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墓】

望着鏡中的一身雪紡連衣裙,徐雪感覺時光在沙漏裡搖擺恍惚。

幾年來不是調酒套裙便是妖豔的緊身裙,回家之後就便是一身悠閒牛仔裝束,她已經記不起自己何時穿過這種如此單純的服飾了。

不習慣,右手輕搭在右肩上,沿着荷葉狀袖口,白皙剔透的指尖在上面輕輕彈跳着。

今天要不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她想她也不會這樣穿吧。穿上了,她感覺特諷刺,因爲,她早就脫離單純這個行列,歸屬惡魔了。

冷然回神,輕甩了一下頭,擡起右手將原本將頭髮挽起的髮夾一鬆,唯一不變的直髮一瀉而下,柔順披在肩上。

徐雪勉強練習着朝鏡中的自己笑一個,發現表情真的是僵硬難改之後也放棄,轉身拿起雨傘,走出了房門。

“媽。”輕喚了一聲坐在客廳的徐紫嫣,徐雪徐步上前,微微屈膝蹲在了她的身側,冰冷的手微梳着媽媽泛着稀疏白銀的頭髮。

媽媽像往常一樣,一聲不響。

彷彿身體的所有觸覺都失去靈性,什麼也感覺不到,眼神呆滯、空洞地看着她自己手上的盆栽,雙手拿着剪刀不知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正小心翼翼地在盆栽上修剪着。

“媽,待會我要出去一下,你自己在家要小心點,要乖,知道嗎?”說着,徐雪半擡起身子輕輕擁抱了一下她。

感覺到懷裡的人一愣,徐雪反射性地忙鬆開了雙手,轉而抓住徐紫嫣的雙肩,“媽,怎麼了?”是不是上天終於要憐憫她,決定將她的媽媽還給她了?

但看着表情依然寂靜的臉龐,那無神的眼睛裡根本就是一潭死湖,失望不期然地,又輕襲上徐雪的眉頭。

也許,是自己太過期待的錯覺吧。

“媽,那我走了。”不忍心讓自己落寞的神色給媽媽看到,即使這個認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徐雪還是忙轉過身走出了門口。

其實,上天對自己已經很好的了,徐雪知道。媽媽至少學會了安靜,每天都會靜靜地地修修盆栽,不再打擾別人……

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飄下了紛紛揚揚的細雨,輕盈而不沉重,宛如是天簾不經意傾瀉而出的柔情,無聲無息。

與天地間柔和纏綿的氣氛格格不入的是——郊區裡一幢別墅的書房外陽臺上站立的凌凱燁。

此時的他,將修長的身子全倚在了陽臺的靠邊護欄上,兩手也都隨意搭在其上,雙眼冷冷地注視着這蒼茫大地,剛硬緊抿着的嘴脣正無聲地透漏出主人內心的煩躁與孤寂。

突然,凌凱燁騰出右手爬上了自個兒的衣領處,用力地扯開了胸襟上的領帶,好像那是令他感到窒息的根源。

深藍色的領帶在他左右拉扯下,不自覺地已隨意滑下在凌凱燁那開敞的衣領下,也連帶地,將他脖頸上的一條項鍊給扯了出來。

“咔嚓。”書房門被打開了。

“嘟,嘟,嘟……”緩慢深沉的柺杖敲地聲從凌凱燁身後傳來,他沒有轉身,因爲他知道,那發出聲響的主人是他的父親,凌峰。

“剛從公司回來?”凌峰走至了凌凱燁的身旁,與他並肩地站在陽臺上,極目遠望着眼前那不知有多遙遠的遙遠。

“嗯。”像是不是很習慣這樣近距離的相處,凌凱燁只是簡單地輕哼了一聲。

“我剛從那裡回來,既然你已經忙完了,就過去一下吧,”凌峰沒有轉頭看凌凱燁,眼神依然凝聚在遠方,好像透過那個方向,他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人,“她,也許也念你很久了,去看一下她吧,儘管你對她的印象還很模糊。”

凌凱燁聽了,視線隨着轉過頭來放在了身旁的凌峰臉上,看着他的臉龐,白髮,皺紋……一時間,複雜難懂的神色在他眼中一一滑過。

沒做聲,凌凱燁收回視線,深呼吸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雖然凌峰得不到任何的迴應,但他知道,凌凱燁會去的。雖然這唯一的兒子因幾年前的一場車禍失去了記憶,但是血緣這份記憶總會將彼此熟悉的親人之間有所牽扯。

因爲,今天是他母親,林音的忌日。

的確,凌峰猜對了。

此時凌凱燁正駕着他那輛深藍色勞斯萊斯敞篷車往皚香墓開去。

冷眼在身前一座冰冷灰沉的墓碑上淡掃了一下,但是徐雪的腳步卻沒有任何的停頓。

那墓碑已經有幾年了吧,算不上嶄新,也算不上舊,看來也會有人在打理着,上面還擺放着一些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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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雪心裡冷哼,真想不出這個世界上好會有誰記得她,還會來這裡拜祭着她這個家破人亡的女孩子。

淡漠地收回視線,徐雪就這樣走過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那墓碑上的照片,那上面與她有着一模一樣的面孔。

“林媽媽,小雪來看您了。”來到一座用大理石花崗岩建成的墓碑前,撐着一把小雨傘的徐雪帶着久未綻放的淺淺笑意看着墓碑上的林音。

微微蹲了下來,將右手手執的那一束潔白的菊花放在墓碑小階臺上,那裡早就擺上了幾束白菊和百合了,也許是凌爸爸他們送來的吧。

徐雪雖然心裡恨着某些人,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還是會來這裡,選擇一個不會撞見任何有可能見到熟人的時刻。

因此,每次過來,她都會看到這些比她早到的鮮花。

墓地裡很是安靜,除了大自然自由呼吸的聲音,人的氣息也緩慢下來,只餘着絲絲纏繞。

徐雪深深地吸進一口清新淡雅的空氣,再慢慢地呼出,心情沉澱了許多。

掏出一張紙巾,她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眼前那座堅硬的花崗岩。

“原本想帶媽媽來看您的,但您知道,她的病雖然有好轉,卻仍然不太適應人羣。”徐雪小手拭擦的動作隨着自己柔柔的嗓音也逐漸放慢,用心地擦着林音那張和藹的面容,“下次吧,希望下次她的病真的可以好起來,我就把她帶來看您……”

其實,來這裡不僅是想看望一下這個曾經視自己如親女兒的長者,更是因爲徐雪內心時刻充盈着的強烈情緒難以發泄。

她不能向逝去的爸爸訴說,更不想在寧靜的媽媽面前留露出一丁點的哀愁,儘管她什麼也不能感知得到。

因此,她只能來這裡。

絳雪塵安靜地蹲坐在石碑上,用難得輕柔的聲嗓向林媽媽談着天說着地,抑或是如今生活的點點滴滴……

漸漸地,天色逐漸沉了下來,毛毛的細雨依然在飄,形成一張淡薄的雨絲網簾輕盈地籠罩在墓地的上空。

車子在駛進皚香墓入口處時漸漸減速,緩慢地駛向墓地裡面的停車場。

就在這入口通向停車場的一條筆直的小道上,除了淅淅的雨粒和道路兩旁的泛着青松般翠綠的植物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什麼人了,放眼望去,都是一片靜謐幽遠。

的確,是人最後的一個棲息地。

凌凱燁雙手隨意帥氣地搭在方向盤上,俊逸非凡的臉龐沒有過多的表情,濃眉星目,薄脣緊抿,冷然的眸光始終筆直注視着前方。

看似平靜,其實不然。

一手握住方向盤,左手不由自主地覆上了不知何時掉在敞開的衣領外面的那條玉石項鍊上,因爲即便隔着薄薄的一層衣物,凌凱燁依然感覺到項鍊上的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石在灼燒。

凌凱燁疑惑地皺了一下眉頭,尤其越來越接近停車場與那片墓地的拐彎處,整個胸膛就因這強烈的灼燒感而發燙。

四年以來都沒有這種情況,今天是怎麼了?

煩躁感像潮水般洶涌而至,像是要迸發出來。

凌凱燁放下左手,甩了一下頭,準備專心地將車子駛進前不遠的停車場。

就在這時候,墓地裡面出來的一個拐彎處,也是停車場的入口處不遠的地方,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手撐着一把雨傘,烏黑的長髮柔順及肩的女人走了出來。

凌凱燁突然感覺胸口處一怔,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擊中。

那女人是迎面走向皚香墓的大門處,也是面向凌凱燁所駕駛的車子走來。

她,微低着頭,安靜地邁着步伐,遠遠看去,恬靜而又優雅。

但凌凱燁還未來得及看清楚那女人的面孔時,車子已經慢慢地與她擦肩而過了,只知道自己在這擦肩的瞬間所窺探到那張模糊的小臉,似乎有種讓他心口微微泛疼的感覺。

他真的不知道,這感覺的萌生是因爲那靜躺在他胸口前的項鍊,還是因爲剛纔那個女人。

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車子與人就這樣生生錯開了,凌凱燁也只是無奈地轉回頭看着前方,心裡的疑慮與困惑逐漸上升。

車子最終還是沿着本該它要走的方向駛進了停車場。

而就在車子身影淹沒在雨幕後那個停車場時,車後的那個女人卻像是有所感應地緩緩轉過身來,也是用着一種疑惑的眼神凝視車子消失的方向,但隨即還是冷淡地轉身走了。