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懷

船在江上走了三天。

大船重新靠岸駛入一片碼頭已是三天後, 腳踏到陸地上時就是到了江北地域了。

這一天天氣晴好, 萬里無雲,眺望遠方的時候, 碼頭與天銜接。

楚墨白一行晚些時候才下船,那時周梨和江重雪已走遠。

從水路再轉陸路,按江重雪的話, 快馬急行十天可到。

周梨第一次到江北, 她生長在江南邊境,江南氣候溼潤風力微弱,江北則不同。

不過與她而言也沒有太大變化, 大概是少時的經歷,她總能很快就適應任何一個地方。

江重雪對江北一帶可謂輕車熟路。

十歲那年他就一個人偷了金錯刀攜了一小袋銀子出門行走江湖,一走就是半年,看遍了江北的山山水水。

他一個小孩子, 身高不及五尺,卻揹着把這麼大的刀,神情輕鬆自在, 路上過客紛紛朝他側目,對着他指指點點, 他旁若無人,一張小臉滿是傲氣。

半年後一回去就被孃親暴揍了一頓, 明令禁止他再偷刀,不然就給他好看。

所以他回到江北,如魚入大海, 每一寸風景都在他眼睛裡生出繾綣。

金刀堂位於清河一帶,坐落在清河城外。

兩人下馬緩行,先在城裡的酒樓吃過午飯,然後慢吞吞地在街上游走漫步。

一路過來都是快馬加鞭,如今近在眼前反而生出點近鄉情怯。

周梨明白江重雪的心思,也不着急催促,正好她對江重雪生長的地方覺得親切,駐足在一個兜售小玩意的攤販前與人攀談,瞭解了一下當地的民情。

這是她一路走來養成的一個習慣,也是江重雪告訴她的,你到一個地方,就要對它熟悉,這樣一來無論你做什麼,都可以事半功倍。

沒想到這一打聽就探出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周梨心裡十分震驚,與小販攀談完了,微笑着挑了串打磨別緻的簪子,付了銀子買下。

回過頭,她對江重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裡有梅影的人。”

江重雪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那人說,一個多月前在城外亂葬崗死了兩個人,身上都留下了石花。”

這地方物阜民安,一向太平,極少發生命案,沒想到接連出了兩樁,府衙追查了好幾日,未有半點線索,弄得清河人心惶惶。

周梨又想起了四年前那四個分外詭異的人。

梅影每次出現,必伴隨命案。

他們行兇手法各不相一,行兇對象也沒什麼太大的關聯,看似是隨性而爲。

但周梨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他們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沒想到從江南至江北,連這裡也有他們的人。周梨忽覺不安,彷彿陰影裡有窺視的雙眼。

半天沒聽到江重雪的意見,她看到他擡眉沉思,目中光芒深邃。

城外五里,走上一條岔道,路上有幾家農戶,越往前越荒涼,已看不到人家。

周梨偷瞄江重雪的表情,始終有句話在腹內憋着沒說出口。

四年了,金刀堂四年前在與正派一戰中全軍覆沒,昔年的府邸早已沒了主人,還會在嗎?

四年人事幾翻新,也許早被拆了也未可知。

江重雪當然也有這層顧慮,可等他們停下腳步,周梨遠遠一望,看到林木間掩映了青灰色檐瓦,顯露出冷落蕭條的模樣。

金刀堂背山而建,曾經是清河一帶最出名的門派,威震一方。

這些年朝廷積弱,府衙根本不敢得罪這些江湖人。金刀堂鼎盛時期,逢年過節,府衙大人甚至還會帶了禮物上門拜訪,以求避免門派與官府之間起什麼不必要的衝突。

這地方自從四年前開始就極少有人踏足了,後來有鬧鬼的傳言,官府來人查看,沒想到一去不歸,人如石沉大海,莫名其妙不見了,這就更坐實了鬧鬼一說,於是成了禁地,再無人敢來。

如今的金刀堂孤零零佇立在此,被人忘卻。

可走近了,周梨就發覺不對,等進去一看,就更奇怪。

按理說四年沒人住過該當是羅布蛛網滿是塵灰纔對,可這裡雖看上去荒蕪,卻十分乾淨,好像時常有人打掃。

周梨頓覺詭異,寒氣竄上頭頂,攥緊了手裡的劍。

江重雪卻肺腑如焚,全身烈烈地燒。

也許這世上萬物有靈,知道故人歸來,衝開了閉塞的塵埃,把蒙塵已久的歲月一併抹去,讓他看到了昔日光輝。

樹還是原來的樹,小徑還是原來的小徑,和四年前一樣。那樹下曾有人練刀有人問道,花-徑前有人煮酒,酒香四溢,隨着微風飄了滿院。

現在景物依舊,人已不在。

江重雪縮在長袖裡的手指攥得太緊,雙肩微不可查的顫抖,慢慢偏過頭,袖子一抹,擦掉了什麼。

周梨怔了怔,她沒有見過江重雪哭,即使是提及當年的滅門,也是憤怒大於悲傷。

江重雪是太驕傲的性子,不肯在人前示弱,更別說是哭了。

可他轉過臉來,還是叫周梨看見了凝在他眼角沒有擦乾淨的淚痕。

當年收養她的私塾先生就是病死在她面前,她那時候難受得像被人在心尖上剜掉了一塊肉,而江重雪的經歷比這慘烈十倍,她無法想象他當時是怎樣熬過來的。

半晌,兩人在大廳的神龕前看到了江家的牌位。

江重雪沒有給父母建造墳冢,當時江北一片混戰,雙方積壓了數十年的恩怨一觸即發,殺紅了眼,哪還有什麼正派魔道之分,個個都殺人成狂,若是被不懷好意者發現了金刀堂堂主的墳冢,恐怕早被掘出來毀屍千遍了。

神龕前有香,看來有人時常祭拜。

周梨現在也不怕了,反正已經進來,就是真的有鬼,看看它敢不敢出來與她較量。

她抽了三支香供奉給江家人,又抽了三支給江重雪。他接過時手指微抖,彎下腰的姿勢出奇地帶了脆弱。

這天晚上就歇在了金刀堂裡。

周梨出門到城裡買了酒食帶回來,用油紙包着,冒着熱度和香氣。

她忍不住又打聽了一下那兩樁發生的命案,由此知道了命案發生的地點就在城外的亂葬崗,正好處於金刀堂正北角的方向。

死的是當地的一個樵夫和一個農戶,都是因爲走夜路,穿過那片亂葬崗時徒然遭到伏擊,屍體被懸掛在大樹上,嘴巴里塞了朵石花,就連背脊上也被利器刻下了梅花圖案。

這手法讓周梨覺得哪裡不對。

梅影行事一向乾淨,從不拖泥帶水,這兩起兇案卻有矯柔造作之嫌,特意刻下梅花圖案和死後把屍體掛在樹上這兩點就不像梅影的人會做出來的。

而且梅影殺的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爲什麼要殺兩個無足輕重的老百姓?

越想越是一團亂麻,她甩甩腦袋,快步回到金刀堂,發現江重雪已把整座府邸翻查了一遍,聲音沉沉地道,“沒什麼異像。”

他眉目還略帶悲傷,但眼睛裡的神采已恢復冷靜。

一個地方久無人住必定陰涼入骨,但金刀堂內不止乾淨,而且是有溫度的,雖然痕跡不明顯,但角落裡的一根頭髮絲,或是一個茶杯擺放的位置,都昭示這裡有人住過。

周梨試探地問:“江家可還有其他親戚嗎?”

江重雪把脣色抿得一片雪白,搖頭。

這就奇怪了。如果是當地的乞丐借瓦遮頭,斷不會把這裡打掃的一塵不染。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被人鳩佔鵲巢了。

江重雪也想到了,眉毛鼻子扭在了一起,怒火中燒,幾乎咬牙切齒。

“不管是誰,反正看樣子,他都已經走了,”周梨道:“明天我們就把這裡清理一遍。”

金刀堂在江重雪心裡位置極重,有人膽敢碰金刀堂裡的一事一物,這讓他渾身難受。

周梨心想,這鳩佔鵲巢的人能不動這裡的物什,也沒有對供奉的牌位不敬,算是不錯了,許是住了別人的屋子心中有愧。

兩人填飽肚子之後回到屋裡休息。

一路車馬勞頓,都沒有睡個好覺。

江重雪還是住在他從小到大的那間房屋裡,周梨住在他對面。

屋子裡的陳設不變,不過原先放在屋子裡的東西都已經不在了。他朝老地方摸索蠟燭想點亮燭火,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是空的。

他愣了愣,抱着金錯刀在牀上枯坐,在黑暗裡瞪着一雙血紅的眼。

屋子裡靜的可怕,偶爾傳來響動也是對面周梨發出的,月光透過窗戶紙斜照進來,連光芒都顯陳舊。

約莫三更時分,江重雪忽然驚醒了。

他什麼時候睡着的?

連忙去摸金錯刀,刀柄冷冽堅硬,熟悉的刀氣捲上指尖。

外面正好刮過一陣猛烈的風,嗚嗚個不停,樹葉像招魂幡欻欻着起鬨。

風裡好像有腳步聲。

江重雪持刀躍起,他一向能在睡夢中保持警覺,刀也不會輕易鬆手,從來不會睡着了就一點知覺都沒了。

他腦子裡的弦一根根繃緊,凝神再聽,腳步近了,這次很明顯。

他一腳踹開了門,一陣陰風穿堂而過,金錯刀纔要刺出,等看清了面前那道細長的人影是周梨,又趕緊收住了手,鬆了口氣,說:“是你。”

他皺着眉頭沒有好氣,“大半夜不睡覺,學夜貓子嗎?”

周梨擺擺手,豎起一根手指在脣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江重雪隨她仔細凝聽。

可是一片靜謐,什麼都沒聽到,連風都停了。

“我明明聽到有人聲。”周梨低聲道。

“我也聽到了。”他道,“我以爲是你。”

“我也以爲是你。”

夜色裡起了一片淡淡的薄霧。

金刀堂的背面是起伏的山脈,周圍十幾戶農家也離得較遠,最近的當屬是那片發生過命案的亂葬崗了。

那片亂葬崗就是四年前纔有的,江北一戰死了許多人,哪有時間個個豎碑,就地一埋了事。後來那些餓死的乞丐或是貧窮人家置不起像樣墳頭的,就用草蓆一裹埋在了那裡,久而久之成了一座亂葬崗。

“不對,”江重雪上前走了幾步,從自己的屋子看向對面的屋子,用眼神丈量,“方纔的腳步聲很急,我聽到的約莫有十幾步,不是你。”

這裡的格局比較窄,門對門的屋子頂多只需要走十步就到,而且周梨出門查看的時候步履是很輕很緩的,沒有那麼急。

周梨也點頭,說:“重雪哥哥,你有沒有覺得奇怪。”

“什麼?”

“我方纔在屋子裡找了半天,沒找到蠟燭。”

這也是奇怪的事情麼。江重雪默然。

如果這幾年真的有人住在這裡,那就的確很奇怪了,不可能所有屋子都找不出一根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