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谷裡下起雨, 一片昏天暗地, 漆黑無光。雨滴擊打着上千年的石壁,刷刷作響。
這裡的戰火已經燒過, 此刻只剩下滿地屍體,金兵宋兵的,梅影與各派弟子的, 全都疊在一起。
大雨下起來之後, 雨水沖刷着遍地的血腥,從血肉橫飛的屍體往下滲,終於滴到了楚墨白的面頰上。
他被壓在死人堆裡, 水滴滲到他睫毛上的時候,他輕輕抖了下眉眼,發現眼睛被血糊住了。
壓在他身上的屍體被貫穿了胸口,那個血洞正對着他的眼睛, 流出的血糊了他滿臉。
他心臟狠狠一跳,還以爲自己已經死了。
身上的重量太重,楚墨白一聲不吭地想要爬起來, 試了好幾次皆無果。
他下意識地想用雙臂把身體撐起,猛然想起右臂已經被捏斷了, 軟綿綿地根本不着力,而內傷頗重的身體此刻對他強行要爬起的動作做出了無聲的抗議, 無論他內心如何想着要站起來,但身體就是一動不動。
而且,好冷。
化雪手的寒氣彷彿能把整個人都凍住, 尤其現在又下着雨和雪,若不是這個人的血滴下來,他會毫無知覺地僵冷而死。
他徒勞地重複着左臂抵住地面把身體撐起的動作,做了幾十次之後,終於不得不放棄,腦海混沌,他盡力理清思緒。
這場仗……打完了麼。
宋軍贏了麼。
建王殿下還活着麼。
還是,因爲他的錯,讓宋軍敗了?常州城失陷了?
忽然之間,楚墨白覺得心如死灰,沒有了要爬起來的慾望。
他並非沒有感受過絕望,也不是沒有親臨過絕境,當年被慕秋華陷害,遭到六大派圍攻的時候,他就深刻體會過了這兩者的含義,但和眼下相比,是不同的。
那時候再絕望,再絕境,也不曾像現在,讓他懷疑起自己的對錯,甚至,是自己的善惡。
他想起慕秋華的話,他說你和我一樣,我們都該是殺人不眨眼的人。
有溫潤的液體滴下來,濡溼了他的脣。
這不是雨,是有溫度的。
他怔了怔,貪婪地把這溫度捲入嘴裡,隨即嚐到了濃稠的腥味。
這是血,是身上那具屍體滴下來的血,那人想必剛死不久,血還是溫的。
楚墨白冷極了,光是這熱度已經讓他身體發抖。
這時,他聽到“啪”的一聲,很清脆,甚至有微微的餘震之音。
他太熟悉這聲音了,僵直的身體竟然動了一下,用力地伸出手,摸向聲音的來源。
好在那東西不是太遠,就在他身邊,只是抓了幾下,他便抓到了。
“朔……月。”楚墨白摸到了劍柄。
朔月無聲,從來也不會迴應他什麼,但是摸到它之後,楚墨白忽然有了些許的力量,他用粗糙的地面蹭掉了眼簾上的血,在暗無天日的屍堆裡,他看到朔月正散發淡淡的光輝。
他把劍抓到自己面前,劍身如鏡,他看到自己猙獰可怖的模樣。
以朔月劍做支撐,楚墨白終於爬了起來,他在屍堆中緩行,每步都拖得極沉重,呼吸之間盡是涼氣。
不知要往哪裡走,也不知該做什麼。
走了一陣,身邊響起殺伐聲,越來越近,他的眼睛裡滿是血色,看不清東西,只能憑藉聲音,聽出是蠻語,由此確定,是金人。
幾個金兵在圍攻葉水,葉水被衝散了,受了傷,捂着流血的肩膀一步步後退。
突然,朔月劍揮了出去。
楚墨白以左手持劍,劍招凌厲,只劃過三兩下,這些金人便發出幾聲慘叫,死在了他腳邊。
殺完人後,他再次拖着劍,往前走,一眼也沒有勻給葉水,若看到金人,就上前將他們斬殺。
葉水震驚古怪地看着他,大雨和黑夜把楚墨白的面貌攪得模糊,讓她錯覺那到底是不是楚墨白。
葉水想上前對他說什麼,但還是止住了步子,看着他在雨幕裡消失。
雨絲慢慢變大了,沖刷乾淨了楚墨白的眼睛,所以周圍再次有人影晃動的時候,他擡起了頭,原本要舉劍的手停在了半空。
幾個宋兵提着刀刃,亦步亦趨地圍在了他身邊,大概是看到了他身上的黑袍,想要趁他不備偷襲,誰知才一近他身,楚墨白就突然把頭擡起來了。
他們見識過這些黑袍人的可怕,當下懼怕不已。
“宋人。”楚墨白脣邊吐出這兩個字,他把劍放下了,繼續往前走,把這幾個宋兵落在身後。
他剛剛走了沒幾步,突然轉過身,於是本該刺進他後背的刀就這麼貫入他正面的右肩。
那個宋兵像沒料到他會突然轉身,這一刀刺出去之後就嚇得跌坐在地,刀還留在楚墨白身體裡。
那個地方原本就被慕秋華捏斷了,現在再中一刀,疼痛感又浮了上來。
他的右臂,廢了。
楚墨白麻木地想,他看着垂得直直的手臂。就像某種預感,這次他的右手不會再好了,這隻手再也拿不了朔月劍了。
“發什麼呆,快上啊!”他聽到有人喊道,心中莫名悲涼,眼睛被雨水浸透了,越來越寒冷。
楚墨白把朔月劍嵌入地面,伸手去拔肩上的刀,他的動作極快,刀從身體裡抽出時他臉上甚至沒看出一絲痛意,倒是甩出去的血珠濺了迎面而來的一個宋兵滿臉。而那名宋兵只是一眨眼,那把他先前才刺進楚墨白身體的刀立刻返還回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兵臉上滿是懼意,這個人是真的受傷了麼,還是他方纔刺空了,一個受傷的人怎麼會有這麼流暢的動作。
另兩個宋兵,一個從背後持刀砍過去,一個則攻擊楚墨白右側。
楚墨白轉過身子,起腳踹中一人胸口,手上一劃,再割斷了那名宋兵的脖子,最後把刀迎向第三人。
那人看同伴接連受挫,舉過頭頂的刀哐啷落地,而楚墨白的刀尖已對準了他,他尖叫一聲:“不要殺我!”
楚墨白當真停住了,好幾聲響雷震耳欲聾,樹木瑟瑟發抖,亮起的閃電照出了楚墨白的臉。
隨之,楚墨白轉過頭,瞧了瞧被自己一刀割斷脖子的宋兵,那人還在地上抽搐,手死命捂着脖子上的切口,血噴了滿身,抽搐了幾下後便死去了。
突然間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那人含笑着說:“你和我一樣,我們都該是殺人不眨眼的人。”
楚墨白開始發抖,明明是他殺死了別人,他卻抖得好像比方纔那個垂死掙扎的人還痛苦。
也許是方纔出刀時他下意識運了內力,此刻體內的壞字經激盪起來,再加上寒氣發作,他終於跪倒在地,扔掉了手上的刀,轉而緊握住朔月的劍柄。
壞字經像要從他身體裡破體而出般,他嘔出幾口鮮血。
“滾……”楚墨白捂着嘴巴,含着血陰沉地道:“滾……”
他重複這個字,生怕自己忍不住舉起朔月劍,把那人也格殺在劍下。
人早就跑了,在他跪下來的時候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他抱着腰蜷縮起來,張大了嘴巴呼吸,額頭青筋爆出,渾身忽冷忽熱。
冷是因爲化雪手的寒氣,熱,熱是壞字經在作祟。
他指尖扣着泥土,用力地抓緊,滿指甲蓋都嵌進了泥。
在他以爲快要死去時,一雙黑靴映入眼簾。
這人的靴子磨損得厲害,上面到處是泥點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慘?”
楚墨白口中吐出了什麼話,很輕,那人不得不俯下身來聽。
他聽清了,楚墨白說,我們做錯了。
聽完之後,他嘆了口氣,而楚墨白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喂,喂。”洛小花拍着楚墨白的臉,餵了半天,沒把楚墨白喂醒。
他看了看楚墨白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覺得頗爲驚心動魄,把楚墨白拎起來往肩上一扛,腳下生風地跑了起來。
他往沒有宋金交戰的地方跑,跑得又快又遠,氣都不帶喘一下的,就是楚墨白身上的血腥氣讓他受不了,尤其抱着他,他的血就滴到他衣服上。
“我的媽呀,你到底受了多少傷?”洛小花搖搖頭,一邊跑一邊把手掌按在楚墨白身上,想給他渡些真氣吊住他的命。
誰知楚墨白的身體像個漩渦,他渡給他多少真氣,他就吸收多少,還會古怪地把他的內力倒吸過去。
洛小花哇地一聲,嚇得把手拿開了,使勁看了看自己的手,“什麼鬼東西!”
跑到了一處山坳裡,看到個半大不大的山洞。
此處無人,洛小花把楚墨白放下來,跳出去找生火的木柴。
他在附近轉悠了一圈,抱着木柴回到山洞,好不容易把火生了起來,開始翻看楚墨白的傷。
洛小花盤腿坐下,把楚墨白的衣服脫掉,露出下面讓人觸目驚心的傷口。
洛小花自己也受過傷,也不是沒處理過傷口,但還是輕微倒吸了一口氣。
肩上的刀傷還不算什麼,主要是這裡的肩骨被折裂了。
一塊骨頭硬是凸了出來,連累整個肩頭都紅腫不堪,皮膚底下一片紫紅血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