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拆

對整座機關城的全面搜查從這一天開始了。

梅影幾乎從早到晚, 晝夜不息地在尋找千機圖, 每時每刻都能聽到敲打轟隆之聲。

他們查找得極爲細心,幾乎把每間屋子的每塊瓦片, 每塊石頭都砸碎了,甚至,掘地三尺, 連地底都不放過。

而且, 梅影不止在魯家找,他們的目標是整座機關城。

再這麼找下去,機關城就要被他們給強行拆了。

這座機關城早已凋零破敗得像鬼城一樣, 再經受一遍如此暴力的對待,恐怕就真要變成一片廢墟了。

魯有風對此沒有任何異議,即便有也咽回肚子裡,不敢吭聲。

周梨看他倒沒有一點難受的意思, 自己的家被拆了,他反而顯得比以前要輕鬆許多,好像他在等着梅影做完這一切, 然後就可以解脫了。

大家每天晚上睡不好覺,皆是習武之人, 本身就比常人警覺,更莫說是這麼大的動靜, 叮叮噹噹直攪得心神不寧。

周梨起初還在屋子裡斂神打坐,後來實在心煩意亂,便跑去找江重雪說話。

誰知江重雪站在一堆破牆壞瓦前歪頭佇立, 她驚訝地走過去一看,“你的屋子……”

“拆了。”江重雪聳聳肩,把金錯刀往肩上一扛,“走吧。”

“去哪兒?”

“下棋。”

於是兩個人端着棋盤去找趙眘和嶽北幽弈棋,這一下便是從晚到早,及至第二日正午。

飯也停了,沒人請他們去吃飯。

江重雪讓了位置給周梨,自己轉悠到外面去覓食。

小半個時辰後歸來,周梨已被趙眘大殺四方,一手臭棋輸得慘烈無比,她鼻子輕嗅了幾下,聞到了香味。

江重雪神奇地帶回了一些食物,還有一壺沒有毒的茶,四人充飢之後,也不管外面如何翻天覆地,照舊下棋不誤。

直到第三天一大早,梅影開始動手拆趙眘的屋子,他們只能轉移陣地。

反正魯家多的是客房,隨意選一間就是。

誰知梅影的強拆行動越來越迅速,才四五天下來,整個魯家和魯家外的機關城都被拆了大半,最終,幾人無處立足,皆被逼到了前廳,就連魯有風都扶着母親來這裡躲避,還有那個府中唯一的老奴。

於是這前廳彷彿成了海中孤島,魯有風每天只和那老奴一人說話,要麼在照顧母親,要麼一個人站在門前,眺望這片快要成爲廢墟的魯家,神色意味不明。

周梨有時想從他臉上看到一點痛惜之色,但永遠只有虛無和空洞,就好像一個人被折磨久了,他已經麻木,感覺不到痛了。

而魯夫人則更安靜,一言不發,目光始終低垂,要她喝水便喝水,要她吃東西便吃東西,完全是傀儡一般。

魯家上百年的基業,這座曾經讓整個武林都莫敢小覷的機關城,竟然是以這種方式終結的。

他們沒有機會看到魯家的興起,卻看到了魯家的滅亡。

“可想好下一步棋如何下了嗎?”趙眘捻着一顆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棋盤。

他指的當然不是真的下棋,而是指此間之事。

江重雪笑了笑,道:“既來之,則安之。”

趙眘搖頭,“我看安不了多久了。”

江重雪同意。

趙眘擡頭看他,知道了他並無離開的打算,看來他是要待到最後一刻了。

正好與他不謀而合,自從那天看到那架巨車之後,他便也想探出魯家真正的秘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連下了好多天的暴雨在前日就停了,但天仍舊陰沉,烏雲壓頂,陽光怎麼也照不出來。

過了半晌,趙眘說:“今日是我到機關城的第六日。”

周梨一盤算,他比她早到一天。

趙眘道:“其實這次來機關城的並非我和阿幽,阿幽部下十八人,此刻正在機關城外候命。我與他們說過,若第七日我未歸去,他們便會來機關城尋我。”

趙眘是建王殿下,嶽北幽是朝廷命官,這次想來是尋了個藉口,欺瞞了皇帝,這才從臨安千里迢迢趕到機關城。那十八人應該是嶽北幽的親信。

江重雪靜靜地想,趙眘和嶽北幽必定是要在指定的期限內回去,不然他的行蹤就會露餡。

“不需要到第七日,”江重雪回頭凝望外頭,“我想今晚就該結束了。”

他話還沒有說完,猛地閉上了嘴。

楚墨白踏步進來,緊接着,洛小花和那胖瘦二人依次而入。

最後,未染也進來了,慢悠悠地提着兩隻大布袋,把它們放在了桌子上。

洛小花剛一坐下就喊累,掄着拳頭給自己捶腿敲背,大聲抱怨這真不是人乾的活兒,胖瘦二人也是氣喘吁吁,只有未染和楚墨白看上去最悠閒,一滴汗也沒出。

周梨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人。

外面的梅影門人正在做收尾工作,看來江重雪料對了,這一切今晚就會結束。

只是這楚墨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這些日子以來,她看着楚墨白和洛小花他們同進同出,形影不離,那畫面異常古怪。

楚墨白臉色一片淡然,像毫無波瀾的死水一樣。

周梨覺得哪裡不對,過了一會兒她纔想通,楚墨白身上失掉了一種鋒芒。

楚墨白向來不愛說話,模樣是永遠的清冷淡漠,但這冷淡裡實則有他自己難以掩飾的鋒芒,如果說江重雪身上的鋒芒如硃砂一樣濃郁,楚墨白便是高山之雪。

可是,現在的楚墨白卻只是一潭死水,那種盈透發光的銳意,從他身上消失不見了。

“各位,”未染說話了,她翹着腿,手肘擱在一旁的桌子上,黑袍一直遮掩到她脖子,隱約露出漂亮的脖頸線條,“機關城已成廢墟,你們還不走,是想在這裡當孤魂野鬼嗎?”

江重雪冷笑道:“我們來也好,去也罷,都隨我們的意,不是你說了算的。你連魯家的人都不是,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在這裡發號施令。”

未染臉色一變,尚未發作,洛小花反應比她還快,蹭得跳起來,拿浮一大白氣勢洶洶地指着江江重雪。

洛小花雖然看江重雪很順眼,很願意與他打架 ,但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對未染出言不遜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替她教訓江重雪。

江重雪最見不得有人指着他,當即和洛小花一起跳起來,他尤其看不慣洛小花那副忠心不二的樣子,簡直像這女人養的一條狗。

明明武功一流,品性也絕非陰鷙之輩,這樣的人爲什麼偏要和梅影同流合污呢。

江重雪生氣地舉起金錯刀擋下了迎面刺來的浮一大白。

周梨長劍出鞘,正準備助陣,一道寒光耀進她眼睛裡,她微微啓合了一下眼皮,叮的一聲,卻邪撞上了對面的兵器,她看到許久不見的朔月劍照樣清冷孤傲,是楚墨白擋在了她面前。

頃刻間廳中四人揮過刀光劍影,灑了旁人滿眼。

趙眘和嶽北幽按兵不動,魯有風扶着孃親退到一角。

倒是那胖瘦二人坐在椅子裡,廳中發生了什麼,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想去管。

周梨手掌在一張椅背上一撐,整個人向後翻騰躍到西北角,和楚墨白對了幾招後,她眼裡浮起不可思議,逼視着楚墨白好像他做了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楚墨白一劍襲來,她偷了個空子避開,同時低聲道:“壞字經?”

楚墨白許久不露聲色的一張臉終於牽動起眉梢,手腕稍稍一頓。

周梨趁機將劍尖向他挑去,同時古怪地問他:“爲什麼你會使壞字經?你的春風渡呢?”

話音未落,場中洛小花的聲音幾乎與她交疊而起,只不過音量比她大了許多,震得滿廳的人都聽得清楚,洛小花道:“你怎麼會春風渡的?!”

這話大聲問完,楚墨白驀地轉頭。

幾人皆停手,廳中所有人都像被定了身法,一動不動。

江重雪不屑答他,只哼了哼,故意要氣洛小花。

春風渡溫和綿長,傷人與無形,絕不會有人認錯。

洛小花咬牙切齒一陣,使勁地盯着江重雪,包括這廳中的其他人,都把目光放到了江重雪身上。

不對啊,洛小花忍氣吞聲地琢磨,這臭小子脾氣比他還差,性格易怒衝動,哪裡具備練成春風渡的資格了!

而且,春風渡豈是這麼好練的,謝天樞花了二十年功夫才攀上武學的巔峰,楚墨白從少年時期開始磨鍊也花了近十年的時間,這小子,纔多久不見?兩年?三年?

洛小花不信,也許這是和一門和春風渡極像的武功,他拿浮一大白又指向楚墨白,“喂喂喂,你你你,去跟他打!”

楚墨白站如石雕。

洛小花一拍腦袋:“忘了忘了,你的春風渡沒了。”

春風渡……沒了?

周梨聽着這奇怪的話,看到楚墨白挺直的背脊忽然顫動了一下。

一門武功練成了便是練成了,怎麼還會沒了?

外面的天暗了下來,未染閒情雅緻地點起了一支蠟燭,坐在一片廢墟中僅剩的一棟屋子裡,面前幾個人再動一次手怕是要把這唯一能遮頭的地方給拆了,她卻好像興致頗好的樣子,低聲笑道:“都坐下來。”

未染身上依舊有濃烈的香氣,聲音蠱惑,周梨驚出了一身冷汗。

清醒瞬間,人竟已牢牢地坐在了椅子裡,卻邪劍收了鞘。

滿堂寂靜,只有江重雪一人站着,看着未染,嫌惡之色更濃。

廳中的槅扇都開啓,疏疏密密的風吹進來,分明沒有點香爐,但總有時濃時淡的香氣在屋子裡搖曳。那香氣來自未染身上。

這個學了一身古怪武功的女子,面容姣姣得叫人看久了,莫名的看出一種妖氣來。

時辰如同靜止,所有人都悶不吭聲。

亥時三刻,洛小花無聊至極地打了個哈欠,可能是他打得太大聲,嘴巴張到一半,眼見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他,讓他連哈欠都沒有打完就好笑地閉上了嘴。

半晌,他嘻嘻一笑,話嘮本性發作,道:“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吧,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