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再一次把周梨踹下馬離她坐上他的馬背還不到三天的時間。
周梨正靠在他懷裡啃着一隻白麪饅頭,一口還未下肚,就被江重雪一手提起她的後衣領如捏死螞蟻般輕鬆地把她甩到了地上。
周梨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四腳朝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自己又是哪裡做得不對了。
江重雪拍了拍身上被她沾到的地方,好像周梨是天下劇毒,十分認真且嫌惡地告訴她:“你實在太臭了。”
周梨朝自己嗅了嗅,有點臉紅。
這不能怪她,她沒有換洗的衣裳,而且和江重雪待在一起,她又不敢洗澡,江重雪雖然只有十六歲,但也是個大男人。
江重雪並不知道周梨的心思,前面不遠之地就有一叢密林,密林之後就是一溪小泉,他要周梨即刻就去洗澡。周梨梗着脖子不肯,難得態度強硬,江重雪不免有了火氣。
不過就是去洗個澡,如此扭捏做什麼,他手腕往後一抄,握住了金錯刀的紫漆刀柄,“你去不去?”
周梨跳起來,她怕江重雪的大刀比怕江重雪還要厲害,撒丫子就跑。
江重雪腦袋上的青筋暴得歡,一躍而起足不點地地就追上了周梨,一腳把她踩到了地上。
周梨連聲求饒,“我去,我去。不過,你別偷看。”
江重雪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說什麼?”
周梨鼓着腮幫子道:“你就站在這裡,不要過來,你要是敢偷看……”
沒想到江重雪大笑,嘲弄地開口,“你是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是覺得我品味已到了如此之差的地步,還需得偷看你一個沒長成的臭丫頭洗澡,我見過的美人成千上萬,你這個身上沒有三兩肉,眼枯脣白的臭丫頭還想讓我看你,你莫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周梨自小流浪,無根無蒂無父無母,爲尋得兩口飯吃比登天還難,餓肚子是家常便飯,所以個頭比同齡人要矮上一截,身上嘛,該長的地方的確是還沒有長成。
被他說破,她臉羞得透紅,心想,他竟然還看過成千上萬的美人,也不知是怎麼個看法。
想到這裡,心中更氣,很想上去與他搏命,不過想到最後一定是她死,連忙打消了這個念頭。
周梨有自己鐵一般的生存原則,那就是絕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江重雪見她不服,上下一溜煙地將她從頭看到尾,“你若覺得我說得不對,我倒是可以就地查驗一番。”
周梨嚇得背過身去,往矮木叢中一鑽,見江重雪果沒有跟來,她鬆了口氣。
踩着一地的雪與枯葉,走出二十來步,眼前豁然開朗。溪水淙淙地流淌,清澈見底,經頭頂密密的葉子間穿過的一捧陽光照耀,膩如白沙。
這節氣的溪水冷得瘮人,周梨不敢下水,只脫下衣服蹲在岸邊掬起水來慢慢地擦洗,溪水拍到臉上的時候,水面映出一張清秀的臉蛋。
眉細細的,如墨筆一挑勾畫而成,山中水色瀲灩,映得她眼睛也是流光溢彩的,雖說是看上去沒什麼光澤的一張臉,但若讓她吃飽了,再好好描畫描畫,不見得比別人差。至於胸嘛,她偷偷地摸了摸,果然很平坦,但她不氣餒,誰說以後不會長大。
周梨一貫會自我安慰,洗清乾淨後,她將破爛的衣服抖了一抖,抖去些塵土。她只有這一件衣服,不能漿洗不能丟,只好再勉強穿上,只穿到一半,衣襟還輕輕敞開着,就看到了站在她背後十幾步外倚着一棵大樹的江重雪。
清風殘雪之間,他臉上帶笑,眉目脣角皆可定格爲一處風景。
周梨眨眨眼睛,“你不是說不偷看嗎?”
江重雪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看。”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
他想了想,“從你脫衣服開始。”
江重雪輕功極好,周梨連一下聲響都未聽到。半晌,周梨的叫聲穿透樹梢,腳下一滑,栽倒下去。
十二月的溪水適才經過化雪,一股幽深的寒意,她倒下去時濺起水花,撲騰了兩下。
這條溪流並不深,才只到她膝蓋。她抹了一把臉,狼狽地立在水中央,渾身溼透。
江重雪半蹲在溪旁的巨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說的果然沒錯,還真是身無三兩肉,該小的地方是小了,該大的地方卻不大,白白浪費我紆尊降貴地過來看了一回。”
周梨手指顫抖地指住他,哆嗦着回不過神,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她氣急攻心,又被寒水一浸,兩眼往上一翻,直接撅了過去。
江重雪臉色一變,身形往前挪動,將人抱住。低頭看到懷裡的臉白得剔透,涼意颼颼。他驀地有些後悔去逗弄這丫頭,不成想她這麼不經逗。試着拍拍她臉頰,並無反應,猶豫半晌,伸手去脫她身上的溼衣服。
周梨肩頭有塊褐色胎記,形狀像彎月,他盯着看了幾眼,覺得有趣。胎記下是突出的鎖骨,再來是……他猛地收住視線,把自己的外衣脫下然後往她身上一裹,裹成個紅糉子般。
他臉上表情微妙,盯着周梨的臉,不讓自己去看其他地方。
看遍成千上萬的美人不過是江重雪信口捻來,當年在堂口時被師兄弟們拉去秦樓楚館見識過,那時他還小,卻已生得秀麗,樓裡的姑娘們見他好看,都喜歡得緊,對着他摸親捏掐,極盡挑逗之能事,他臉紅似血,敢怒不敢言,被取笑良久。
那些事還都仿若昨日,然則某道劍光一閃,一切便都戛然而止。
周梨醒來的時候望見頭頂一方如墨的天空,天上又飄起鵝毛大雪,她被江重雪用大氅裹着,緊緊護在懷裡,溫暖如春。馬蹄子踩在足有三寸厚的積雪裡,一步一個腳印,偶爾仰起頭打鼾,噴出白色霧氣。兩人一騎在無人的山谷裡披風沐雪,兼程緩慢。
滿山盈谷的風嗖嗖地流淌,周梨畏寒地往他懷裡鑽,“重雪哥哥,你身上熱得就像個湯婆子。”
“閉嘴,睡你的覺。”
“……”
這一夜北風清嘯星辰如鬥,周梨向來畏寒,打小的記憶是她縮在破瓦遮頭的一隅,每每能醒來都要感謝老天爺賜命,讓她在難熬的大冬天裡多活了一天。
極少有像這樣,睜開眼睛時是被人裹在懷裡的。周梨矇昧地想到了什麼,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江重雪嗆進一口苦澀的風雪,皺了皺眉,“臘月三十。”看了看天色,又輕描淡寫地說:“過了子時,應當是正月了。”
這一刻便是紹興二十五年的元月初一,千里之外的臨安,狼狽奔逃了大半載的皇帝於御書房中枯坐,對着與金人立下的條約發呆,而江湖中被正派重創的邪派弟子重整旗鼓,報仇心切。
天下九州,人心是非,一筆筆算不清的爛賬。
好在這一切,在山谷中踽踽而行的他們是不知的。過了一會兒,周梨說:“重雪哥哥,新年如意。”
江重雪呆了一呆,心裡如被一塊大石堵住,悲愴難以名狀,幾乎要將他壓垮。
記憶裡有這一幕,也是臘月三十,師兄弟們在月下練功比武,等着小吏打過子時的更,孃親提着一隻紫檀木的食盒走來,那些饞嘴的傢伙一擁而上,把盒子裡的點心分食一空。彼時立在樹下一身清風長袖比劃着金錯刀的他瞧見了,不屑地揚了揚眉。恰好過了子時,花團錦簇的煙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記憶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江重雪緊了緊衣服的襟口,一直到周梨眯着眼睛又要睡過去的時候,方聽他說了一句,“新年如意。”
在山谷裡繞了幾天之後,總算看到了遠處氤氳在雲霞裡的城廓。
偏於一隅的邊境小城,看上去卻比土城要富足許多。日暮千里,正到了舉火的時辰,家家炊煙,到處是人間煙火氣。
周梨還未離開過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對什麼都新鮮,江重雪卻是平平淡淡的模樣,周遭的熱鬧他都視若無睹,隨手提起周梨的後領,把她扔進了一家雅軒去買衣服。
他實在是很嫌棄周梨穿他的衣服。
周梨從軒裡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裹了件嶄新的粗布衣裳,但她翹着嘴角,有點不樂意。那店裡的衣服每一件都好看,江重雪卻只願意給她買一件最價賤的布衣。
周梨認命地換好新衣,好在這身粗布雖說不上多體面,但終歸乾乾淨淨的,清秀的小臉一昂,還有幾分可人。
對面是家酒樓,三層飛檐小木樓裡座無虛席,幾十號人堆在樓裡喝酒吃菜,人聲鼎沸熱火朝天,連炭盆都省了。上面兩層是雅間,清爽得多,擺着幾盆雪蘭花。
沒有空位,便只能與人拼桌。
江重雪叫了幾樣當地的名菜,鮮嫩的蘑菇蒸乳鴿,在花雕酒裡淌過、再裹上蜂蜜和糖的醉蝦,翠綠的芹菜炒墨魚絲,油而不膩的紅燒獅子頭,並有一盅珍珠銀耳湯和兩碟海棠酥翠玉糕,再點上一壺好酒,色澤清潤。
樓裡擺了一張梨花木桌子,後坐了一位青灰色布袍的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講着才子佳人老掉牙的故事,聽者寥寥,幾十人的高聲闊倫反將說書先生的聲音比下去,先生不滿之餘將手中的驚堂木猛地一拍,嘩地打開了手裡的摺扇。這樣冷的天氣,他還在冒着虛汗,不停地搖扇子。
這啪的一聲攬回了許多目光,他正自得意,就被人高聲喝斷,“成天不是說西廂記就是講鳳求凰,要麼就是些山精鬼怪的胡話,能不能換個新鮮的?”
衆人哄應,說書先生舔了舔乾枯的脣角,抹了把額頭的汗漿,手裡的扇子更加用力,一時間想不出要說什麼,沉吟半晌,“話說去歲金人來犯,朝廷告急……”
“莫說這個!”有個漢子一拍桌子,“朝廷十五萬人馬輸給八萬金兵,連那皇帝老兒都被逼得像只喪家犬,顏面蕩然無存,聽了就讓人生氣!”
“就是!”附和的聲音滾過來,“自從嶽元帥死後,這朝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先前那漢子五大三粗的臉上忽然紅了眼角:“好端端的,你提嶽元帥做什麼?!別玷污了嶽元帥的英靈!”
風聲呼嘯,樓裡的熱度頃刻降了一降。
周梨也是宋人,凡是宋人,都知道岳飛如何抗金北伐、重整山河,又是如何爲奸人所害,枉死於風波亭。周梨十三歲,而岳飛就死在十三年前。岳飛說,莫忘靖康恥。也是岳飛說,此生必要收復河山。這亂世里人人自保,拯救世道的重任沒幾個願意扛。可惜最願意扛的人已經死了,盛世卻還遠。
掌櫃的見他們越說越不像話,連皇帝都罵了起來,傳出去生意都沒得做,忙打圓場:“莫談國事、莫談國事。”頭一歪,向說書的叱道:“你個腌臢東西,談什麼國事,閉上你的鳥嘴!”
說書先生被他一嚇,沒了主意。
這才子佳人聽膩了,廟堂之事又不讓說,豈不是讓他下不了臺面。
恰時二樓雅間裡有人拂開了簾幕,走出一個藍衣束腰的少年郎,手中執劍,雅間裡紅燭高燒,另有兩人圍桌飲酒,說書先生往樓上一瞟,便知他們是江湖中人,而且來頭不小,是名門弟子。
少年郎扶着紅漆木欄,微勾了嘴角,笑道:“說書的,那就說說江湖中事吧。”
說書先生眼睛一亮,“好!就說說這風起雲涌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