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

周梨一行在少林寺山腳與莫金光和溫小棠分別, 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

來時路程耗費十日, 去時因爲帶着一副棺木,拖慢了一點行程。

穿過桃花塢, 往前行過一片小樹林,就到了浮生閣的山腳,那些岩石峭壁便在眼前展露分明起來。

周梨仰起頭, 看到高山上的浮生閣氤氳在霧氣山嵐之間, 連線條都變作柔和。

走在最前面的江重雪把裝着謝天樞屍身的柳木棺槨扛到自己肩上,慢慢拾級而上。

後面的哥舒似情步調最慢,擡手遮了下刺目的陽光。

他臉上的毒痕已消失許多, 幾條斑駁的紅印子還繞在左頰上,顏色淡淡的。

這張臉是從未有過的乾淨,有洗盡鉛華之感。

沒有了厚厚的脂粉,周梨覺得他與哥舒輕眉更相像了。

他是那麼好看的一個男子。

她立在原地等待哥舒似情, 等他走過來了,再與他一起上山。

在半山腰上便有幾個弟子看到了他們,驚奇地盯着江重雪肩上扛的棺槨, 等拉住周梨一問,一個個都站着不動了, 茫然而不可置信。

走到山門前時,守門的弟子張了張口, 看到那三張晦澀的面孔,預感到了不好的事情:“閣主呢?”

問出口的聲音莫名其妙的乾啞。

江重雪把棺槨放下,說了句:“在裡面。”

他撇開那弟子震驚的臉, 揮舞了一下手臂,那面置於山門前的預警大鼓發出結實沉重的一聲咚。

三聲之後,山門開啓,涌出數十名弟子,在知曉了發生何事後,沒一人相信。

在外人看來,謝天樞高不可攀,是江湖上飛仙級的人物。

在浮生閣弟子心裡,閣主博文廣記,星象命理,堪輿岐黃,無一步通,武功更是天下第一,誰能傷得了他。

江重雪一掌拍開棺蓋,劈面卻非屍臭,而是一股濃郁的藥味,哥舒似情用藥暫時保存了謝天樞的屍身,棺蓋推開之後,屍身重現天日,暴露在衆人眼中。

讓弟子們確認完的確是謝天樞無誤後,江重雪再把棺木蓋上。

所有人呆呆站着,無法在一時間接受這個事實,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江重雪繼續扛着棺木走進了浮生閣,模樣平靜,已無悲喜:“給師父準備後事吧。”

江重雪說完此話的三個時辰後,夜色寂靜,浮生閣上下已一片蒼白。

照規矩死後停靈三日就要下土,這一路顛簸早過了三日,但考慮到弟子們的心情,仍是按照俗禮去做。

晚上依例是要守靈堂,謝天樞在世上的親人只剩下哥舒似情一個,這守靈的事自然是要交給哥舒似情的。

周梨與江重雪陪伴在側,直到更深夜重,江重雪把弟子們遣散了去休息,靈堂上只剩下他們三人。

風飄進來,空蕩蕩的,堂前兩根粗壯的白蠟燭不停地搖晃,桌椅板凳靜默無言。

外面一雙皁靴和一雙繡鞋踏進來,周梨轉過頭,微微怔了怔:“魯夫人。魯公子。”

魯有風扶着孃親上了三炷香,低下頭:“謝閣主待我們極好,沒想到就這樣去了。我跟娘說了之後,她想來給謝閣主上一炷香。”

周梨看魯夫人還是臉色空洞,一句話也不說,卻向那牌位微微斂了斂襟。

哥舒似情跪在蒲團上往銅盆裡燒着紙錢,眼中有血絲,不聞不問,一直到魯有風和魯夫人離開,他也只盯着火焰看。

他臉上未見睡意,被夜風一吹,更加清醒。

魯家母子去後沒多久,又有人來祭拜。

這人帶來了一陣強風,門扇被吹得“啪啪”作響,攪得盆子裡的灰燼也紛紛揚揚,有些迷眼。

哥舒似情下意識閉起眼睛,心跳加快,幾乎要跳出喉嚨。

他想,難道真有所謂的幽魂會在停靈之日的晚上歸來嗎?

哥舒似情擡頭時,卻見身邊那兩人都站了起來,面向門外,他也轉過身去。

幽魂沒有來,來的是一襲淡色衣裙,脂粉不施,素素淨淨的一張臉。

哥舒似情的眼神冷了,火光殷殷切切,他微微偏着頭,目光無比清冷。

如果死人真的有靈,都要被他的目光凍着。

這是,哥舒眉眉。

周梨還是第一次見她,卻不知爲何,一眼就把她認出。

許是血緣天性的關係,又許是,哥舒眉眉的長相,多多少少有一兩分與哥舒輕眉相像。

並沒有人到哥舒眉眉的小閣去告訴她謝天樞已死的消息,她歷來是待在小閣從不輕易出來的,偶爾到後山走走也是從後門出去,就連一日三餐都是由弟子送去的。

她聽到浮生閣外的預警鼓聲響了三下,知道出事了,但怎麼也沒想到是謝天樞。

直到在閣樓二層的窗戶望出去,看到了遠處佈置的素縞,她心生不祥,連忙出了小閣,由路過的弟子告知之後,這纔來到靈堂。

哥舒眉眉跨進門檻時輕蹌踉一下,她大概走得很急,胸口起伏。

銅盆裡一顆火星子啪地彈開,把她驚醒,她幾乎是朝棺木撲了過去,低下頭,就看到了平躺在棺底的謝天樞。

她身體發抖,滿是茫然:“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他爲什麼會死?”

連問幾聲之後,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想去捧住謝天樞的臉。

結果被哥舒似情狠狠扭過手臂,她被他的力道帶的摔在了地上,渾身都痛。

江重雪站在一旁不動,這是哥舒家的家事,他不便插手。

周梨看到她摔在自己腳邊,原是想去扶她的,但看到哥舒似情冰冷的一張臉,那駭然的表情她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只好什麼都不做。

哥舒似情和哥舒眉眉之間,她自然是要站在哥舒似情一邊的,他已經承受太多。

“滾。”哥舒似情眼角鮮紅,映襯背後的素縞,陰氣森森。

哥舒眉眉爬起來,一心要去看謝天樞。

哥舒似情像面牆一樣擋住她,她與之交手,也每次都被掀翻在地。

可她不管不顧地再次起來,嘴巴里不住地說:“我要看看他,讓我看看他,求求你了,就讓我看看他吧……”

“這一切都是你害的,”哥舒似情死死掐住她的手臂,眼裡是鮮紅的,但眼眶底下是烏黑的兩道印子,“沒有你,就什麼都不會發生。是你害死他的,你也早該去死了。”

哥舒眉眉在這句話裡愣住,她再次往後摔倒,摔在了周梨的身上,周梨只好託她一把。

哥舒眉眉不知第幾次地站了起來,她原本強忍着淚水,此刻奪眶而出。

她邊哭邊笑,扶着一張椅背,右手指着哥舒似情,好像他說了個笑話,她哭笑道:“你說是我害死他的,你竟然說是我,哈哈哈哈,太可笑了,這太可笑了!害死他的人是你!是你!”

哥舒似情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雙肩。

“不止是你,還有你娘,”哥舒眉眉繼續說了下去,“是你們母子聯手害死他的,我和天樞纔是最無辜的,要不是你們……要不是你們,我和天樞,我們早就好好的在一起了,都是你和你娘害的,是你們!”

她痛苦地哭出來,像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東西。

哥舒似情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緩慢地收緊:“你,你竟敢這樣說,你竟然有臉說出這樣的話。”

“我有、什麼不敢說的,”哥舒眉眉呼吸被扼住了,她使勁拍打着哥舒似情的手,見他無論如何也不鬆開,乾脆放棄了,但她拼了命也要繼續說下去:“我、我一點也沒有說錯,我告訴你,你娘、你娘纔是罪魁禍首,而你、你是你孃的幫兇,是你們兩、害死他的……”

“閉嘴!”哥舒似情在她頸邊掐出了紅印。

周梨好不容易掰開他的手,想讓他冷靜下來。

江重雪站在背光的地方靜靜看着這些。

他看得分明,哥舒似情若是真想殺了哥舒眉眉,憑他的指力,輕而易舉就可以扭斷哥舒眉眉的脖子了。

終究是爲了謝天樞,即便再不願承認,哥舒似情也知道,謝天樞並不願他傷害哥舒眉眉。

師父已經死了,師父死前哥舒似情處處與他作對,師父死後哥舒似情倒如此難受了。

江重雪微微嘲諷地搖了搖頭。也許哥舒家的人就是永遠口不對心。

哥舒似情被周梨強行壓在了椅子裡,他眼神冷硬,內在卻燒着強烈怒火。

哥舒眉眉口鼻一通,倒抽了幾口氣。脫離了哥舒似情的桎梏後,她折身撲在了棺槨上,終於摸到了謝天樞已經蒼白僵死的臉。

眼淚不停地砸在謝天樞臉上,她止住了哭,想擦乾淨他的臉。可大哭之時哪裡止得住,她絕望地跌坐在地,手指牢牢地扒着棺木,拼命地抓着,想把什麼東西重新抓回來似的。

指甲碎裂,五指鮮血斑駁。

不知哭了多久,大概是終於明白她再也抓不住了,喉嚨裡發出不似人聲的悽烈慘叫。

周梨不忍猝聽,突然發覺手下被她壓住的身體凝住不動了。她低下頭,看到哥舒似情閉起了眼睛,五官扭曲。

周梨忽然覺得全身一陣寒冷。

耳邊傳來一聲柔和的“阿梨”,她沒有回頭,順勢斜過身體。

江重雪把她擁住。

她看到謝天樞死時,只是遺憾和難過,卻尚不及絕望的程度。

可是現在,她從哥舒家的這兩人身上,看到了絕望。

她忽然也萌生一個古怪的想法,是不是上天就是喜歡與哥舒家作對,乃至於哥舒家的每一個人都求而不得。

哥舒似情,哥舒眉眉,她那位親生母親,甚至是陳妖,皆是如此。

她會不會也這樣?

周梨閉起眼睛,告訴自己,不會。她絕不要自己活成哥舒家的人這樣。

謝天樞的下棺之日便是在三日之後,他的遺願是葬在浮生閣最西北面的厚土坡上。

江重雪與幾名弟子在那地方丈量了許久,終於敲定了一個方位。

站在這個方位擡頭一望,就可以看見哥舒眉眉所住的那間小閣樓。

江重雪終於明白師父爲什麼要葬在這裡的原因。

下棺時,衆人皆在場。

結束時,哥舒眉眉卻不願走,執着地留在墓前。

她看了看墓碑,又看了看遠處的小閣,像明白了什麼似的,悽慘地一笑。

“你站住。”她盯着墓碑上的謝天樞三個字,頭也不回地叫住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沒有停下,他不想與她站在一起,也不想再聽她說話。

哥舒眉眉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爲什麼說你娘和你纔是害死天樞的兇手麼。”

“你最好在我面前永遠閉上你的嘴,”哥舒似情聲音低沉:“不然我就讓你永遠也說不出話來。”

哥舒眉眉短促地尖笑了一聲,“是,你的確有這個本事,你用毒的功夫和你娘一樣好。”她絲毫不介意哥舒似情會不會聽,只是自顧自地說道:“當年你娘就是用了一種最無恥的毒,把你爹拖上了她的牀。”

哥舒似情慢慢停下了腳步,沒有轉身,只是站定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