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一直下到夜半也未停, 雨水把那些死人的臉浸泡得蒼白腫脹。
未染的話是對的, 金人沒輸,但也算不上贏。
嶽北幽破釜沉舟地突入大陣, 總算成功讓宋兵突圍。
嶽北幽力挽狂瀾之後,鳴金收兵,完顏摩不甘放過這大好機會, 下令繼續攻城。
這一場攻城戰由此展開, 即便是大雨也沒阻止金兵的腳步。
常州城的城牆幾百年不見凋零,這座時常被修葺的城池被壘得極爲厚實的城牆包裹着,尤其當嶽北幽站在上面的時候, 更顯得銅牆鐵壁滴水不漏。
攻城戰持續到深夜,金兵終於精疲力盡,不得不暫退三十里,憤而收兵。
嶽北幽指揮着戰後的事宜, 問了副將一句:“殿下如何?”
“將軍放心,”副將道:“殿下已被安全帶回城中,江大俠正在爲他療傷。”
嶽北幽聽說趙眘無恙, 輕輕鬆了口氣,臉上依舊肅然, “傳我命令,常州城加強城防, 接下來的三天是我們最虛弱的時候,金兵很可能捲土重來,我們一定要熬過這幾天。”
副將凜然:“是。”
嶽北幽全身溼透, 雨水早已滲進了鎧甲,把他裡裡外外全部打溼,他濃密的黑睫上掛着數顆水星。
前幾日下過雪,此刻再下雨,雨珠裡都飽含冷意。
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感激地擡起頭。
他要謝謝這場雨,這已經不是雨,而是一場恩露,他視其爲是上天賜給他的。
如果不是這場雨拖累了金兵的腳步,也許常州城真的已落入金人手中。
狂風在大雨中呼嘯,無孔不入地在常州城內亂竄,樹木像招魂幡般呼啦啦地起鬨,投在地上的倒影應景地扭曲搖擺。
城中百姓驚惶孩子啼哭,沒一處是安靜的。
最平靜的地方大約是府衙,亮着明亮燈火,但是遠遠地看着,看久了,都能從燈火中看出點戰火狼煙的味道來。
嶽北幽在清點傷亡的士兵和百姓人數,莫金光也在清點各派弟子的人數。
周梨看到莫金光的臉皺在一起,不用問,光是她用眼睛看到的弟子,已損失不少。
姜珏受了內傷,此刻正在療傷,溫小棠痼疾復發,坐在房中清咳,江重雪正給趙眘化解寒氣。
周梨一低頭,低呼了一聲,“莫掌門?!”
莫金光爲了照顧受傷的弟子忙得暈頭轉向,眉頭擰得極深,聽有人叫他,頭也不回地脫口道:“什麼?”
周梨告訴他:“你在流血啊。”
莫金光一怔,隨之低頭。
他身上有道淺淺的口子,雖不深,但久不治傷,血已經滲出了衣服。
莫金光摸了摸,神色顯出微微的空白,他晃了晃,周梨連忙把他扶住,叫弟子給他上藥,她代替莫金光做事。
哥舒似情立在屋前,雨水在屋檐上掛了層簾幕。
他原本並未有搭手相助的意思,看到周梨多管閒事,他偏頭在一名弟子耳邊說了什麼,幾名紫衣闖入雨中給周梨搭手。
他靠在門框上,對屋子裡的人說話:“你可有受傷?”
屋中點了一支燭,陳妖就坐在燭前,輕聲說:“我還好。”
哥舒似情靜了靜,與燈火中打量她,“你怎麼會來?”
他是在臨近常州城的時候與陳妖偶遇的,陳妖親自帶領天玄門和碧水宮的弟子趕赴常州城。
陳妖道:“我是爲爹來的。”
哥舒似情怔了怔,一剎間竟沒想起她說的爹是柳明軒。
在他看來,陳妖並不算與柳長煙成親了,但陳妖似乎覺得這是個既定的事實。
這並不好,哥舒似情眸色深邃,爲一個死人守寡,太不值當了。
江重雪當時與莫金光遊走各派勸說他們抗金,也曾去過天玄門。
雖然柳明軒拒絕了他,但其實柳明軒心裡是想去的,他終究也抱着點家國天下的念頭,可惜力不能及。
自從柳長煙死後,他悲痛太過,引發許多年前的舊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但陳妖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開口代他前去。
上戰場是大事,陳妖竟然真的來了。
哥舒似情狠狠地皺眉,他拂了拂袖,進屋坐在陳妖身邊。
半晌,陳妖總算回頭,平靜地與他對視。
“我原以爲你總能想通的,想通了之後便知道該怎麼活了,”哥舒似情道,“柳長煙已經死了,難道你要爲他守一輩子?你和柳長煙連洞房都未入,又不是他家的人,這麼爲柳明軒着想是做什麼?”
陳妖故作不解:“你這是在告訴我,我應該自私一點,不要再去想柳長煙了,反正他都死了,也不要管柳明軒了,反正我又沒能成爲他的兒媳婦。”
哥舒似情挑起修長的眉毛,“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陳妖看了他一會兒,撲哧一笑,“哥舒,你真奇怪,其實你也總爲別人着想,卻總不讓人爲你着想,不止如此,你還看不得你在乎的人痛苦委屈。哥舒,你真是自私又無私。”
哥舒似情死不承認:“我不是。”
陳妖懶得與他辯解,她與哥舒似情青梅竹馬,這麼多年的情分,她自認把哥舒似情看得比誰都透。
陳妖說:“這次我來,不全是爲了爹,也是爲了天玄門和碧水宮。哥舒,我想把碧水宮併入天玄門,然後我代替爹,做天玄門的掌門。”
哥舒似情沒想到她竟然有這種想法,陳妖笑了笑,“你覺得我還在執着柳長煙的死,想着爲他守寡是嗎?前面是對的,後面就不對了。我是還執着與柳長煙,但並未想過用我餘下的生命糾結在一個死人身上。我既然和柳長煙相識相知相愛一場,與他拜過天地在神明面前也做過許諾,我想我總該爲他做點事。這就是我要爲他做的事。”
哥舒似情道:“可是……”
陳妖打斷他:“你放心,我真的想通了。柳明軒只有柳長煙一個兒子,現在他死了,柳家也就絕了後,柳明軒現在身體也不好,天玄門不該就這樣敗落,我見過哥舒府的敗落,不想再經歷一遍那樣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出了這個法子,把碧水宮併入天玄門,兩派兼併爲一派,這樣一來碧水宮就沾了天玄門的正派名頭,不會再被視爲邪魔外道。當然,憑我的身份,正派不會買我的賬,這就是我此來常州的目的,我要用我抗金的名聲來洗掉我曾經邪魔外道的身份。”
哥舒似情瞪眼,“邪魔外道?你什麼時候真把自己當邪魔外道了?我們真的是嗎?”
“我們知道自己不是有什麼用,別人不知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樣,覺得別人的目光根本不用去在乎,我問心無愧,管他們甚事,可是我現在想想,覺得一味地這樣想,其實也挺自欺欺人的,”陳妖曼聲道,注視着窗外的雨,“人活在這世上,還是要去在乎一點凡塵俗世的想法的。”
她說完,出門叫來天玄門和碧水宮的弟子去幫周梨的忙,她看周梨忙得團團轉,便也不閒着,親自去搭手。
哥舒似情看着這兩個他此刻生命裡最重要的女子,看着看着,不免苦笑了幾聲。
翌日早晨,江重雪推開了屋門。
趙眘的寒氣已無大礙,躺在牀上閉着眼睛。
三天後,忙完城中事宜的嶽北幽回到府衙,來看望趙眘和其他人。
常州城已經緩過了一口氣,但嶽北幽臉色並不見有好轉,他請了江重雪借一步說話。
等江重雪回來後,周梨找到一個空隙,纔來問他所爲何事。
江重雪變得和嶽北幽一樣凝重了,道:“是獨鬆關。”
西路獨鬆關那裡,快要守不住了,一封求救的奏報傳到了常州,期望向他們借兵。
獨鬆關的位置也極其重要,萬不可失。可常州也內憂外患,如何去救。
周梨覺得一潑涼水澆下來,雪上加霜。
周梨道:“嶽將軍是怎麼說的?”
江重雪道:“他想讓我撥出一部分我們的人來,去援救獨鬆關。”
周梨點點頭,明白嶽北幽這麼做的原因。
常州城由嶽北幽坐鎮,他是萬不可走的,他一走,人心必散。不止他不能走,其他將領也分身不暇。
常州城才經歷一場險些遭遇滅頂之災的戰役,此刻是嚴防死守的時候,豈能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把兵力分出去。
想來想去,也只有請江重雪幫忙。他們腿腳快,武功好,是去援救獨鬆關的不二人選。
周梨思索道:“你想撥誰去?”
江重雪回過頭看她,“你覺得呢?”
周梨想了想,“小刀堂,還有點蒼派,可以再加上天玄門和碧水宮,如果陳妖願意的話。莫金光不能走,胭脂樓的實力是這些門派裡最好的。溫小棠也不能走,他經常能給我們出謀劃策。哥舒似情的話,他要留下來對付陰公鬼母,前幾次我們不是發現了金兵的兵器上都塗了毒藥麼,我想必是陰公鬼母所制的毒,有哥舒似情在,可以爲中毒者解毒。”
江重雪微微笑了笑,“我與你想的差不多。不過,要先問過他們的意見,他們願意便去。”
暮色四合時,江重雪把這情況告訴給了衆人,除了點蒼派外,餘者皆同意江重雪的安排。
姜珏原本也同意,可惜點蒼派的弟子見掌門受傷,都不太情願離開常州城。
江重雪看出他們未曾言明的意思,主動開口不必他們前去了,就讓他們留在常州城。
姜珏聽聞後眉頭一直沒舒展開,大概有些怪門下弟子如此不識大體,害得衆弟子都不敢與他說話,就連宋遙前去送藥湯給姜珏都被姜珏罵了一頓。
獨鬆關那裡刻不容緩,既已安排妥當,嶽北幽便令他們明天一早就啓程。
當天夜裡下起大雪,常州城的天氣風雲莫測,就跟這戰局一樣。
好在雪花下得緩,細碎地飄落,沾地便融化了,不至於阻礙明日的路程。
周梨在屋子裡睡不着覺,起身去敲江重雪的門,想與他說會兒話,誰知她才推開房門,就聽到了琴聲。
七絃琴的聲音無比幽韻,彈的是謝天樞用笛子吹的那一曲,換了琴來演奏,更顯空遠。
這曲子只有謝天樞慕秋華和哥舒似情會,這琴想必是哥舒似情在彈,也不知他哪裡弄來的一把琴。
周梨聽了一會兒,正要去尋彈琴的人,對面江重雪的房門也開了,於是兩人提了一盞風燈,一同前行。
哥舒似情在院子裡的一棵梅花樹下彈琴,陳妖就坐在迴廊下看着他,一條腿彎曲在美人靠上,見他們來了,衝他們輕輕一笑。
哥舒似情意外地穿了一身硃色,冬雪攜着馥郁花香穿過曲折的迴廊,飄滿整個院子,他一身紅衣跌宕香氣雪光。
哥舒似情臉上的毒痕已全部消失,這麼多年,他終於恢復了他原本的模樣,大概是在雪中看他的緣故,少了幾分風情,多了幾分清冷。
他穿紅色,紫爲偏色,朱爲正色,改偏爲正,但依舊是好看得讓周梨嘆息。
周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也想長成哥舒似情和哥舒輕眉那樣傾人國城的模樣,可惜她的模樣頂多也就被人贊聲清秀可人而已。
周梨有點心酸,很有回肚重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