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炎三年閏八月, 宋室南遷杭州爲行在所, 升杭州爲“臨安府”。
紹興八年,宋高宗正式定都於臨安府。
因此, 臨安府是以長江爲防線,兩淮爲藩籬,所謂:“朝廷重兵皆住揚州, 臨安倚之爲重, 兩淮若失,南朝危矣。”
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金人大兵壓境,率先佔領建康, 進圍揚州,繼而直趨溧陽,一一拿下兩淮各地,正是在一點點地拆解掉臨安的外部屏障。
手足若廢, 金人便可一馬平川,直取臨安。
南朝這些年積弱已久,上一代的老將們或被構陷而死, 或風華凋零,而嶽北幽仍被關在刑部大牢, 幾乎要踏上岳飛老路。
所以金人來犯,天下驚懼, 不知這次金人會用多短的時間攻破臨安,再次逼走高宗。
金國與十一月出兵,十二月中, 金人的西路軍逼進建康通往臨安的要隘獨鬆關,獨鬆關守將全力抗敵,血戰堅守,拖住了西路軍南下的步伐。
東路水軍亦遇阻礙,宋兵乘風放火,金人大船紛紛起火,陣勢大亂。
金軍主將完顏摩聞其他兩路軍遇阻,大爲震怒,於是率中路軍進攻更猛,一路直抵常州城下。
常州是臨安的門戶,若攻下常州,脣亡齒寒,下一個便是都城臨安。
天下人的目光皆投在了常州,衆人皆知,常州不可失。
金人與南朝曾立下盟約,這次金人出兵,高宗怒斥金人不守信用,等聽到金人已逼近常州時又肝膽俱裂,派出秦檜再次議和,秦檜領命。
秦檜進宮領下聖旨之際,江重雪一行正巧趕到了臨安。
天上飄着碎雪,江南的氣候溼潤,溼冷更是冷到了骨子裡。
入城時,士兵將他們攔下,喝令他們後退,江重雪一刀劈開了城門,幾騎魚貫而入。他一騎當先,身上滿是清寒的冷意。
幾匹快馬一應而來,駿馬高聲嘶鳴,把百姓們嚇得渾身戰慄,以爲是金人打來了。
江重雪勒住了繮繩,向背後的同行者打個手勢,幾人紛紛下馬步行。
後面趕來的士兵把他們圍住,其他人還沒出手,光是葉火葉水兩人就將他們打翻在地。
江重雪把一個士兵提起來,問他:“嶽北幽將軍呢?”
“嶽、嶽將軍?”小兵愣了愣:“將軍還在刑部大牢……”
江重雪把那名小兵鬆開了,跨步而去,小兵驚訝地道:“你們做什麼?”
幾人一拂身上的雪花,沒有理他。
小兵愕然地看着他們往刑部大牢的方向而去,喊道:“硬闖大牢可是死罪!”
眼睜睜看着這一行人踏雪而去,留下一串混亂的腳印。
葉火道:“我們救了嶽將軍後,一起殺進皇宮嗎?”
“不,”江重雪道:“我們和嶽將軍一起去皇宮覲見皇上。是去覲見他,不是去殺他。”
葉火嘁了一聲:“他還配我們去覲見。”
“殺進去沒有好處,”周梨開口:“對付外敵要緊,殺進去把皇宮攪得一團亂有什麼好處?”
“對,”莫金光也同意,“現在最重要的是勸服皇上不要議和,讓皇上放了嶽將軍,讓嶽將軍領兵去抗擊金人。”
葉火猶豫起來:“想得是很好,不過,那趙構會聽我們的嘛?”
江重雪看他一眼,告訴他:“當然不會。”
從外城到內城要走很長一段路,過了民屋之後,幾人上馬快行,小半天的辰光,終於看到遠處恢宏的重樓殿宇。
從內城再到御道,中間有好幾道守衛,這些人攔不住他們,過去之後,皇宮外的御道右側,就是刑部的正門了。
周梨和江重雪已經來過刑部,也很清楚嶽北幽被關在哪裡。
幾人把守衛統統打倒在地,刑部官員們嚇歪了官帽,江重雪已一腳踢開了大牢的鐵門。
牢房依舊陰暗,外面下着大雪,北風呼嘯,更覺陰冷潮溼。
門鎖被江重雪卸下來的時候,嶽北幽已經站了起來,精銳的眼睛緊緊盯着牢門。
他聽到了喧鬧的動靜,知道出了事。
皇上雖然沒有令人再折磨他,但也沒有待他好。這麼冷的天氣,嶽北幽只穿了件單薄的囚衣,腳上連雙禦寒的鞋都沒有。
但他全身的筋肉都緊繃着,絲毫沒有被寒冷擊潰,看到江重雪和周梨憑空出現在面前時,手指倏忽攥緊。
外面還在響着打鬥聲,這兩人的身形在大牢內散發隱隱光輝。
江重雪極輕地笑了一下,“嶽將軍,這次可與我走了嗎?”
嶽北幽在短暫的時間內壓下震驚。
僅僅一剎,他臉上的表情轉爲堅毅,沒有再猶豫,大步跨出了牢房,回頭看江重雪的眼神極爲凝重,“你真的來了。”
江重雪道:“我答應了嶽將軍要爲你做一件事,我這人說出口的話若不實現,這輩子都會難受。”
嶽北幽忽然覺得胸膛內熱血翻涌,一連幾月被關在幽暗之地,重見天日後,那些冰冷的雪花一股腦飄到他身上,他竟都不覺冷。
江重雪用最簡潔的話語向他敘述了這些日子的戰況,此時外面的守衛都被制服。
官員們畏縮在一起,眼看嶽北幽要逃走,一個官員在這時不怕死地喊了一聲:“嶽北幽是重犯,皇上有命,絕不能讓他離開刑部大牢!”
他喊這一句着實無謂,根本沒人把他放在眼裡。
沒想到嶽北幽停下了腳,轉身冷冷盯住他。
那官員被看得渾身發涼汗毛直豎,硬生生吞了下喉嚨。
嶽北幽一把搶過一名守衛的刀,把那人嚇得以爲是要來殺他的,蹌踉跪地。
嶽北幽當然不是要殺他,他只是握着刀,像在隱忍着什麼,低啞地道:“我嶽北幽自認一生清白,頂天立地,從未做過任何苟且之事。如今天下有難,宋室江山危矣,我知道我若違抗皇命,是對皇上不忠,但我若不抗皇命,就是對天下不忠。今日我嶽北幽在此立誓,若不能力挽狂瀾救江山於水火,便當如此刀,一死以謝天下。”
他猛地用力,只靠蠻勁,竟將那把刀從中間折斷。
鴉雀無聲,刑部之內,衆人俱都沉默地看着他。
嶽北幽未再多說,鬆了手,任由斷刀落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刑部大門,往皇宮的方向去。
積雪沒過幾人的靴子,發出簌簌如蠶的聲音。只有嶽北幽光着腳踩在雪裡,他渾然不覺什麼,只顧往前。
這時江重雪一擡手,刷刷的腳步聲全都停下。
不遠的前面,皇城橫亙在蒼穹白日裡,遮掉半幕天際,突兀得很。
禁軍早已發現了他們,厲聲呵斥,見他們充耳不聞依舊前行,終於拉起長弓,橫過長戟,包圍了上來。
對面有人高喊:“棄去兵刃,束手就擒,不然殺無赦!”
葉火神經緊繃,下意識想要出刀,結果被江重雪的一隻手重重壓下去。
嶽北幽走上前,提着一口氣向他們說話:“鎮遠將軍嶽北幽求見陛下!”
他這句話把禁軍震得瞠目結舌。
禁軍裡,哪個不認識嶽北幽。但嶽北幽明明關在刑部大牢,此刻卻穿着囚衣出現在這裡。
半晌,雪幕裡出現了一襲厚重的鎧甲,一人的聲音在風雪中傳來:“嶽北幽,你被關刑部大牢,爲何在此現身,你可知道逃獄是何等重罪嗎?”
嶽北幽遠遠望去,只看到那人一身精甲,其餘皆被風雪掩蓋。
他認出這是禁軍統領。
江重雪面色一冷:“秦檜的人。”他回過頭,看着嶽北幽。
嶽北幽搖頭:“莫要傷他。”
現下朝廷倒戈變節跟隨秦檜的人不在少數,中間發生了怎樣的事情讓他們變節已是陳年往事了,追究起來也無意義。
這麼多年以來,不止是此人,朝堂之中,亦有許多當初信誓旦旦要與秦檜鬥爭到底的官員,最終卻爲名爲利,爲一己之安,倒戈相向,反而成了秦檜的人。
嶽北幽含着風霜衝對面說話:“今日嶽北幽在此,已做好身死的準備,若見不到陛下,至死不去。”
過了一會兒,對面纔有迴應:“嶽北幽,這是最後的警告,速速棄去兵刃,束手就擒。”
嶽北幽重重呼出一口氣,知道再說下去已無意義,只是浪費時間而已,向背後的衆人道:“走,我們進去。”
風雪之中,幾張面孔齊齊向他點頭。
他們起步走向皇宮,禁軍看他們頑固不化,下令把他們拿下。
數把長戟朝他們刺過去,危險之際,一陣柔煦微風輕輕掃過衆人面頰,如春風潤雨,竟化掉了大雪的冷意。
隨即,數名禁軍便被這股內力震退,想爬起來挺戟再去,那羣人的周圍卻彷彿被施了什麼妖術,凡是靠近者,皆被奇異地震開。
嶽北幽微微訝異,凝視江重雪。
江重雪灑脫地把刀扛在肩上,眉目高昂:“嶽將軍先行,自有江重雪爲你後盾,絕不叫人傷及將軍一根汗毛。”
嶽北幽點頭:“多謝。”
江重雪走在嶽北幽身邊,與他步調一致。
幾人低下頭時,看到江重雪腳下一尺之地,積雪都盡化爲水,略微驚歎。
忽然,江重雪側目一擡眉,招式凌厲地一甩刀。
禁軍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招驚得屏息,誰知江重雪只是把沾在刀上的雪花震落而已。
那些紛紛落落的白雪,還不等落到地面,就化成了水,滴落下來。
禁軍的眼神變作了恐懼,驚疑地盯着他。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放箭!”
幾十支長箭破空射來,無一例外地掉落在地。江重雪擒住了其中一支,揮手擲去,正中一名禁軍的頭盔。
對面的禁軍似乎也知道無法阻止他們,但還是拼死要把他們攔下。
終於,嶽北幽看到了同朝爲官的面孔,聽他對自己道:“嶽北幽。”
他還想聽下去後面他有什麼話,誰知那人只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再無餘話。
但嶽北幽忽然就明白了。
各自爲政,立場不同,叫這一聲便是告訴他,他也有爲難之處,只是不能說出口而已。
氣氛變得詭異而凝滯,禁軍在一種懸殊到天壤之別的武力中不放棄地上前阻攔他們。
終於,有一隻手臂攔住了想要繼續的禁軍們,聲音肅然道:“讓他們去吧。”
“統領。”衆人啞聲,“若讓皇上知道我們沒有盡力攔住他們,會賠上身家性命的。”
這人的話沒有得到統領的迴應,只看見統領仰頭望了望蒼白的天幕而已。
嶽北幽從他面前走了過去,用很低的聲音說:“謝謝。”
自從戰端開始,皇上便再未上過早朝,他此刻在哪一殿裡,只有內侍知曉。
內侍一路奔去議事殿的時候,額頭都沁出細密的汗,往日裡尖聲細語不緊不慢的調子此刻全部拿捏不住,撲通跪倒在殿外。
殿前早有一人跪在那裡,他一直閉着眼睛,睫毛上蓋滿雪花,此刻終於因爲響動而睜眼。
皇上身邊貼身侍候的公公聽完稟告後臉色唰地雪白,殿中的燭火都應景地搖了搖,裡面一個聲音略微不滿地問:“何事喧譁?”
公公蹌踉跪地,戰慄道:“皇上!”
話音落地後的一剎,嶽北幽踏進了這座宮苑之內,他當先看到那個跪在雪地裡的身影,一片白茫茫,走近了方看見他身着黃衣,幾個內侍不知勸了他幾次,要他起身,他不爲所動。
周梨訝異道:“建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