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裡的洛小花坐在椅子裡擦拭他的雙劍, 一把的劍柄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兩個字“浮一”, 一般人看到這兩個字都一頭霧水,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洛小花要是興致好, 就會給人看他另一把劍,那把上刻了另兩個字,“大白”, 合起來就是“浮一大白”, 是他親自刻上去的,這劍的名字就叫做“浮一大白”。
若是有人問他怎麼會給劍取這麼個奇怪的名字,洛小花就會用劍砸他的頭, 罵他沒有品位。
蠟燭燒光的時候他擦劍的手停下,浮一大白收回鞘中,人如貓兒般躍了出去。
洛小花來到校武場上時,江重山使出了千錯刀法的最後三招, 那把刀完成了使命,瞬間崩碎,斷成了數截, 落在地上。江重山臉上的光芒也在剎那熄滅。
江重雪扔掉了手裡的刀,上前抱住欲倒的江重山。
身體裡最後一點精力散盡, 像一張繃到極致的弓弦,終是斷了。
江重山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害怕地顫抖,“重雪,你說爹孃看到我這個樣子, 看到我這雙眼睛,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會不會認不出是我?”
江重雪聽他這樣說,便想用手去爲他蓋住那雙眼睛,可他不能一直這樣爲他蓋着。
他從衣服上撕下一塊,纏裹在江重山的眼睛上,仔細地在後面打住一個結,不讓它掉下來,低聲道:“這樣就好了。”
江重山點頭,輕輕呼出一口氣,放心了。
洛小花站在校武場的一棵大樹下,慢慢地走過去,近到江家兄弟身邊時,江重山正好震斷了自己的心脈。
江重山太瞭解聖教的規矩,他知道違抗聖教的下場會是怎樣慘烈。
洛小花奉命把他帶回去,這一路上就一定會想方設法保住他的命,等回到聖教後,再用極刑處死他,所以他寧願自行了斷。
他的命早在四年前就死了,靈魂已碎,活下來的不過是一具名爲江重山的行屍走肉罷了。
他在漆黑無邊的地獄裡活了四年,夠了。現在,就讓江重山的靈魂與軀體融合,帶着這個名字,去走另一段黃泉路。
江重山,取自嶽元帥的《小重山》,其實他一直都很喜歡自己的名字。
洛小花看到江重山嚥下最後一口氣前蒼白的脣動了動,隨即沒了聲息。但洛小花眼尖,看出來江重山對他說了兩個字,多謝。
謝洛小花給他自斷經脈的機會,謝四年前他救他一命。
有什麼好謝的呢。洛小花輕輕地想,手指輕撫過淚痣。
四年前他救他不過是心血來潮,無聊嘛,救個人玩玩。是他炸了地宮,救了楚墨白,只不過江重山都不知道罷了。
江重雪抱住的屍身逐漸失了溫度,變作冰涼。他保持着那個擁住江重山的姿勢不變,眼中爆滿了難以言說的苦痛。
洛小花看了他一會兒,歪頭道:“抱夠了沒有?”
江重雪沒有反應,洛小花出其不意地一指頭點過去,江重雪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浮一大白來到手中,離江重雪的頸邊僅一寸距離。
“要不要殺了他?要是不殺他,萬一被伏阿發覺了可怎麼辦?”洛小花敲敲劍身,“大白,你說呢。”
問的一本正經,好像那劍真能回答他似的。
慢慢的,天上廣寒越來越深,月光被雲層塗抹開。
過去兩個時辰,江重雪轉醒。
洛小花那一指不算輕,點得他渾身劇痛。
懷裡的屍身早就沒了,他爬起來,緩慢地扭動脖子四下張望,小聲地叫喊了幾句大哥。
空蕩蕩的金刀堂裡沒人了,洛小花帶着江重山的屍體回去覆命,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在月下站着。
過了一會兒,江重雪開始走動,失魂落魄地把金刀堂的每一處都走了一遍。
他多半已知道江重山的屍身是被洛小花帶走了,根本不可能還在金刀堂裡。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想找到的究竟是什麼,就這麼在金刀堂裡走着,又驀地想起來,周梨還在亂葬崗。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幾乎讓他渾身冰冷,他足不點地地掠出金刀堂,半刻不停地奔向亂葬崗。
黑夜裡的亂葬崗還是那副蒼涼模樣,不久前的崩塌把這裡攪得混亂狼藉,墓碑橫七豎八,好幾具無名屍骨被震了出來,骷髏頭滾到江重雪腳邊。
他四處搜尋,卻不見周梨身影。
這裡沒找到,他想周梨會不會受了傷沒力氣走路暈倒在周圍,於是在亂葬崗外一圈的地界裡找了半天,硬是敲開了四五戶農家,挨家挨戶詢問他們有沒有看見或者收留過一個受傷的姑娘,這些人揮手趕他走,他眼神空洞地推開他們往屋裡屋外一頓查看,惹翻了人家,揮拳上臉時,江重雪一個擺手震開了那人,唬得他們噤聲。
找了許久,沒有周梨的蹤跡,江重雪又回到了亂葬崗。 щшш ●TTKΛN ●¢o
他跪在地上,徒手扒開那些破爛的裹屍席子和污穢的泥土。
到處都沒有周梨。
他停了半晌,輕輕喘了幾口氣,像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着快要負擔不了。
他把亂葬崗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一遍,就算下面埋了個人也能被翻出來了。
這時候指尖觸到一抹熟悉的冷意,他一怔。
被掩蓋在泥土裡的金錯刀散發隱隱光澤,在他用手拂開上面塵土時射出一縷銀光。
江重雪呆呆地看了它半晌,金錯刀平靜如水,照着頭頂月色,刀刃一片清冷。
又是這樣,和曾經一樣,天意作弄,他什麼都找不到,到最後陪伴他的,只有這把刀。
他伸手去握刀,還沒使勁,痛意溜過背脊直抵後腦,他輕輕摔了下去,側臉正好臥在金錯刀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可身體的力氣已經全部不見,無論他怎麼動用四肢,就是起不來。
一個人總有極限的,他的精神也好身體也罷,都已到達了極限。
此刻正是寅時。
江重雪在亂葬崗裡瘋狂尋找周梨時,不知道周梨躺在楚墨白懷裡,而楚墨白則踢開了當地府衙的大門。
府尹大人還睡得迷迷瞪瞪的,下人通報過後,他披了衣裳咒罵這羣江湖人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天天來攪他的清淨,出門看到楚墨白一身血污,懷裡抱了個女子,還有另外兩名小樓弟子一臉萎靡地拖拉在他身後,一起扶着一名男子,他差點沒被起牀氣給噎暈過去。
楚墨白一聲不響地進了門,叫他去請大夫。府尹哪敢不從,慌忙應了。
在大夫來之前,楚墨白已爲柳長煙肅清了體內的毒,又爲那名他帶回來的女子渡了真氣療傷。春風渡用的太急,不免也讓他露出了疲態。
大夫來後,給他們一一診脈開藥。
天快亮時,柳長煙先醒了,但還虛弱,說不上兩句話便要歇一歇。
柳長煙不久前才中了陳妖的毒,現下又被毒了一毒,元氣大傷,暗歎自己時運不濟。
楚墨白留他在房裡休息,帶上門時景西正好從迴廊下走來。
楚墨白髮現他神色有異,“怎麼?”
“那位姑娘,她……好生奇怪。”
楚墨白低頭思忖了一下,快步而去。
周梨躺在房間的牀幃裡,昏迷不醒,臉色白白的,毫無生氣。
“藥已經灌下去了,背上的傷也上過藥了,那是皮外傷,應該沒什麼大礙,我也渡了真氣給她,可她不知爲什麼,就是醒不過來,而且我探她脈搏,發覺她奇經八脈中有一股很強的內力橫衝直撞的,古怪得很。”景西說到這裡呲了下牙。
他在亂葬崗被暗算了一把,此刻脖子還在疼。
說來有氣,讓他知道是誰暗算他的,非要讓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周梨這時應景地咳嗽了幾聲。
楚墨白給她把完了脈,輕輕放下,低頭看着她的臉。
這姑娘的內力出人意料的渾厚,還非常剛勁。
女子有這麼剛猛內力的很少見,而且觀她年紀,不過十七八歲,能練到這個火候,實在稀奇。
最重要的是,她練的這門武功,有點古怪。
她傷得其實並不重,都是外傷,養上幾天就好了,現在還不省人事,是因爲她的傷牽動了體內那股強大的內力,像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的驚濤駭浪,不斷在她經脈裡衝撞。
楚墨白把周梨扶起來,再將春風渡傳進她體內。
景西出言阻止,“這女子來路不明,我們都還不知道她的身份,萬一她和暗算我們的人是一夥的,豈不是救錯了。”
楚墨白並未停下,景西也只好不勸。楚墨白救周梨有原因,周梨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亂葬崗,其中必有原因。
渡完春風渡後,景西驅到牀邊,看到周梨的臉色好了許多:“果然還是春風渡厲害。”
楚墨白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她身負的內力很奇怪,好像只接受春風渡。”
景西奇怪道:“爲什麼?”
楚墨白搖頭。就像磁鐵一樣相吸,沒什麼原因,天性使然。
桌上是大夫開的藥單,楚墨白看過之後,將它移到一旁,取了筆墨重寫了一張,交給景西,讓景西去抓藥。
景西出門前回過頭,一腳跨在外面,手扶住門框道:“掌門,去休息一下吧。”
楚墨白正用兩指輕揉晴明穴,聞言放下手:“我還要去趟亂葬崗。”
去亂葬崗前,要先向府尹借些人手。
府尹雖然心裡不滿,但唯恐惹惱他,怕他把那勞什子的丹書鐵券拿出來,只好應了,撥了數名官差聽他調遣。
他們隨楚墨白來到亂葬崗時天尚未大亮,正是卯時。
一地狼藉間,江重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楚墨白來到時並沒有看到他。
地宮裡滿是亂石,官差們按照楚墨白的吩咐開始挖地掘牆,於是深藏在牆壁裡的機關結構逐漸顯露出了模樣。
牆內機關複雜製作精密,絕非出自普通匠人手筆,就是魯班重生,也未必能造出這樣一座機關地宮。
楚墨白震驚之餘,實沒料到梅影裡竟然有這麼厲害的機關大師。
“楚大俠,這三具屍體……”數十名官差好不容易把那三具小樓弟子的屍首從地宮裡搬了出來,個個掩面捂鼻,好幾個背過身去嘔吐不止。
原本這三人就已經死的很慘了,地宮崩塌之後,他們被巨石一壓,現如今是更不成人形了。
楚墨白低聲道:“我來吧。”
楚墨白帶着這三具屍首回去時,周梨仍舊未醒。
他回到房中閉上眼睛回憶一下,然後提筆蘸墨,把方纔在地宮裡看到的機關結構繪成圖畫。
畫完之後,先擱在一旁,再取過一張紙,把在地宮裡見到的那個使雙劍的年輕人畫下來。
他畫功一流,不忘點上眼角那顆淚痣,把洛小花畫得惟妙惟肖。
最後,他寫了一封信。
做完這一切,他出門把畫像和信分別交給南山景西,讓他們將畫像傳佈江湖,看有誰見過此人,知曉此人身份。至於這封信和這幅機關圖,則送到魯家去。
“機關術魯家?”南山和景西對看一眼,異口同聲道:“魯家不是早就金盆洗手,隱退江湖了嗎?”
楚墨白淡聲說:“我有要事,要請教魯家。你們儘快送到機關城去。”
魯家是名聞天下的機關術世家,傳聞他們是魯班大師的後人,機關術堪稱當世一絕。
江湖上也有專門研究機關暗道的門派,但無一能擁有魯家的高超技藝。
要說機關暗道算是偏門雜學,能以它躋身江湖中名列前茅的門派之一,可見魯家的機關術相當不凡。
可惜魯家家主淡泊名利,很久以前就金盆洗手,如今聽說只一門心思在自家的機關城裡研究機關術,兩耳不聞江湖事。
楚墨白見識過了那座地宮裡的機關,首當其衝地就想到魯家。
除了魯家之外,他實在想不明白天下還有誰會造出這等厲害的機關術。
魯家一向清白,不太可能和梅影有牽扯,但請他家來相談一下,也許會有線索。但魯家已經金盆洗手,能不能請動只能盡力一試。
“掌門,”南山忽然道:“還有半個月就是千華賞了,我們若在此地耽擱太久,恐怕……”
楚墨白把事情從頭至尾地想了一遍,似乎該解決的都已經在解決中了,沒有其他事了,他道:“我們明天就啓程回去。”
南山提醒道:“那個姑娘怎麼辦?”
楚墨白道:“一起帶回去。”
這姑娘到底爲什麼會在亂葬崗,她身負的又是何種武學。
楚墨白對周梨的疑惑很多,最疑惑的,是她曾經出現在求醉城,現在又出現在亂葬崗,而這兩個地方都不是什麼好地方,她的身份實在讓人懷疑。
楚墨白的記性是非常好的,他在亂葬崗看到周梨時,便想起了曾在求醉城偶遇這姑娘,他需要弄明白周梨身上的秘密,這也許和梅影有關。
翌日,與府尹告別之後,府尹感激涕零地送走了這些瘟神。
南山景西把柳長煙扶到馬車裡坐下,又把還昏迷未醒的周梨擡進另一輛馬車。
柳長煙往後看了看,笑說:“其實我可以和那姑娘坐一輛車,幹嘛要這麼麻煩。”
楚墨白搖頭:“不可。”
柳長煙:“爲什麼?”
楚墨白不吭聲,不可的原因很明顯,男女不可同車。
“師兄你這破規矩太多了,所謂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
楚墨白跨上馬背,天邊浮雲流動,隱隱生輝。
他面向柳長煙,問:“你認識她嗎?”
“誰?”柳長煙脫口,意識到他在說的是那個不知名的姑娘,奇道:“我怎麼會認識她?從來沒見過,師兄爲什麼這麼問?”
在求醉城時,這姑娘曾說自己是天玄門弟子。
楚墨白微抿脣角,執起繮繩,迎向巷口,“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