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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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亮了起來, 大雪依舊在下。

天光真正大亮的時候, 突然,一聲極長的號角吹響, 傳遍金營。

嶽北幽來襲了,金兵正要迎戰。

梅影衆人從大帳內出來的時候,微覺驚訝。

這還是開戰以來, 宋兵首次主動出擊。

這嶽北幽果然是不一樣, 膽魄十足,居然一到常州城,也不休養生息一下, 立即就率兵攻擊了。

伏阿與一個金人說了幾句話,轉身對他們道:“出戰。”

洛小花打個哈欠,抱怨起來:“這麼冷的天應該睡覺,出什麼戰。”

伏阿懶得理他, 開始下達命令,讓胖瘦二人依舊是做機關總指揮,其他人與他一起配合金兵進攻。

其實不止是洛小花, 就連陰公鬼母也多少有些微詞。

他們是江湖人,終究習慣的是江湖方式, 讓他們來戰場,幹行軍打仗這吃力的差事, 心裡總覺古怪又無趣,尤其慕秋華不在,他們心裡的微詞就更重。

兵馬開始從金營裡魚貫而出, 兩軍相交,殺聲震天。

可等伏阿下達完出戰的命令,梅影弟子開始預備上戰場,胖瘦兩人也即刻叫人推出連弩和戰車,就在這時,前方戰場上的金兵卻突然開始回營了。

這仗纔打了半個時辰都不到,居然就打完了。

梅影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勝負如何,待到一炷香後,才知道對面的宋兵並非全軍出擊,只是派了一支小分隊趁機偷襲,偷襲不成後,立刻收兵了。

陰公鬼母哼笑了聲,洛小花笑着摸摸自己的淚痣,哈欠連天地說:“虛驚一場,搞什麼東西。”

伏阿冷着臉看了這些人幾眼,轉而到完顏摩的大帳裡去了。

楚墨白已經乘上了馬,此刻又下來。

看到伏阿進帳時,他仍在想,慕秋華究竟在哪裡,以及伏阿知不知道慕秋華在做什麼,再以及,此刻伏阿要與完顏摩說什麼。

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任何答案。

金營氣氛緊張,自從知道嶽北幽領兵前來之後,完顏摩原本燒得正旺的氣勢莫名其妙地就矮了一頭。

嶽北幽雖已幾年未曾統兵,但他當年橫掃疆場讓金人聞風喪膽的威名仍舊留在戰場上。

那時候,金人之間流傳了一個說法,講岳飛其實未死,而是重生了,就投生在嶽北幽身上,所以嶽北幽纔會戰無不勝,宛如就是當年的嶽鵬舉。

完顏摩當年曾與嶽北幽數度交鋒,都敗在他手下,對嶽北幽深深忌憚。

宋兵不可能無故偷襲,嶽北幽必有目的。

完顏摩知道嶽北幽用兵之神,所以在那支偷襲小分隊收兵之後,他害怕會有陷阱,便沒有下令追擊。

沒想到這天夜裡,宋兵再度偷襲。

依舊是來去如風,似乎只想攪亂一下他們的士氣,讓金兵睡不好覺,不等梅影把各類機關搬出來,宋軍再度收兵。

完顏摩依舊沒有下令追擊,而是加強了夜間巡邏,謹防宋兵再次偷襲。

第三次的偷襲的確又馬上來到,卻不是在晚上了。

宋兵選在了第三天的大正午進行突襲,行動迅捷,速戰速決,殺滅了幾十個金兵後,看到梅影把連弩推了出來,立刻又收兵了。

這一次完顏摩已被激起了怒意,極想追擊過去,但還是忍住了。

回營之後,深思熟慮一番,當天晚上,他便命人秘密前去打探,看一看前方戰場是否有埋伏。

探子在翌日歸來,告訴完顏摩,未有宋兵埋伏的跡象。

完顏摩微覺意外,不免沉思起來,很快便想通了嶽北幽的用意。

嶽北幽用這種來去如風的戰法,極有可能是在變相地給常州城內的大軍休養生息的機會。

在嶽北幽來之前,常州城內的宋兵已死傷無數,嶽北幽需要時間讓士兵養傷休息,他害怕他會在此刻強攻常州城,所以乾脆反被動爲主動,用一支偷襲兵馬,來擾亂他們的士氣,爲常州城爭取喘息的時間。

而且,那支偷襲的宋兵每次看到梅影搬出了機關器具,就畏如蛇蠍地立刻遁去了,說明這也是嶽北幽囑咐過他們的,看來嶽北幽對他們的機關也極爲忌之。

這幾個認知讓完顏摩的怒意突然消散了,他明白了嶽北幽的用意,也就不再懼怕他。

完顏摩思索着,嶽北幽的下一次突襲會在什麼時候。

他沒有想太久,因爲嶽北幽的速度很快,在第四天天還未亮時,他發動了第四次突襲。

交戰片刻後,對面宋營傳來鳴金收兵的號角,完顏摩卻在此時揮舞了大旗,改變了前幾次的命令,下令追擊。

但完顏摩未讓金兵打頭陣,而是以梅影的人馬作爲前鋒。

梅影的人武功好,即便前面有偷襲他們也比金兵更能應付,而完顏摩也不想折損金兵的性命,用這些宋人去對付宋人簡直再好不過。

寅時,天將明不明,寒冷異常,處於黑夜和黎明的交替時辰。嶽北幽深知兵法,這個時辰是士兵精神力最弱的時候,所以他纔會選在此時偷襲。

完顏摩下令追擊之後,無數戰馬踏得大地震動起來,追着那宋室的旗幟飛奔。

梅影幾騎當先,馬上的楚墨白眉梢警覺地一動,但他沒有聲張。

身邊只有伏阿與他反應一樣,忽然勒住了戰馬,喝令追擊的兵馬停下。

伏阿的臉在昏昧的天色裡尤其顯得蒼白,說了一句:“你們聽到嗎?”

洛小花搖頭擺腦:“什麼東西?”

“雪聲,雪裡的呼吸聲,以及行動聲。”伏阿道。

洛小花笑了出來,“那不是很正常?這聲音不就是我們的?難道我們都是死人?”

伏阿冷冷道:“不是我們這裡的聲音。”

“不用這麼玄吧,”洛小花嗤笑,“風這麼大,雪也這麼大,你還能聽到呼吸聲?你的耳朵難道是順風耳?”

伏阿一句話把洛小花噎住,“你不是我,自然聽不到。”

洛小花呲牙。

伏阿忽然問:“你聽到嗎?”

過了一會兒,大家才知道他是在問楚墨白。楚墨白道:“我聽到。”

伏阿終於回頭:“你也聽到了?”

“我聽到洛小花肚子餓了的聲音。”他回答的面不改色。

洛小花的確餓了,所以肚子裡時不時地在咕嚕嚕地叫喚,這個大家都聽到了。

幾人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有趣地看到伏阿黑下了臉。

洛小花拍了拍肚子,憋笑道:“大家都沒聽見,只有伏阿聽見了,咳,你們這些學藝不精的,怎麼能沒聽見呢!”

伏阿的臉更黑了。他驅馬走到副將身邊,說了幾句什麼,副將大聲拒絕。

伏阿是要退兵,但完顏摩的命令是要追擊,副將自然是聽完顏摩的,這些宋人只是爲他們打仗而已,哪有資格下命令。

伏阿幾乎忍不住有殺了這副將的衝動,但副將並不理他,喝令他們繼續追擊。

又追出了半里地後,雙方拼殺了一陣,宋兵敵不過,且戰且退,金兵士氣大漲,於是繼續去追。

這時候,楚墨白聽到了風裡再次傳來聲響。

轉過頭,意料之中的看到伏阿把眉頭皺得更深。

不止是伏阿,洛小花也揚了一下眉頭。

這已經不是呼吸聲,而是人在雪中行動的聲音,這聲音已經頗大。

楚墨白聽到伏阿低喝:“停!”

迴應他這個字的,是胯-下的駿馬突然後退鳴叫,隨即數十個人從積雪中沖天而起,明晃晃的劍影刀光在漆黑中閃爍銀輝。

金錯刀最是耀眼,江重雪躍起的身姿張揚,他凌空甩出一刀直接劈開了一名梅影弟子的面孔,連帶他的坐騎都被刀氣傷得咆哮摔倒。

江重雪這裡一共躍起數十人,這些人率先躍起之後,雪地裡深藏的岳家軍發出震天怒吼,一應而上。

長時間的埋伏几乎凍僵他們的手足,連血液都彷彿凝結,但衝出去的一剎,他們便恢復到了最訓練有素的樣子,絲毫沒有讓寒冷把身體拖累得遲緩。

這樣的戰鬥素質絕非普通士兵能有的,而是長年累月每天堅持不懈的嚴酷訓練造就的。

他們從雪中彈起的一瞬,就已令對面的金軍膽寒。

楚墨白聽到金軍高聲喊着什麼,他雖聽不懂,但看到他們眼中露出恐懼。

這是岳家軍的兵馬,嶽北幽特意令他們配合江重雪一起伏擊金軍。

當年岳家軍縱橫疆場,讓金人失色,從此光是看到岳家軍的旗幟,便簌簌發抖。

嶽北幽算得極準,他和金人交戰過無數次,完顏摩更曾是他手下敗將,他很清楚完顏摩的作戰策略,也很清楚完顏摩此人的個性特徵。他料完顏摩必會按捺不住,所以率先令江重雪一行以及岳家軍在金軍必會經過的地方埋伏。

他們埋在雪底,不易被人察覺,此刻忽然彈出,讓金兵驚恐萬分。

洛小花拉着繮繩不停地縱馬後退,別人是往前去殺敵,他是往後逃,心想:這伏阿的耳朵真是神了,改天讓他去賭坊聽骰子,豈不是把把都能贏?

他還在想着贏錢的事,忽然發現一個狀況。

那些和姓江的小子一起來的莫金光姜珏等人,怎麼沒一個是衝他來的?

就連陰公鬼母和胖瘦二人都被他們糾纏住了,卻偏偏把他這個梅影的三護法給拋在腦後,看都沒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不重要一樣。

看到自己這麼不被重視,洛小花多少覺得有些氣餒,本來是往後退的,現在開始往前跑了,一邊跑一邊偷偷摸摸地把一個個金兵都打暈在地。

連弩和戰車立刻在胖瘦二人的指揮下被推了出來,操控諸葛弩的人立即發箭,手貼上了操縱桿,由一人轉動連弩的方向,另一人則按動機括,裝上併發射箭矢。

江重雪和周梨,以及莫金光和姜珏四人打頭陣,率先掠到一架連弩前,一刀把坐在連弩上操控的兩人斃命,不等後面的梅影弟子接手,江重雪已迅速找到千機圖上所畫的弩臂之下到弩底的三分之二處,他沒有丈量工具,只能目測,好在金錯刀寬大,可以將命中率提升。

他一刀插入之後,便覺內部繁複的機械牢牢卡住了金錯刀,他用力把刀完全沒入弩身之後,轉動刀柄使勁攪了一攪,連弩突然劇烈震盪了一下,他知道已命中,立刻把金錯刀抽出,隨即在殺伐聲他聽到這架諸葛弩裡傳來機械崩裂之聲。

回過頭時,他見周梨的卻邪劍已插入另一架諸葛弩裡。

江重雪開路,周梨和莫金光姜珏在他身後護持,越往前走,越身陷囹圄,越難前行,但四人依舊如一團罡風般衝殺了過去,連續毀掉兩架戰車後,江重雪一躍而起,如鶴展翅,凌厲地劃出一刀,這一刀金光大綻,極爲漂亮。

那杆豎得筆直的金國旗子隨之傾倒,重重摔落,引發金兵一串驚呼。

月亮沉了下去,天邊已漸曙光。

宋兵們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江重雪從半空中飛落的身姿,映着探出雲端的朝陽,無比耀目。

他們信心猛地提升百倍,嶽北幽抓住這恰好的時機厲喝道:“衝過去!就是現在,殺!”

嶽北幽在馬上挺槍-刺敵,連殺數人之後,他怒吼着令大軍繼續前行。

岳家軍已擊破了金軍的防線,極目遠望,嶽北幽攜大軍如巨浪海嘯奔馳過來。

完顏摩在遠處見到時已晚了,他面沉似水,幾乎把牙都咬碎,下令全軍抵抗,胸中怒火滔天。

天很快大亮了,老天爺慷慨地送出了陽光,連日的大雪說停便停,只剩下狂風在遍地的血腥裡肆虐。

巳時,嶽北幽發出了收兵的命令。

常州城上的守衛看到大軍歸來,連忙令人打開了城門,迎他們入內,驚心動魄地看到爲首的嶽北幽身上被鮮血濺滿。

但那都是金人的血,他自己並未受傷。

這一場突襲大勝而歸,斬敵近千,奪得馬匹上百,俘虜幾十餘名。

雖未攻破金人的大營,但在短短几個時辰內能有這樣的戰果已是非凡,況且這是常州之戰以來初次獲勝,大有鼓舞人心之效。

更重要的是,他們毀掉了梅影多架連弩和戰車。

嶽北幽忙於清點戰果以及再次編排防守,命人嚴密監控金軍動向以防他們出兵報仇,絲毫閒不下來。

常州刺史也跟着他團團轉,趙眘卻已命人把捷報送去臨安。

捷報被遞送進皇宮的時候先看到它的是聚在殿外惶惶不可終日的那羣臣子們。

數名太醫正圍在牀前給趙構把脈,企圖診斷出他究竟中的是何種毒。

哥舒似情的毒-藥都是他自己煉製的,配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醫們腦門上已滲出汗珠,配不出解藥,陛下殺了他們都有可能。

官員把捷報呈給趙構時,趙構終於在牀幃裡睜開了眼睛。

捷報寫得很清楚,沒有一點添油加醋的把這場勝仗道出。

趙眘的這封信是爲嶽北幽寫的,他想父皇看到這封信,也許可以寬宥嶽北幽冒犯天顏之罪。

趙構直到看完了,也沒什麼太大的驚喜,甚至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現在只期望太醫能把他的毒解了。

趙構把捷報扔在一邊。

一個人俯身拾了起來,把它慢慢摺好,“嶽將軍打了勝仗,陛下不開心嗎?”

“朕此刻中毒,有什麼可開心的?”他陰鬱地道。

秦檜笑了笑,他面對着趙構,背對着衆名太醫,只有趙構能看清他的臉。

趙構冷笑着把頭垂下,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秦檜。

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又有內侍來稟,幾位親王知陛下中毒,特來求見探望。

趙構的笑容愈發地冷,“告訴他們,朕好得很。”

“不,”秦檜忽然搖頭,緊盯着趙構,說:“臣覺得陛下應該親自去見一見他們,讓他們親眼看一看陛下的確很好。”

趙構因爲中毒而心情不佳,實在沒有耐心接見他們,但秦檜的話是有道理的,他沉默片刻後,僵硬地點點頭。

接見做的簡單而短暫,趙構的目的不過露個面而已,底下的親王臣子們見他面色紅潤,雖然神色不大好,但沒缺胳膊也沒少腿,眼底交換過複雜神色。

趙構只言已由太醫們研究出瞭解藥,此刻並不大礙,於是衆人恭維兩句之後,趙構打個哈欠,便讓他們都退了。

回到寢殿,趙構揚起的嘴角鬆弛下來,恢復冰冷模樣。

他心中清楚,那些人不過就是想確定他還沒死而已,如果他今日不見一見他們,他們就會認爲他快要不行了,如果他死了,那些人可就有的忙了。

忙着改朝換代,推立新君。

那些王公貴戚們,那些趙姓的族人們,他們都盼着能趁亂自立。

外面是豔陽天,雪色初霽,天邊朝陽照在殿前的螭首上。

秦檜站在背光的地方,面容不甚清晰:“陛下,明日開始,恢復早朝吧。讓他們每天都見一見陛下,他們就相信陛下的毒是真的解了。”

趙構懶洋洋地把頭轉向他,眼神卻很逼仄,笑道:“滿朝文武,只有丞相待朕最爲真誠,不像外面那些人。”

秦檜微微低下了一點頭。

趙構扯過錦被,蓋在身上,嘆了口氣,說:“退下吧,朕要睡一會兒。”

秦檜告退,一腳跨出殿外後,他纔敢挺起腰板,身上的袞服隨風搖曳,由內侍引着出宮了。

殿內的趙構沒有真的要睡,只是不想再看秦檜那張滿腹心機的臉。

趙構慢慢躺倒,瞪着眼睛注目牀上的雪白流蘇,看着看着,他就想到了嶽北幽。

他沒有想到捷報會來得這麼快,不震驚是假的。

幾天之前,臨安幾乎要淪落到金人之手,當時所有人都告訴他,快要守不住了,請求陛下在臨安失陷之前立刻從海上逃離。

只有一個人,當着他的面許下承諾,一定會爲他守住臨安。

嶽北幽。他真的說到做到。

很快,他的震驚慢慢消散了,奇異地彎着脣角。

是了,那人一向是說到做到的,什麼時候出過錯呢,他是不會錯的,錯的向來是他這個九五之尊。

窗上浮光掠影,將他的輪廓細細描摹,黃袍裹着一副清瘦骨架。

趙構在這方大殿裡,外面怎麼天翻地覆,怎麼金戈鐵馬,他都聽不到。

其實很多東西他都聽不到,他能聽到的不過是殿外那羣臣子們向他說話的聲音,他能看到的,也不過是這座臨安府而已。

不,他的眼哪能望盡整個臨安,頂多也就這座皇宮罷了。

其實這世上最鼠目寸光的人,是堂堂天子。

趙構嘴角有淡淡的笑,笑意微顯虛弱。

爲什麼不喜歡嶽北幽。

因爲嶽北幽總讓他想到一個人,一個被他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將其賜死的人。

嶽北幽銳意的眼神,怎麼都折不彎的風骨,以及他收復河山一雪靖康之恥的承諾,都像極了那人。

他見過太多虛僞的面孔,到最後發現,反而是這樣堅毅忠貞的臉,比外面那些虛僞的人,更令人恐懼。

趙構的瞳孔裡掠過千變萬化的情緒,最終,他慢慢把眼睛閉上了。

彼時冬光移了過來,流瀉在趙構身旁,光線裡是一團團飛舞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