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死

魯有風有些不可置信, 這個女人竟然這麼悄無聲息地就死了, 現在還很安詳地閉着眼睛。

他胸腔裡席捲過撕心裂肺的恨意,不顧周梨的阻止, 要把這具屍體挫骨揚灰。

周梨在魯有風的穴道上猛拍了一下,他呻-吟一聲,膝蓋軟了下去。

周梨讓幾個士兵把他看住, 帶着未染的屍體快速離開。

魯有風還想衝上來, 被幾人桎梏住。他跪了下來,那些被他掩藏起來的妻離子散之痛,此刻涌遍全身。

周梨把魯有風的哭聲甩在身後, 儘量不動聲色。

算起來,未染對魯有風所做的一切,是爲了報復魯幼常。

可魯有風卻承擔下了所有的恨意,以至於失去一切。

這筆賬已經無法算清, 魯幼常死了,如今未染也死了。

洛小花在第二日清晨醒來,周梨等在大牢內, 等他醒了,便把未染的屍體隔着牢門放在地上。

洛小花把手伸出鐵柵欄, 撫摸未染的臉,把她臉上的血污擦掉。

他凝視良久, 終於不得不承認,這的確就是未染。

確認之後,他有些站不住, 用膝蓋跪在地面。

片刻,洛小花坐在地上,雙腿併攏,手臂兜過膝蓋,把頭枕在上面,側頭看着未染,一動不動。

周梨忍下了出口的話,慢慢走到外面,等了一個時辰後,她才進去。

洛小花還是保持着那個動作,但是周梨已經沒有等下去的時間了。

她輕聲問他:“你肯告訴我糧倉的位置嗎?”

洛小花不出聲,周梨只好威脅:“你的毒,哥舒似情已經配出瞭解藥,你要想活下去,就必須現在告訴我,不然你挨不過今晚。”

洛小花掀了下眼皮,對周梨的話無動於衷。

周梨也知道對洛小花這種人,是沒辦法用威脅來讓他張口的。

洛小花不說,她大可一劍殺了他,但是殺了他又能怎麼樣,她無法從一個活人嘴裡套出她想要的東西,更遑論一個死人。

周梨把劍捏得手心都疼了,她終究沒辦法讓洛小花開口。

她只得轉過身,步出牢房。

洛小花在這時叫住她:“解藥呢?”

大牢內晦暗不明,牆壁上的燭火照得洛小花的臉滿是晦澀,他慢慢擡起頭,周梨驚訝,他又重複一句:“解藥呢?”

他皺了皺眉,“我難受。給我解藥。”

周梨一時不知道他說的難受,是難受未染的死,還是難受體內的毒。

洛小花看上去是快死了。

她道:“一顆解藥,換你知道的一切。”

洛小花斜了斜嘴角:“那我豈非很吃虧。”

周梨挑眉:“救你一命,你還覺得吃虧?”

洛小花把臉一扳:“你不把未染的命算在裡面嗎?”

“我爲什麼要算在裡面,”周梨聲音沉下去,“她殺了多少宋兵,又殺了多少各派弟子,她一條命抵不過這些命。”

洛小花沉默半晌:“不全是她的錯。”

他也許是想說,現在的未染也是因爲各種仇恨各種原因才被造就的。

但是對周梨而言,這一切都沒什麼意義,她固然覺得當年的葉小魚很可憐,卻仍舊希望葉小魚能夠死在當年,那麼也許今天的許多人都不會因她而死。

對那些無辜的人,對葉小魚,也許都是解脫。

洛小花不爭論了:“你要知道什麼,我說給你聽。但是你必須把解藥先給我,不然我可說不動。然後,你再給我尋一副上好的棺木,把未染放在裡面。”

周梨當即同意,她說哥舒似情已經配出解藥,不過是爲了穩住洛小花,其實還沒有。

但周梨照哥舒似情的藥方給他煎了一碗藥,每天一副,可以續命。

等他有了說話的力氣,周梨請了趙眘與嶽北幽,一同去牢中看他。

四人就在昏暗的牢房裡說話,從傍晚到入夜。

洛小花說累了,便眯起眼睛休息片刻。但他一睜眼,看對面那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正在等他休息完,他頓時沒了休息的慾望,笑着一撇嘴,乾脆繼續說下去。

洛小花說得很詳細,他的手點在地圖上,把金營的位置點出來,然後他要了一支筆,把好不容易記下來的金營的佈防圖畫了出來,以及完顏摩出兵時金兵是如何排兵佈陣的,又是如何移動走位的。

到了最後,他把最關鍵的糧倉位置用濃墨圈了出來,隨即把筆一丟,累極閉目。

這些都是洛小花和楚墨白身在金營時好不容易查到並且記下的,至於糧倉,是楚墨白離開之後,他孤身一人花了不少時間找出來的秘密。

面前三人卻面面相覷,周梨忍不住道:“這裡,不正是楚墨白告訴我們的糧倉位置麼?”

洛小花圈出來的糧倉位置,根本就和楚墨白告訴他們的一模一樣。

洛小花閉着眼睛微笑:“怎麼,你們怕再次上當嗎?放心,你們不會再上當了。那的的確確是糧倉的位置,是我親眼看到的。”

“可是……”周梨欲言又止。

洛小花環着雙臂在胸前:“你們前次看到的是地面上的情況,卻看不到地下。”

趙眘和嶽北幽齊聲:“地下?”

“不錯,”洛小花點頭,“金人的糧倉是設在地下的。他們挖了一條很長的密道,用來輸送糧食,這條密道,就在這個位置的下面。”

周梨恍然,覺得纏成一團亂麻的疑問都迎刃而解。

難怪江重雪和莫金光秘密潛入金營幾次,都沒能找到糧倉在哪兒。

嶽北幽慢慢起身,這大牢逼仄不堪,嶽北幽卻覺得豁然開朗,眼前的困局有了生機。

他向洛小花道了謝,與趙眘一起步出牢房。

洛小花忍不住笑起來:“能得太子和大將軍的一聲謝,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給你道謝是因爲你不曾殺過任何一個宋兵。”周梨道。

洛小花不置可否。

周梨把牢房的門帶上,走了幾步,又轉過身,她好奇地問:“你會殺我嗎?”

洛小花笑了:“怎麼,你怕我找你報仇?”

“那倒不是,”周梨老實地說:“憑我現在的功力,你也不是那麼容易能殺了我的。”

洛小花哈哈大笑,笑罷了他喘口氣:“我很懶,有殺你的時間,我乾點什麼不好。”

周梨也笑了笑,轉身離開。

大牢外空氣格外清爽,一輪圓月懸在樹梢上。

周梨要承認,洛小花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也是個很講道理的人,雖然他看上去死皮賴臉的,卻尤爲的講道理。

自己最在意的人死了,大多數人都會有報仇的心,尤其洛小花武功不錯,他有報仇的能力,要找她報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他從未對她產生過仇恨,恨一個人是怎樣的眼神,周梨在重雪和未染身上看到過很多次,在洛小花身上看不到。

甚至在當時她告訴洛小花未染是她殺死的那一刻,他也只是想去找未染,並未有任何要殺她的舉動。

洛小花的性情纔是真正的豁達,他是看淡仇怨的人。

周梨從來沒有想過殺洛小花,即便他不說出糧倉的位置,她終究還是會把解藥給他。

當年她爲了救姜珏潛入梅影的地宮,洛小花曾救過她,這就算是她還給他的。

兩天後,嶽北幽的作戰計劃已全部完備。

這兩天內,他與幾位將領多番商議,因此刻他們手上已握有致勝的關鍵,便決定主動向金兵出擊。

第三日,常州城外再度陷入戰火之中。

牢獄中的洛小花睜開眼睛,靠着牆壁擡頭望着頂端一扇小小的氣窗,看到厚重的雲層翻滾得很快,他血色不足的臉尤爲清白,籠在從氣窗透進來的薄光之中。

這一戰沒有江重雪一行,一切都得靠宋兵自己。

兩日之後的夜晚,宋兵終於突破了金兵的防守,把那條運糧的密道徹底損毀,一把大火把所有糧食都燒光。

切斷了金兵的補給線後,嶽北幽下令乘勝追擊。

完顏摩孤注一擲,不顧後方補給線的問題,腦袋充血地要與嶽北幽決一生死。

兩軍酣戰了多日,宋兵逐漸扳回了前次城門都被炸開的局面,展現出一種銳不可當的氣勢來。

十天後,完顏摩中了嶽北幽埋伏,金兵大敗,完顏摩與軍中慌忙逃竄,主將一逃,金兵立刻四分五裂。

這時候,卻有兩個梅影的人發了瘋般地衝到常州城下,想破開城門。

周梨立在戰場的漫天塵埃中,看到了那胖瘦二人。

這兩人推着一架已經被打壞到一半幾乎不能再放箭的諸葛弩,和一把古怪的大傘,冒着從城頭射下來的箭矢,誰也擋不住他們的腳步。

他們像不怕死,或者說,無知者無畏。

憑這兩人的智慧,根本無法考慮其他的東西。

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梨看到那瘦子在胖子的肩膀上不停地蹦跳,罵道:“快,快!未染就在裡面,我們去救她!”

胖子哭道:“未染在裡面嗎?真的在裡面嗎?”

瘦子道:“未染一定在裡面,快衝進去!”

這兩人在箭雨中前行,胖子手裡的巨傘旋轉之下,傘週會冒出利刃,周梨在湘西時就見過這傘。

傘面極大,能抵這胖子身形的兩倍,所以這胖子雖胖,還是被傘遮擋得十分嚴實,而且異常結實,爲他們擋下了無數支利箭。

周梨正要上前攔阻他們,嶽北幽縱馬從北面領宋軍馳騁而來。

宋軍一至,立刻把胖子和瘦子團團圍住。

這兩人是金營中專門操控機關的,宋兵在這上面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衆人悲憤交加,又不敢對他們掉以輕心。

嶽北幽一打手勢,宋軍立刻如兩翼展開,如大鵬展翅,以一個奇異的陣型把他們困住。

幾名宋兵持刀而上,瘦子大叫:“左面!”

胖子聽到他的話,快速調轉傘面,他的眼睛擋在了傘後,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本能地向着左面把傘橫掃過去。

傘上的利刃把好幾名宋兵割傷,哪怕沒被傷到,被這巨傘撞到,也飛出了一丈多遠。

這傘無堅不摧,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極厲害的兵器。

胖子握着傘,嘴巴發出沉重的怒吼,像發瘋的公牛胡亂衝撞,把每一個敢上前阻攔他的人撞飛,嘴巴里叫着未染的名字,看上去像是急壞了。

周梨持劍快速到嶽北幽身邊:“嶽將軍,後背。”

嶽北幽瞭然,他其實也發現了那傘的破綻。

傘再大也只能擋住前面,後面的空門卻因此露了出來。況且那胖子一味地蠻衝,根本只顧眼前,不管身後。

嶽北幽把手一揮,士兵們心領神會,一面使障眼法繼續在前方吸引這兩人的注意,另一部分人則繞到他們身後,同時出刀。

不等他們的刀刺出去,響起瘦子尖細的聲音:“後面!”

那瘦子的身量可與一隻猴子媲美,根本沒人看到他,也沒想到,他不是正坐在胖子肩上的,而是反坐,他的眼睛能夠看到胖子看不到的後方。

周梨眉目凜然,卻邪劍劃過,裙幅在嶽北幽面前閃了閃,嶽北幽便見她已躍到那把巨傘前,她看準傘心的位置,劍尖直刺那裡。

只聽咔的一聲,劍尖入了傘心三寸,就此卡住,一時沒有拔-出來。

周梨鬆開劍柄,向身邊一名宋兵借過一把刀,躍到胖子身後。

她揮了下刀,刀鋒迸出強烈真氣,未近他身,但已在他後背劃開一道嶙峋的傷口,衣衫破裂,血液從滿身肥肉下飆出。

胖子痛極跪地,地面咚地一聲。但他雙手依舊握緊了那把傘不放,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城門的方向。

那一刀的血濺了瘦子滿身,他約莫也被震懾住,好久才抹了把臉上的血。

忽然,他眉目痛苦地抽動了幾下,發現那血不止是胖子的,也有他的。

那一刀氣勁太強,他坐在胖子的肩上,被波及到了,腰腹有深深的傷口。

他把身體蜷縮成一團,指尖緊緊勒住胖子的肉,不想從他身上摔下來。

他的腿是殘廢的,從他能夠睜開眼睛看東西起,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胖子,第二眼看到未染,第三眼,便看到自己坐在這胖子的肩上,自此之後,這肩膀就成了他的家,他從未下來過。

他大約是不想離開這肩膀,身體已經搖搖欲墜了,可就是死死扒着胖子不放。

胖子只看着城門,沒發現他受了傷。

他嗚咽了一聲,終於抓不住了,指尖一鬆,從這寬大厚實的肩背上摔了下去。

胖子的嘶吼聲頓住,他的肩膀從他會說話起,便一直住着一人,這人的重量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

現在這重量消失了,好比身上忽然掉下來一塊肉。

慢慢低頭,他看到一團烏漆嘛黑的東西摔在他腳邊。

其實,這麼久以來,他也很少看到瘦子的模樣,偶爾照到一面鏡子,纔會看一看他。

他不知有多久沒有照鏡子了,照不到鏡子,也就無從看到瘦子。

他這才知道,原來瘦子真的很瘦,比不上他一隻渾圓的胳膊,怪不得他總嫌棄他吃得多。

周圍的宋兵們意欲圍攻上去,周梨忽然揮手阻止了他們。

她轉過頭,看到胖子鬆開了那把巨傘,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什麼珍寶般,把地上那具身不滿四尺的屍體捧了起來,臉上露出茫然神色。

他們兩人就像焦不離孟,永遠沒有離開過對方,彼此共存了許多年。

周梨看到那胖子重新舉起倒在地上的傘,他的手一靠近傘柄,當即便有幾個宋兵後怕地砍過去,三四把刀一同刺進他身體。

他悶哼一聲,執着地要去拿傘,把傘舉起來後,他將其蓋在瘦子的屍體上,以免風沙塵土吹到這具屍體。

他真的很笨,明明可以把輕便的屍體擡到傘下,卻把沉重的傘拿過來。

周梨看到他做完這一切後,忽然以頭觸地,把腦袋砸向地面。

他的頭像硬實的鐵,每次撞下去都發出巨響。

十幾次後,他額前已是一個大血窟,又撞幾下,血從他額頭流了滿臉,無比猙獰,連眼睛都是鮮紅。

很快,他便倒了下來,用了最後一點力氣,把瘦子的屍體抱到懷中,兩個人一起躺在傘下。

安靜了須臾,宋兵上前檢查,兩人皆已斷氣。

周梨默默地走過去,看了看傘下的這兩具屍體,繞到傘前,把卻邪劍用力抽了出來。

那時,天空中飛過一雙大鳥,牢中的洛小花擡頭,待鳥飛過,已無痕跡,他依舊凝視着那個地方,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