握住一隻鼎足,幫一辯把大鼎的力量勻走。

但這鼎的確極重,他們兩人即便各自分了一半的力道,也覺勉強。

這時,鼎重再被分去三分之一,江重雪回過頭,喜道:“師父。”

謝天樞恰在這時飛身而出,三人各握一足,把那鼎平穩放了下來。

幾位護寺禪師們一疊聲的師兄,相繼把一辯扶住。

這鼎雖重,但一辯的功力寺裡的人都是知道的,不至於被這鼎壓到吐血的地步。

謝天樞到一辯身邊,拿起他手腕一摸道:“大師已中毒。”

他把金蠶玉露丸倒出一顆塞進一辯口中,並把其他藥丸都各自分給其他幾位禪師,讓他們立即吞下,然後扶着一辯盤腿坐下,以春風渡爲他解毒療傷。

幾位護寺禪師面對這金蠶玉露丸都覺詭異,更不知一辯是如何突然中毒的。

溫小棠躲在暗處旁觀,突然明白了慕秋華方纔耍鼎的目的。慕秋華不是要與一辯切磋內功,是爲了讓一辯運功。

溫小棠眼睛亮起,連忙現身說道:“誰都不要運功!運功則立即毒發!”

幾人驚疑,陰公鬼母卻在對面笑了起來:“溫掌門果然聰慧,竟能知曉我們所制這毒專破高手內功,內功越是深厚,中毒則越深。這毒專爲高手設計,叫做‘高手三哭’,初動內力則傷皮,二動內力則傷經,三動內功則傷骨,全身血脈逆行。老禿驢,你已三次動用內力,這毒已隨你血脈流向心臟,你該好好哭上一哭,準備好棺材,給自己哭喪吧!”

江重雪忽然想到,在天玄門參加婚宴時,衆人所中之毒也是如此。他眼睛射向對面,天玄門那日,一定有梅影的人在暗處搗亂挑撥,加深了雙方的衝突。

這詭異的高手三哭即便是金蠶玉露丸也只抵得了一時而已,且金蠶玉露丸也不多,一瓶裡只有七顆而已,並不夠衆人服用。

溫小棠把江重雪手上那顆奪了過來,江重雪並不需要,他放到莫金光手裡,莫金光卻搖頭,把它給了一位護寺禪師。

護寺禪師的內功比他深厚,毒發起來也比他快。

溫小棠眉頭卻狠狠皺起,很想敲一頓莫金光的腦袋,眼睜睜看着他十分慷慨地把解藥給了別人,彷彿不知道一旦毒發,那可是有性命之憂的。

對面的慕秋華卻是不慌不忙,特意把時間讓給他們,看着他們分食藥丸,竟然沒有乘人之危一攻而上。

要將少林拔除並非易事,少林寺的人不像那鎮上手無寸鐵不懂武功的凡人,可以由他任意殺戮也無還手之力,即便這些人都已中毒,若他們拼死抵抗,今夜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他並不想折損聖教的實力,聖教在不久的將來還有天下大事要做,絕不可折在此處。

慕秋華晃晃手,掌心上突然就多出一卷黃布,那是皇家聖旨,天子之色,意喻皇天后土。

這是本該被人踩在腳底的顏色,但千里之地,悉歸皇家,土地之色,搖身一變,成爲這世上最貴重之色。

這卷聖旨便是當年趙構讓人射在少林山門上的,多年之後,總算被取下。

慕秋華展開黃布,念道:“敕少林:朕操天下之大柄,居華夏之至尊,必除奸而卻佞也。今少林狼子野心,藏亂臣之後,有謀反行跡,特除少林國寺之名,賜方丈一辯自刎以謝其罪。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他念完,笑得輕快:“一辯大師,多年前皇上便已賜你一死,你多活了這許多年,也該夠本了,今日便接旨吧。”

聖旨隔空擲來,江重雪欺身而起,一把牢握掌中,不由分說地掌心運力,將這黃布碾爲齏粉。

多年前,一辯沒有接這聖旨,多年後,江重雪顧全了少林寺的臉面,依舊沒有讓少林寺的人把它接下。

他把它揉碎之後,隨風而逝。

江重雪這麼做,他顧全的是少林的臉面,其實他不知道,一辯始終不接它,顧全的,是朝廷的臉面,是趙構的臉面,是宋室江山最後的一點臉面。

爲君者不賢,爲臣者不錚,外敵環伺而內憂不斷。

天下有誰看不出來,這江山已在傾倒,骨頭裡的蟲子既然生了出來,就再難去除。

少林是開國太-祖欽賜國寺,命其“堅武者風範,守天下太平。”這十個字百年以來爲少林奉行,若由趙構打破,由趙家人親自推翻趙家人的言論,那便是天下一等的笑話,將來到九泉之下,何以面對趙家先祖。

一辯顧及到了趙構的臉面,可惜趙構不懂。

黃布化粉逝了,一辯親眼看着。他口中血腥遍佈,毒性流淌極快,已筋骨俱傷。

內功越深厚,中毒越深。

一辯的功力超出所有人之上,他的毒自然也比其他人中的更深。

謝天樞還在爲他運功解毒,他強撐了氣息開口道:“少林不接旨,不聽宣,若爲天下故,不戒殺,不遠邪。”

一陣沉默,江重雪聽到不戒殺三個字時,微微怔住。

不接旨,不聽宣,不戒殺,不遠邪。

這真是他聽過最不像出家人的話了。

天下不公,爲武者若不提劍殺奸佞,習武何用?

殺該殺之人時,絕不戒殺。

護該護之人時,絕不退後。

此武者之尊也。

江重雪覺得經脈裡的血液忽而變熱,讓他緊緊咬牙。

慕秋華眼睛微眯,微笑撫掌,贊他四字:“大義凜然。不過,若爲無數性命故,大師也要一意孤行嗎?”

一辯眸中光芒清越,凝視慕秋華。

慕秋華笑道:“我此來,只爲求一株千年靈芝,不想傷任何人的性命,只要大師把千年靈芝賜給我,我立即領人退出少林地界,如若不然。”

他幽幽放慢語速,說:“我途徑山下小鎮,已命人將全鎮包圍,大師若不肯把千年靈芝賜給我,我便會放響信號,鎮上弟子若得了我這信號,便會依我之命,屠盡鎮上一切生靈,雞犬不留。”

“你!”莫金光震驚道:“卑鄙無恥!”

他罵了這句,氣得渾身一抖,尤其看到慕秋華那張在他記憶裡明明溫潤良善的臉變作今日這樣,更加生氣。

溫小棠皺眉,梅影今夜果然是做好萬全準備來的,先下毒,把寺中高手放倒,再拿鎮上的性命做要挾,不怕少林不就範。

慕秋華微微笑道:“如何?”

一辯臉上的皮膚蒼勁地繃緊,要做兩難的抉擇之時,他眸光厲得嚇人。

一辯的決定是在爲今日少林寺以及山下小鎮所有性命而做的,大意不得。

江重雪緊握金錯刀,莫金光與他並肩而立,溫小棠差他們一步,站在他們身後。

莫金光轉過頭,看向江重雪,又回看向溫小棠。

江重雪向他點頭,溫小棠嘆了口氣,也只好點頭。

無論一辯做何決定,他若要戰,他們必不後退,與少林共生死,他若不戰,待梅影得到靈芝離開後,他們也要立即去奪,絕不能讓慕秋華靠千年靈芝練成壞字經,成爲日後江湖武林最難對付的魔頭。

其實,一辯的決定衆人已經知道,他不可能枉顧這麼多人的性命。

天上明月涌出雪亮光芒,把一辯的臉照得一清二楚,他枯白的脣緩緩開啓,叫人去把千年靈芝取來。

慕秋華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又贏了一丈,痛快至極。

千年靈芝藏在一隻上了鎖的木盒子裡,一辯端着它,緩緩把鑰匙插進鎖孔。

慕秋華急不可耐,幾乎已想開口高喊,讓他立刻把盒子給他。

鑰匙在鎖孔裡格拉一聲,正要打開,天邊卻突然傳來一聲爆喝:“莫要信他!”

這一叫聲音極響,驚得衆人全體擡頭。

江重雪赫然道:“阿梨?”

慕秋華臉色劇變,不止是他,就是他身後的幾人都露出驚疑神色,還當自己見了鬼。

楚墨白把蓋在頭頂的黑袍倏地掀開,洛小花嚇得去摸自己的淚痣,手抖腳抖地說:“我的媽呀,見鬼了!”

他說見鬼了,看上去卻很開心的樣子。

“不可能!”伏阿怒道:“師父明明已經震斷她的心脈,我親自檢查過她的屍體,她不可能活——”

餘話噎住,他看清面前這人的確是周梨無誤,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

周梨從山下疾馳而來,看到少林弟子已與梅影動了手,她輕功不停地往山上急掠,一面走,一面信手揮劍,劃斷無數黑衣人的脖子,踩着他們的屍體從正門飛入,人還站在高牆上,便大聲喝道:“慕秋華已將鎮上性命全部殺死,無一存活,大師莫要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