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針

當下那人便被陸奇風一拖, 整個人從豁口裡掉下來。

洛小花已笑得打跌, 衝他一搖手,招呼:“哎喲, 這不是綠先生麼!”

“……”這位綠先生站穩了,目光掃了掃洛小花,似乎對他的嘲笑很不滿意。

這人穿黑袍穿得比洛小花嚴實得多, 帽子蓋得極好, 下面的臉露出一個不甚清晰的輪廓。

他生得又矮又小,看過去時完全就是個乾癟的老頭子。

他被陸奇風拖下來後,周圍幾名弟子率先出手, 洛小花笑得更大聲了,很高興他也和片刻前的自己一樣,遇到如此待遇。

綠先生手臂揮出,他手上不知藏了什麼, 只聽“叮叮叮”幾聲,小輩們的劍便莫名其妙地偏了方向。

綠先生雖然掉下來了,不過另一個人卻躲過了, 這人現在還是站在那個破掉的屋頂上,往下探頭的時候遮住了月光。

周梨認出了這老頭子和上面那人, 的確就是四年前破廟裡的。

洛小花朝上面道:“伏阿,綠先生和我都在裡頭了, 你一個人在上頭有什麼意思,不如你也下來,咱們三人正好湊一湊, 興許也能敵得過他們了。”

綠先生也朝上面看,難得同意洛小花一回:“我覺得洛小花說得對。”

只有他着了陸奇風的道,那人卻避開了,心裡滋味總不太好,下面的人便總覺得站在上面的人不太順眼。

伏阿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不必了,上面挺好,月色也好。”

“裝模作樣,受死吧!”陸奇風對綠先生拔劍相向,柳明軒則對付上面的伏阿。

柳明軒手裡甩出一樣東西,速度極快,正中伏阿肩膀,伏阿稍稍搖晃了一下,眼神微變。

低頭時,發現是柳明軒震出的劍鞘。

“好功夫。”江重雪低低讚了一聲。

伏阿撿起了那把劍鞘,高高在上地望下來,他的手從袖子裡伸出,手異常的白,朝柳明軒做了個請的手勢。

洛小花挑高了眉毛吹了聲哨子。伏阿做這個動作代表他願意和柳明軒動手。

能讓伏阿看上的人實在不多。

洛小花對此很牙疼,但即便他的牙再疼,也改變不了伏阿就是不喜歡和他動手的事實,因爲他實在輸給過伏阿太多次了。

柳明軒看對方極爲有禮,他亦朝上拱手:“賜教。”

“爹,”柳長煙拉住他,“你的毒。”

柳明軒面色如常,但體內的毒並未消失,只不過他內力深厚,一時沒有發作。

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柳明軒擺擺手,以示自己無事。

柳長煙只好在他脖子後低聲囑咐,“小心他的手。”

此人渾身冰冷,眼尖的人看過去,就會知道他練的一定是寒冰掌一類的武功,所以他周身上下縈繞清冷寒氣,他的掌法必定不凡。

柳明軒點點頭,縱身而上,轉眼人已到屋頂上,站在伏阿對面,手中長劍鳴如龍吟。

洛小花大爲歡喜,這一上一下,兩對高手,今日可叫他大飽眼福,他一向最喜歡和人打架,也最喜歡看人打架。

很顯然,屋頂上的兩人比下面的兩人君子,互相還在抱拳致禮,下面的兩人已先出了手。

天虹劍出鞘,亮出滿目清光。

陸奇風起手式非常漂亮,足尖一點,劍尖勾出一道虹影,如白鶴輕舞。

綠先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一場對陸奇風有利。”江重雪道。

周梨並不清楚各家武學的路數,問道:“爲什麼?”

江重雪一針見血地道:“青城派的武功重形,偏華麗飄逸,對戰的若是實力強大內功雄厚者,或許會落下風,但是這位綠先生身形矮小,形容瘦弱,不像是內功雄厚者,他方纔不知用的什麼東西,把衆人的劍打偏了,猜想應該是暗器,他練的既是暗器一類的武功,青城派的飄逸靈動,對付這種類型的,就是剛剛好。”

周梨若有所思地點頭,眼睛緊隨着陸奇風出劍的姿勢移動。

陸奇風起手使的是青城派的白鶴劍法,這是青城派的入門武功,青城弟子人人皆會。

江重雪勾了嘴角,這陸奇風不愧是久歷江湖的老狐狸,在不清楚對方深淺的情況下,先以白鶴劍法刺探虛實。

天虹劍的劍刃是緋紅色的,出劍生風,刺去的方向正是綠先生的眉心。

綠先生仍是未動,劍風掀開了他蓋頭的袍子,露出枯瘦蒼老的臉,眼睛宛如毒蛇。

這人還不出手麼。

江重雪皺眉,難道是他猜錯了,這位綠先生的武功其實已甄於化境,可以不用出手也能將陸奇風的這一劍震開嗎。

一抹微亮的光圈輕忽閃過,江重雪下意識閉了閉眼,就是這一剎的時間,耳邊已傳來周梨一句:“怎麼會這樣?”

他擡頭一看,陸奇風面色乍驚乍疑,而對面的綠先生,還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勢。

他沒有看到方纔的招式,追問道:“發生了什麼?”

周梨搖頭。

背後坐着的陳妖說:“什麼都沒發生。”

“什麼?”江重雪奇怪。

陳妖聳聳肩,“就是什麼都沒發生。那個老頭子沒有出手,但是陸奇風的劍被打偏了三寸,只好後退。”

這是和方纔一樣的情況。

這個綠先生的武功難道真的甄於化境了?江重雪上上下下看了那個老頭子幾眼。

不像。他一點不像是神仙級的武者。

這世上他只見過一個人擁有化境般的內息和氣度。

謝天樞。

看陸奇風的樣子,也被驚得不輕,因爲旁觀者到底只是旁觀,他卻是切身體會方纔劍身被莫名其妙的一道重力打偏。

他謹防對方會暗器偷襲,所以先向後退。

站穩了腳後,他再次出劍,接下來三四招之內,皆被一股怪力打偏,他眉頭皺得奇緊。

陸藉臉色大白,包括身邊一衆人,都覺異常古怪。

“師兄看出什麼了嗎?”柳長煙低聲問。

楚墨白還在細想,一抹微光亮起時,被楚墨白捕捉到了。

“原來是這樣。”

“是針。”

楚墨白的聲音剛好和江重雪撞在一起。

“陸掌門,”楚墨白出言提醒,“小心他袖子裡的針。”

針?衆人一通細看,也沒看出來那人身上藏了針。

針在袖子裡,每次陸奇風出劍的時候,那根串了絲線的針便會飛出去打偏陸奇風的劍勢。

針很細,像是繡花針,又像是治病的銀針。

綠先生被看出了破綻,皮包骨的臉終於變化了表情,慢慢聳動一下全身。

景西大聲給陸奇風抱不平,“果然是出暗器,比武哪有出暗器的,下三濫的手段。”

“不是暗器,”江重雪道:“是他的兵器。”

景西道:“哪有人用針當兵器的。”

“有的。”江重雪沉聲。

陸奇風得知了對方的秘密,雙目變得炯炯,緊盯着綠先生的袖口,從地上旋身拔起。

綠先生終於動了,翻掌朝上,一雙枯枝般的手拂起來卻是優柔飄忽,側身躲過陸奇風的劍,手掌眨眼間已探到了陸奇風喉嚨前。

被他這隻手扼住,再捱上幾針,便要沒命了。

陸奇風把頭一低,矮過身子避開,手中快速使劍。

綠先生的針再次出袖,陸奇風有了防備,出劍去擋,他的劍尖正好與針尖相抵。

綠先生的眼神微微一變。

周梨忍不住喝彩:“漂亮!”

洛小花亦不禁爲此吹了聲哨子。

這針如此細小,陸奇風的準頭卻能分毫不差,可見功力一斑。

陸奇風也算武林中的名宿,江湖上能打敗他的人絕不出雙掌之數,在這間屋子裡,能打敗他的恐怕只有楚墨白和靈吉道長,就連柳明軒在他劍下也走不過三百招。

只不過陸奇風爲人太差,所以江湖上厭他的人多,敬他的人少。

綠先生的袖子如藏天地乾坤,同時迸出十幾道冷光,陸奇風再次挽出劍花,將這十幾根針一起打落。

綠先生見此,開始改防備爲進攻。他一躍而起,手掌如猛虎探向陸奇風。

綠先生長得矮小,這一撲,像是某種食肉的動物撲向獵物。

掌風已近面前,陸奇風硬生生接了他這一掌,兩人一剎之間拼了把內力,同時向兩邊飛開。

“喂喂喂,”洛小花指指點點,正好是對着江重雪說的,“比武切磋,哪能提醒的?知不知道公平?”

“偷襲放毒,機關暗道,人質威脅,你們做的事情,樣樣都不公平,”江重雪看都不看他,“又憑什麼要別人來公平,可笑!”

這江家兄弟的性子還真是一脈相承。洛小花吃了一癟,只好敲了敲身後的浮一大白,怪它:都是你,要我不殺這臭小子,看看,都敢欺負到你主人頭上了。

江重雪不知道他內心戲如此豐富,低頭道:“綠先生,綠先生……又是使針的,看來是沒錯了。”

周梨覺得江重雪的腦袋真是江湖百寶書:“他到底是誰?”

江重雪輕笑了幾聲,故意提高嗓音:“‘鬼大夫’綠先生,曾經橫行一時,豈能不知。”

他這一說,立刻引起了莫金光的注意。

莫金光深吸了一口氣,不確定地問:“‘鬼大夫’?是那個‘鬼大夫’嗎?”

周梨疑惑,他說“那個鬼大夫”是什麼意思。

江重雪越過好幾顆腦袋對莫金光點頭,“沒錯,就是他。”

莫金光臉色大變。

周梨在江重雪耳邊低語:“爲什麼莫金光這麼激動?”

“因爲當年綠先生就是被胭脂樓的掌門給制服的。”江重雪邊看比武邊道:“當年綠先生出現於江湖上,以詭異的細針殺人,所以被稱爲‘鬼大夫’,他行兇禍害了許多武林人士,當時的胭脂樓掌門挺身而出,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終於追到了這位綠先生,將其打成重傷,可惜,這位綠先生狡猾,被他逃走了,並且揚言會回來報仇。幾年之後,胭脂樓掌門身故,他果然出現,以偷襲下毒等方式連害胭脂樓三十一名弟子,隨之消失於江湖。那次胭脂樓損失慘重,但事後已找不到綠先生,他就像完全從這世上消失了一樣。”

他說完陷入沉思。

之前的陰公鬼母,現在的綠先生。梅影裡藏了許多消聲滅跡的邪異之徒。

別的暫且不提,能把這些人網羅在羽翼之下,就已足夠可怕。

梅影是用什麼誘惑他們的,名?利?能用這兩樣東西去誘惑別人,前提是他必須先擁有它們。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坐擁名與利,而已經坐擁了這些的人,又爲什麼會需要像陰公鬼母和綠先生這樣的人去爲他做事?

那麼,說明這個人想要的東西,超乎名,超乎利。

在名利之上者,權也。

江重雪忽然覺得,也許聖教和他一開始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綠先生手掌一翻,便有兩枚細針隔空射來,一個朝着楚墨白的眉心,一個對準江重雪的咽喉。

兩人反應迅速,閃電般出手,同時將細針捏在指間。

一個瞧了瞧細針閃爍銀光的模樣,慢慢垂下手,把針收進袖中。

一個將細針跳躍在五指上把玩,嘴角笑意清冷。

看來綠先生是嫌棄他們兩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